众人一路离开连青城往绍兴府走。观澜山地处绍兴东郊，初初开始的时候，观澜山或许只是一座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荒山，名字也不叫观澜，山上长满了各色树木灌草、住着各种野兽怪鸟，在绍兴这个百里湖山不知流年的山水江南，实在算不得出众。住在绍兴府附近的好些个农户都往山上去打猎，但每回去都不敢跑的太深，野山孤寒，终是透着那么股凉到骨头里的阴森气息，只在山脚下打够用的就行。不知是哪一天，游方的一位苦行僧路过观澜山，在山脚下驻足许久，满身满面的虔诚像佛前万年不灭的长明灯。和尚一步一拜，从山脚下直拜到山林里去，村民们看他那样子似乎是要一直拜到山顶，于是都劝他不要太执念，心诚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和尚只说了一句话，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答复他，众人混沌间，和尚已经接着伏身跪地，一步步往山里去了。
和尚说：“唯恐梵行未够，不为觐见，只要能够在花露雨水中彻悟俗世偏激。不似言行暧昧，只求心安理得。”
在场不懂的听了个糊里糊涂，有几个修佛的老人却听的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和尚上山的那晚下了很大的雨，一整夜暴雨如豆，打的众人心里发颤，都担心上山的那个和尚。第二天一早，山雨空蒙，村里几个老人组织起来，叫几个后生往山里去找找那和尚。最开始没人愿意去，最后实在磨不过，四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就备好行装往山里头找。村里人一般砍柴都在山脚下，这山上奇木颇多，聚在一块儿凉飕飕的过着山风直吹到人的骨头缝里去，几人上山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的，不敢往里头深走。
“在这儿歇会儿回去吧！”一个青年停步四下望了望，雨后的空山不透阳光，阴森森的寒气打的人背脊发凉，“这深山老林的，还下了一夜雨，谁知道那和尚是生是死。”
另外一个附和，“这山里头还有野兽呢，别叫没找着人还把咱们几个填进去。在这儿歇过中午就往回走吧！”
其他两人纷纷附和，于是四个人掏出临走前老人们给准备的干粮，坐下来边歇息边闲聊。
忽然其中一个人指道不远处，惊道：“那是什么？”
其他三人望去，不远处的一枝藤蔓上，站着一只七彩尾羽的山鸡，歪着头正打量他们。那山鸡的尾巴极长，直拖到地上去，闪着好看的光芒。
几个人都激动起来，“哎哟，难不成这山里还有宝贝？”
另外一个道：“是啊，若是普通的山，哪会有这么稀奇的神鸟？”
这时候就见山鸡从藤蔓上扑棱着翅膀飞下来，望了四人一眼，那表情似乎是在叫众人跟着它走。四个村民互相望了一眼，心里的好奇和兴奋早就胜过了初时的恐惧。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几个人实在是累的不行了，只听到走在前头的长尾山鸡一声鸣叫，四个人抬头望，已经到了山顶位置，隐隐地已经能够看的到太阳的光芒！深吸一口气跑到山顶，四人看着眼前光堂明亮的景象都张大了嘴巴，怀疑自己是不是直接就入了仙境！
雨后氤氲的空气飘荡着还没落下去，薄薄的雾色里，飞瀑流萤、霞光普照，满山顶开着不知名的花朵，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甜味道。几人走上去望了一眼，俯瞰处青林绿水都跌在了阳光里，山底下的村庄和远远的农田在薄雾缭绕里像是凡间的仙境，而他们身处所在，满是漂亮的七彩长尾山鸡、奔跑的麋鹿和许许多多山里头的小动物，一派祥和柔美之气！
“呵！仙境啊！”一个人忍不住叫起来。
不远处，和尚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闭目禅定，似一座持着赤诚之心的童子，已然圆寂。
打那以后，这山名声大躁。文人骚客、显贵达官都往这里跑，就为了沾一沾这满山的仙气。当时的帝君甚至派人在山上修了座梵音寺，赐山名“观澜”。从此，观澜山上人流不息、香火不断。山下村庄跟着也慢慢繁荣起来。
再后来，岁月变迁、历史兴衰，山上的寺庙渐渐衰落、颓败，兵荒马乱里人人求菩萨保佑，观澜山的梵音寺里住过打仗的士兵、躲过流离失所的逃荒人，直到后来被一群不知名的绿林莽汉占据，在山上建家立业、往山下持火打劫。那会儿明太祖驾崩，朝里燕王和明惠帝两立人马正暗涌不断，这帮土匪在观澜山上一住好长时间，也不见有官府来镇压，当地的百姓们叫他们欺负的叫苦不迭。
