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几近接天的烈火,三里之外的她终于再撑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耳朵里只是嗡嗡嗡的乱响,整个人竟感觉不到半丝疼痛,冰冷的身子瑟瑟地在寒风中颤抖着。她身上的伤口多半血已经止住,泪却是越流越汹,直模糊了天边的火焰,干裂的双唇颤颤,细辨之下,竟不是悲声,颠来倒去不过只是两个字:
娘亲……娘亲……
她就跪在那里这么一直打颤,哭着哭着,眼前突然暗了下来,她慌慌地把手举到了眼前,触目所及,只是无边的黑暗如潮汹涌……
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不啊!!!……
她撕心裂肺地喊出这一声,一直强吊着的这口气终是断了,身子一歪,扑倒下去。
好像,做了个极长的梦,梦里面,只是无尽的黑,好大的一片坟场,为什么总也走不完?
“少爷。”
“还没醒吗?”
“是。”
“伤口恢复得如何?”
“外伤尚可,照说也该醒了,药食也很难喂下,总是吐出来,再这样下去,只怕撑不得几日……”
依稀间,她听到有人对答。一个老者,一个青年……
撑不得几日……是在,说我吗?
她有些迷糊,只听那青年又接着问道:“到渺苍崖还有几日路程?”
“快则两天,慢则三天,不眠不休,也得一天半的时间才能到。”
“那就不眠不休,一天半内赶到渺苍崖。”
青年的声音很是决然,老者却有些犹豫,停了一阵,这才开口劝道:“少爷,恕老奴直言,眼下将军府已被抄没,叶家满门落难,少爷也是避祸渺苍崖。这渺苍崖虽有不辨正邪之名,但崖主的脾气实在怪诞难以捉摸,老奴早年随老爷出入渺苍崖,与他也算有些交情,可他如今却连老奴亦拒之门外,只叫少爷只身前往,少爷如今硬要带这姑娘上山,莫说不知崖主肯不肯救,怕就怕为此得罪崖主,将少爷一并赶下山来,那叫老奴该如何跟泉下的老爷夫人交代!”
那老仆说的甚是恳切动情,谁想青年却并不买账,只是沉默了一时,跟着便又颇柔和地开了口:“祥叔,你看她的眉眼……还有下巴上那颗小痣……”
“她是长的很像小姐,可小姐已经……”
“我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青年颤抖着声音打断了老者,“上天垂怜,把思语借她还给了我,我不会让她死的!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尽力试试。我不要她死……她不可以死……”
思语……是谁……我……是谁?
她纠结着神智,意识却矛盾地再度模糊,又一次让她陷入无边的昏睡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刺痛,跟着又是那叶姓青年欣喜的声音传来:“她哭了!她有反应了!她哭了!”
“只需再扎一针,我保证三爷能让她给你睁眼!”
是个陌生少年的声音,看样子,很是成竹在胸。
好痛!
仿佛这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竟感觉不到那三爷在她身上何处下的针,只是一阵阵不要命的痛,痛得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长长的眼睫轻轻的颤,我见犹怜。
我不要醒来!我不要醒来!
针落,她并未睁眼,那打包票的少年“咦”了一声,又凑近了些盯着她说道:“三爷,真没想到,你的针居然也有不灵的时候!”
少年口中的三爷并不答话,只是浅浅一笑开始收拾针具。那少年先是一愣,随即促狭地笑了起来:“好标致的妞,就这么死了未免也太可惜了!”
言罢,少年冷不防间出手,一把摸上了她清瘦苍白的面颊。
“你干什么?!”叶姓青年惊怒,正准备出手惩戒,怀中的她却轻轻“啊”了一声,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身子满怀戒备地蜷了起来并且绷得紧紧。至于眼睛,却是闭得更紧了,眼角又是两行清泪滑落。
“哈!我说呢,堂堂渺苍崖主医道关门弟子执念公子的针,怎么好端端失灵了,却原来是这小丫头装死!”少年笑得极是灿烂,青年此时却顾不得呵斥他了,只是小心翼翼地摇晃着怀中的少女轻声唤道:“妹妹,妹妹你别怕,没事了,哥在这里。”
“思忘你不用担心,你们只管先在我的草堂住下。她身上的伤倒是无碍,只是心里……”这执念公子欲言又止,叶思忘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言语之间,甚是担心:“试炼之前能治好吗?”