不知哪一天，观澜山底下来了个扛着刀的少年。那少年个头儿不高，但却能吃，在村头面铺子上一连吃了好碗刘家二哥煮的荞麦面，举着大拇指连夸刘二哥好手艺！
刘二哥苦笑，“那客官再来一碗？说不准下次再来就吃不着了！”
少年奇怪，“为啥？”
刘二哥指指远处观澜山给少年看，“那上头可住着一山子的土匪呐！三不五时就要下来横抢一番，村里好些人都搬走啦！说不准我这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就毁在我这辈儿了！”
少年听后将碗里剩下的面汤喝完，将放在桌子上的大刀往肩膀上一扛，道：“老板，再下几碗来，等我去活动活动筋骨来吃！”
刘二哥一听乐了，“你要上哪儿活动筋骨去？”
少年一指观澜山，“给你收拾收拾那帮土匪！”说着人影一晃，已经不见了。
刘二哥愣在当地，转身回过神来就冲刘二嫂喊：“快！下面！”声音里不可抑制地带着股兴奋劲儿，他直觉，这少年定是个有本事的！刚刚那一招就已经晃的自己眼都花了，若不是桌子上挌着的那一堆空碗，他兴许要以为刚刚那人是凭空消失的！
少年往提着刀往山顶跑，一路上看着山里蹿洞越岭的好些野生的兔子山鸡心思有些深沉地想，不知道这些东西抓来烤了吃是什么味道？看起来可真叫个肥美！一口气跑到山顶，好么！百来十号人在山顶上安营扎寨，正操演着呢！他落在一棵树上，站的高看的远，山顶上流白的飞瀑和漫山的奇花异草经历世事的变迁，依旧不兴不败地长着，满山阳光普照，很是一派和美如画。
少年扛着金刀想了想：他师傅叫他出来闯荡，其实么，在这里安顿下来收拾收拾，倒是不失为一个好地方！招贤纳士，多威风！
一柱香后，山上慌里慌张地跑下来好几个土匪往刘二哥面铺子里冲过去，“老板，快！面好了没？”
刘二哥和刘二嫂子吓的在灶台前头直发抖，直到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传过来，“还没好么？”少年扛着刀探头进来，皱眉，“我刚才没吃饱呐！”
刘二哥擦擦眼睛，“你、你——”这正是刚才在他面摊儿上吃面的少年。
少年一拍脑门子，道：“哦～忘了说了，以后我就是这观澜山上的寨主了，刘二哥尽管放心在这里做生意，绝对不会再有人来乱抢东西。”说着看了一眼跑的气喘吁吁的几个土匪，“以后都得学好，正经做人，知道么！”
几个土匪脸上都挂着彩，少年一人在一柱香里收拾了他们百来号人叫他们觉得不可思议，骨头里透着服帖，都连连点头应喏。
刘二哥笑嘻嘻地赶紧给少年下面，少年一边吃着面条一边想：唔，既白白得了这么大个寨子又能天天吃到这么好吃的荞麦面，师傅把他赶出来自立门户果真是对的么！
打那天起，少年开始指挥着众土匪们在山上掘土挖田、搭房造屋，没几年，观澜山上已然一片生机勃勃的盎然景象。少年开始在武林中广发英雄贴，专门挑战那些臭名昭著却又偏偏有些本事的人，不少魔头都败在这少年手下，慢慢地，观澜山的名字和少年的名字一起，在江湖中响亮起来。
伽罗眨眨眼睛看文在修，“所以，观澜山其实是个土匪窝子？”
文在修抬手轻轻拍他的脑袋，“叫你外公听见非揍你不可！”
秦景石也笑着摇摇头，“不能说是个土匪窝子，可以说是个魔王窝。”
吴庆达一听到“魔”字就来精神，问：“跟我师傅一样的魔头？”
百晓坐在马车里撇嘴，“你连你师傅有啥事迹都不知道，就学外人给人家定义成魔头啦？”
吴庆达骑着马凑过去笑，“我这不随口一说嘛！”
黄环章坐在马上想了想，道：“我倒是听说过观澜山的名头，以前在江湖上可是风光的很，不过好像后来换了掌门，新掌门为人低调，所以江湖上说的人少了，但地位还是在的。”
兰兰靠在马车里听的津津有味，催道：“那为什么说现在的观澜山是个魔王窝？”
文在修见这些小辈们都睁大了眼睛来听，就看了秦景石一眼，秦景石道：“当年观澜山掌门挑战的那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大恶之人，那些人被打败之后在江湖上无立足之地，不少仇家都趁机要将这些魔头赶尽杀绝，有些人甚至要求顾掌门当场就要了那些魔头的性命。但是顾掌门说了一句话‘昨日事犹如昨日死’，谁还没个过错，就打开山门，将那些曾经败在他手下的人留了下来。江湖上所谓的正派人士还为此讨伐过观澜山，不过后来因为山上住的魔头实在多、顾掌门又不甩他们面子，一帮人打着旗在山下骂了三天之后就自己散了。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山上的大魔头、小魔头到底有多少个，也没人数的清楚了。观澜山在江湖上的地位，不可动摇却也遭人唾弃。”
伽罗抬手摸着下巴笑，“顾掌门？前任掌门名讳是？”
秦景石看着他笑，“顾天一！”伽罗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看的秦景石想笑，抬手掐了他腮帮子一把，道：“现在知道，为什么我的功夫和你的功夫看起来那么相似了吧，其实都同出一门。”
伽罗看他一眼，脸上的很是纠结，“我师傅和你师傅是师兄弟，按道理，咱俩也算同门师兄弟，你师傅是我外公、干娘又是我娘亲——”一脸为难地看秦景石，“太乱了是不是？”
吴庆达在旁边大笑出声，“这哪叫乱？反正都是一家人就对了，讲究那么些个辈份大小的做什么！”
百晓不争气地点头附和，“就是，要豁达些么伽罗！”
文在修想了想，突然催马两步靠到伽罗的马旁边，轻轻地问：“爹想问你个事儿。”
伽罗失笑，“问呗！”
文在修又靠近了一点，凑到伽罗耳朵边，确认自己的声音别人应该都听不到了，才问：“你不恨我那么多年不管你么，怎么那么容易就认了我了？”
伽罗听了张大嘴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道：“这又不能怨你。”他拔拔青青的鬃毛，青青被他拔弄的有些庠，轻轻一甩脖子，枣红的鬃毛下头翻出几缕火红的毛来，整个脖子看起来通红一片，很是漂亮。
黑陵冲黑铎努努嘴：小景石好大手笔喏！火麒麟都送世子了！再看秦景石骑的那匹枣红色大巴，耳朵里的毛卷着打成了两个****、蹄下四足踏乌，体型骏美精壮，一看就是匹好马！
黑繁和黑劲靠在一起聊天，“小景石骑的是奔宵不？”
秦景石回头来看了他们一眼，“观澜山后山上养着好些匹好马，叔叔若是想要，到那里仔细挑。”
黑繁和黑劲俩人儿笑眯眯地点头啊点头，小景石太贴心了，不枉小时候疼他一场！
秦景石竖着耳朵听伽罗在那儿跟文在修嘀咕，“我师傅一早就跟我说过，我是被他抢去做徒弟的，不是你和娘不要我。”
文在修吃惊，“他真这么跟你说的？”
伽罗点头，看了秦景石一眼，低低地道：“我师傅老是跟我说，叫我碰到外公的徒弟一定要仔细地打一场，还不准输！”说着瘪瘪嘴，“蛉诺和倾城都私下里告诉我，师傅和外公不和很多年了，什么都比、什么都拼，我反正已经习惯了。”
文在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问：“那这么说，你见到我和你外公第一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啊！”
伽罗老实地点点头。
秦景石在后头扶额：他师傅确实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有一天宏一那老道了，一定得用心打一场，他们师徒俩联手揍他都行，不怕担个以多欺少的罪名！他得出口恶气！宏一这人太不靠谱，那是他外孙呐！他外孙！居然从满月就抢走，二十年来不叫他们祖孙团圆！
百晓坐在马车前头，看着这爷仨的举动觉得有趣，冷不防吴庆达凑过来，“阳阳，好像没听你提起过你爹娘。”
百晓看他一眼，“我爹娘早死了，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吴庆达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原以为这书生看起来细皮嫩肉的没吃过多少苦，没料到居然也是个苦命的，就道：“我虽然有爹娘，但也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以后咱俩就是一家的，你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尽管来找我，我反正随时都跟着你的。”百晓横了他一眼，摔帘子退回车厢里，心跳却不由越跳越快。
吴庆达被百晓瞪的头皮一利，顿觉精神百倍，回头问秦景石，“你说你干娘最近手上的事情很麻烦啊，到底什么事？”
秦景石看了文在修一眼，“想来干爹也知道，观澜山和伏虎门闹的正凶呢！”
“伏虎门？”伽罗吃了一惊，看秦景石，“商陆和商决明？他们不是跟你关系挺好的么，应该知道你和观澜山的关系呀！怎么会和观澜山闹起不痛快来？”
秦景石看着他，突然笑起来，“江湖上知道我和观澜山关系的人不多。”
伽罗“哦”了一声，“可他们是知道的吧，怎么会这样？”