“那就要看你导人求生的本事了,你们兄妹俩现在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如果连你也没办法给她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别说是入门试炼,再这样不吃不喝下去,只怕神仙也难救。”
执念一语道破少女的病因所在,叶思忘听了不由得将怀抱又收拢了些。他低头深深望了少女一眼,喉咙却是有些发硬:“多谢公子!”执念见他道谢,却是不受,他轻轻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救她的。你先带她到后面休息吧,等药煎好,我就让人给你送去。”
执念说完,便带着少年到后院交代煎药去了。思忘自随药童到客房安顿下来,待药童退去,他满心的忧虑这才爬到了脸上,望着床上不肯睁眼的少女,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到底要怎样,她才肯继续活下去呢?
他守着她约莫过了两刻钟的样子,药童就把饮食饮水并汤药一起送来了。叶思忘心中愁苦哪里还吃得下什么,他只挑了碗稀粥端上坐到床边,试着想给少女喂些吃下。谁曾想那少女听到响动竟悄悄缩到了被子里蒙住了头脸似乎非常害怕。思忘一见,拿勺的手不由得一滞,思量了一阵,他终于放下了饭碗轻轻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要害怕。”
少女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他见她仍旧躲着不肯露头,斟酌了语句,又是缓缓开口:“我叫叶思忘,我父亲是当朝铁骑大将军,我们刚被抄家,只有我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我有个妹妹,她和你长的很像,抄家的时候被……被那群混蛋活活打死了,我没有亲人了,一个都没有了……可是老天让我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你!你不要寻死好不好?就当是我求你!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他是武将之后,本来就不大擅长言辞,说到后来更是情绪过度激荡,言语间也带出些语无伦次的味道来。不过悲伤痛苦的情绪却是掩饰不住,他紧握着拳头,通红的眼睛里面全是泪水,嘴唇不受控的瑟瑟颤抖着,忍来忍去,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夺眶而出时,他轻抽了一口气,挥掌两把抹去泪水,喉咙却是僵硬在了那里,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少女不知何时从被中探出了脑袋,见他哭了,便也跟着嘤嘤低泣起来。思忘听她有了动静,忙转身过来看她。她这次却是没躲,单薄的身子轻轻的颤抖着哭的很是伤心。
“怎么你的亲人也全死了吗?”思忘猜测着,又坐近了她些,“不要伤心,上天既然安排我们大难不死又遇见,那一定是要我好好照顾你的意思,你没有亲人了,我也没有亲人了,以后,我和你就是最亲的人了,好不好妹妹?”
少女没有答他,又哭了一阵,这才断断续续的说开了话:“他们……要卖我……爹不要我了……娘死了……被他们烧死了……”
“以后再不会有人卖你了!哥保证!哥保护你!”
叶思忘听她终于开口说话心里不由得非常激动,他虽然不大清楚她有过的是怎样可怕的经历,但看她哭的悲切,他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脑海里尽是至亲被抓被诛的画面,这次他却没有强忍,而是跟着“妹妹”一同大放悲声起来。
“我要我娘……我要我娘啊……”少女沙哑着声音哭喊道,思忘亦是痛苦地摇着头哭喊道:“我们的娘都已经死了,我们没有娘了妹妹!”
“不……”少女竭斯底里地挣着,身子痛苦地蜷作了一团。思忘痛哭着俯身抱住了她的身子轻轻摇晃道:“娘不会希望我们死的,哥在这里,哥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的!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如果没了命,我们还怎么给娘报仇啊!我们还要给娘报仇啊!我们不能这么早就死掉的!”
“报仇……”她抽蓄着,口齿也有些含糊不清起来。
“对!报仇!不能这么就算了!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思忘痛哭着咬牙切齿,那些鲜血淋漓的场面……那些个公报私仇的混蛋!他一定要他们十倍百倍的还回来!
“报仇……”少女只是机械的重复着这两个字,又哭了一阵,她终于脱了力昏迷过去。等到执念帮她扎完针迫她醒来,她却又一滴眼泪都没有了,苍白瘦削的小脸上满是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和疲惫。
“我要吃饭,我要吃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并且虚弱无力,执念眼尾一动,转脸去看叶思忘时,叶思忘眼中却没有任何喜悦的神彩,满溢的只是决然和心痛。
他们刚才到底怎么了?他猜不到,可少女愿吃饭吃药那总是好事,将来的事,也只好将来再说了。
为了报仇,为了以牙还牙,你必须活下去!