秦景石耸耸肩膀，“前些天我去的时候，也没这么严重。当时是因为观澜山上一个叫齐三灾的人酒后闹事，打伤了伏虎门一个弟子，于是两家下头的人就起了一些纠纷，不过后来干娘和商掌门出面调停，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黑劲接道：“后来的事情都是借着这件事做的由头。绍兴城中新兴起的一个商家，跟着伏虎门和观澜山一样，也是什么生意都做，酒肆、食坊、客栈、布桩，但凡伏虎门和观澜山沾边的生意，他一个也没落下，东家叫赤焦，很年轻的一个人。这人问题很大，他处处跟伏虎门的生意作对，言语里倒是向着观澜山不少。很多人都认为，这赤焦是观澜山用来掩人耳目，其实就是为了打压伏虎门故意作门面的。就因为之前的事情弄的观澜山赔钱道歉，心里很是不爽。”
“哈？”伽罗听的一愣一愣的，“这样都有人信？”
文在修耸耸肩膀，“没办法，谁叫观澜山上住着的都是些魔头呢！”
众人都笑起来。遇到这样的事情，除了笑也确实什么都做不了。正白邪黑，多少年来这样的道理深深地刻在人们心里头，就像是太阳一定是从东方升起，日落之后一定是夜幕来临一样不可更改，理所当然。
秦景石摇头，对于这样的事情他最有体会。像梁佩玉，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毒妇，新手杀死了自己的夫君不止，还可着劲儿地给死人戴绿帽子。若是不认识，秦景石听到别人这样说肯定也会轻轻皱眉。但是梁佩玉那人说真的，除了好色一点，别的毛病还真没有。坏又坏不起来、狠又狠不下心、毒就更加谈不上了！她虽然不曾辩解过到底为什么会有她谋杀亲夫的传言，但秦景石觉得，这当中肯定是有什么误差的，以讹传讹、三人成众的谣言只能听听就算，真正快乐或者是痛苦着的，还是这些被谣言的人们。他们不争，是因为不值得，徒增戏剧给别人评论罢了了。不辩解，是因为没必要，真正懂的人不需要花费口舌去多作解释，需要听你解释的人，配不起你给的那份信任。
伽罗想想，“不过，伏虎门的人不会相信吧？这么明显的事情，没理由这些老江湖都看不出来。”
秦景石抬手拍拍他的头，笑道：“哪会这么简单。伏虎门的人打那以后只要出了伏虎门的地界，犯到观澜山的手里都没有好好儿回去过的，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轻点的也被揍的亲娘都认不出来了。”
吴庆达皱眉，“会不会是别人冒充的啊？”
秦景石摇头，“这下还真是！都是观澜山的小辈们不知天高地厚犯浑！到目前为止，已经打残伏虎门六个人、伤了十来个了，每回事发还都有好些百姓在场，那么多眼睛盯着，想赖都赖不掉。”
文在修皱眉，“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你干娘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我绝不相信她能放纵属下到这种地步。做的太过，反而就是破绽了。”
“所以，问题出在那个赤焦的身上？”百晓在里头听着又忍不住掀起马车的帘子，探着身子出来，道：“这时候嫌疑最大的就是他了！”
吴庆达歪着身子看了眼百晓手里抱着的药钵子，里头黑乎乎的一团，皱眉，“阳阳，你这是弄的什么药？”
百晓斜着眼睛朝他笑，“我研究研究那个龙腹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庆达看了黄环章一眼，两人都不禁想起那粘乎乎的白白的东西来，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
文在修笑，“江湖人么，无利不起早，伏虎门和观澜山现在看似势如水火，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凌凌也不是那么任人牵着鼻子走的。”
固固因为伤口发炎有些发烧，在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刚睁眼就听到文在修这一番话，接道：“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爷爷说过的！”说罢翻身继续睡。
黑陵在外头听到了笑，“这小子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其实也不傻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