她翘着双脚坐在院中的秋千上轻轻地荡。微风阵阵,正是初秋时节,不时的,有那么一两片黄叶随风而落。她就这么盯着风势静静坐着,垂睫处,好似有情,又好似无情,眼波荡漾时,深不见底……
“你在看什么?”
她闻言抬眼,面上已是换了一副空洞的微笑,向着迎面走来的叶思忘脱口而出说:“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
经过连日的相处厮磨,她对他已是疑虑尽去。到不只是因为他对她真存了那份血浓于水的关怀,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她的命,是他捡回来的,加上生无可恋,即使再被他把这条命要回去,在她看来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于是两人无形间更添了几分生死与共的默契,虽不是亲生,却又胜似亲生。她也再不提自己的出生来历,坦然接受了叶思语这个将军府小姐的身份,在执念的照顾下日渐康复。
“崖主肯破格给你入门试炼的机会这是大家都始料不及的”叶思忘见她侧身挪了挪位置,便顺势也坐上了秋千,“生死难关都逃过了,那些痛苦的回忆,就也都暂且放下吧。再大的仇,再深的怨,等日后出去,哥一定帮你找他们算账,你娘当日既然选择牺牲自己来换你平安,在天之灵,一定也不愿见你再动轻生的念头。”
“我没有,我刚才什么都没想,你想太多了哥。”她开口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游离起来。
“没有就好”叶思忘释然一笑,抬手为她拂去发顶上的残叶,动作很是自然,仿佛她生来便是他妹妹似的。
“在聊什么呢?思语该喝药了”白衣的执念缓步而至,姿态云淡风轻,配上他俊朗英挺的面容,叫人看着,倒像那画中的仙而绝非世间的人。
“没什么,只是说起试炼,有点担心。渺苍崖规矩每代掌门只能收徒十人,今次考较的生员却有二十六人之多,又都是名门之后,只怕任谁都是不好相与的。我真的很担心,倘若妹妹不能留在山上……”叶思忘说着,目光又转回了思语脸上,眉宇间尽是忧色。
“你用不着这么担心,以我对师父的了解,就算这二十六个人没一个能留下,思语只怕也未必有事。”
执念说着,脸上满是成竹在胸的微笑。叶思忘听了眼中不由得一亮,倒是叶思语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根本事不关己一般。执念见她淡定至此,嘴角不由得又是一牵:“你见过几个这么大的丫头,脸上尽是不相称的沉稳淡然?前日师父本来是来下逐客令的,但一和思语对上眼,师父却愣了半天,再听思语说了些话,师父竟就此不了了之了。我虽然不十分清楚师父当时想的是什么。不过师父眼里是有怜惜的,思语……是个很能让人疼惜的小丫头。”他说着,转面望向思语,眼色柔软,分明也是怜惜之意。
“这是不是该叫做命不该绝?”思语微微苦笑,“或者,是上天觉得我受的难还不足以偿还前生的罪,所以才批准我继续苟活下去吧……”
“胡说什么那!”叶思忘皱眉打断,面上尽是心疼。
“不要胡思乱想,即使师父真不留你,我也有法子把你安顿在附近,不会叫你孤苦无依的。”执念亦是忍不住出言安慰,这丫头年纪小小,怎么到像有了看破生死感悟?他不明白,可却忍不住怜惜,不管她的父母做过什么,她是无辜的不是吗?她不过十四年华,又能有什么错呢……
“还不快谢谢公子!”叶思忘喜不自胜。叶思语却不说话,只是抬眼静静望着执念,只见他正对自己温和地笑着,眼光里明白无误尽是怜惜。她眼睫不由得一闪,低眉,轻轻问道:“你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
“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坏人”执念静静答她,声色柔和,“别把自己锁得太紧,会很累的。”
“你不知道我发生过什么,你不会明白的。”她依旧低眉,面如死灰。
“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你知道,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执念说完,也不等思语回答好或不好便接着又道,“快回房吧,一会药该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