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疏竹走至灵柩前,细长的凤目里漆黑的墨瞳染上了一层血红。
母妃,你竟等不了孩儿回来么?
“本王未回,为何封棺?”丰疏竹第一次摆出王爷的架子,自十五岁冠礼之后,丰疏竹只接受了封号却并未接受封地,只在宫外有一座王府,却也是鲜少回去,更多的时间是在外游历山水,逍遥自在。“来人,开棺!”丰疏竹冷冷命令道。
“三哥,不要!”丰洛然却是上前阻止。
繁丝亦跪倒在地,双眼含泪:“王爷,不可开棺啊!”
“为何?”丰疏竹凤目微眯,目光里含着危险的颜色。
“因为,”繁丝眼神飘忽,“因为这是对娘娘的不敬,王爷若是开棺,娘娘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啊!”
丰疏竹目光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几人,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皆垂首敛目,丰疏竹心中疑问更甚,再次命令道:“开棺!”
繁丝却以身挡在那棺前,声泪俱下:“王爷,不可啊!”
丰疏竹停留在繁丝身上,只见她鬓角已微白,眼角亦有一丝皱纹,似乎苍老了许多,丰疏竹声音依旧清冷:“我念你跟随我母妃多年,忠心耿耿,往日里我敬你一声繁姨,只是今日,本王一定要开棺!”
“三哥……”丰洛然刚要开口,却被丰疏竹一个手势阻止。
“来人将繁姨带下去,开棺!”丰疏竹斩钉截铁道,目光中含有一丝锐利。
两个婢女上前将繁丝搀起扶到一旁,几个宫卫上前将棺盖徐徐打开来。
繁丝与丰洛然皆垂首不忍看。
丰疏竹目光一动未动地盯着棺内,凤目中流露出又惊又怒的哀色。
那棺木之中竟没有容贵妃的尸身,淡淡鹅黄色的丝织锦缎的铺垫上只有一个精致的紫杉木盒和一幅画卷。
丰疏竹目光滞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几个侍奉容贵妃的婢女又低低哭出声来。
“请王爷节哀。”繁丝复又跪下,面上是难以抑制的悲色,“这是娘娘的意思,娘娘说她死后便将她的尸身化了,落得身后清静。”繁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娘娘生前留给王爷的。”
丰疏竹伸手接过,指尖微微颤抖。
丰洛然起身,轻轻一摆手。繁丝等人躬身一拜再次退下了。
“三哥,”丰洛然朝着丰疏竹跪下,面上一片沉痛之色:“是我没用,我没能保护好母妃,我辜负了三哥的信任和母妃的疼爱!”
丰疏竹转首看向他,语气中没有一丝波动,凤目里是看不清的情绪:“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你先退下吧。”
丰洛然还想说什么,丰疏竹已背过身去,一向干净无尘的莲青色衣袍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土。丰洛然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丰疏竹将信打开,一行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儿疏竹,勿悲勿念。
丰疏竹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母妃真是绝情,你走得如此洒脱,最后一面都等不到与孩儿一见。
勿悲勿念,是要孩儿也如此绝情吗?
手中的纸如白色蝴蝶翩然落于地上。
丰疏竹将画卷打开,画上是一位身着逶迤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的少女,清雅脱俗,正手持一朵红色莲花笑意盈盈,神态悠闲自若,美目流盼,眉眼间皆是轻灵之气,如此可见作画之人的用心。
这画上之人就是年轻时的容贵妃。丰疏竹从来不知母妃还会有如此清澈明艳的笑容,那笑容是从心底流出的,使得整个人都明动起来,面上萦绕着淡淡的柔光。自记事起,母妃总是冷冷淡淡的,甚少展颜,就算是对父皇亦是如此,不拒不迎,久而久之,父皇亦不再多来这慕莲宫,母妃似也不在乎,不悲不喜,每日都守在这慕莲宫里,看一池清莲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不知这作画之人是谁?能让母妃露出如此舒心的笑容。
母妃要化为灰烬也不愿入那丰家皇陵么?
是谁让已经无欲无争的母妃突然寻死?
丰疏竹目光微动,将画卷慢慢合上。
三日后,丰疏竹才走出这灵堂。
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袍的丰疏竹端坐于位上,面色淡漠,长长的睫毛在凤目之下打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繁丝正将宫中的情况一一道来。
“那日圣上忽传旨令娘娘去昭华殿,奴婢等人皆不得入内。娘娘进去不久,便闻得殿中有争吵声传来,奴婢守在门外惊恐万分,过了许久娘娘便出来了,面上惨白,只说要回慕莲宫。奴婢也不敢多问,只以为娘娘又和圣上置气了。回至宫中,娘娘在那莲花池边做了半晌,还说了好些奇怪的话,”
“母妃她说了什么?”丰疏竹开口问道。
“奴婢站的远,只模模糊糊听到莲花,画,似乎还有两个人名。”
繁丝努力地回想着当日的情形:“奴婢将娘娘劝回寝殿,服侍娘娘睡下。那时娘娘还好好的,谁曾想到娘娘竟会一时想不开服毒……”繁丝忆起那没有一丝生息的容颜不免落泪,那如莲花般娇美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奴婢还未将娘娘已殁的消息传给圣上,昭华殿却传出圣上受伤的消息,自那时起,圣上便一直闭门养伤,拒绝所有求见。宫中之人纷纷猜测是娘娘欲行刺圣上,圣上宽仁才赐娘娘一死……”
一直静静听着的丰疏竹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冷的气息使这厅中的温度也下降了几分。
“除了四皇子,没有人敢进入我们慕莲宫,亦没有人为娘娘做主。奴婢等人只能按照娘娘的留下的信上的指示将娘娘的尸身火化了。”繁丝不停地拭着眼角的泪水。
丰洛然亦开口:“我不相信母妃会做出伤害父皇之事。我多次求见父皇都未能得见一面。太子大哥的人现守在昭华殿门前。还好现在三哥你回来了,你一定要找父皇说个明白。”丰洛然带着几分激动之情说道。
“太子么?”丰疏竹抬眸,“本王本不想与他争,他却偏偏再三相逼。母妃的命,要用几条命来偿呢?”丰疏竹低低说道,语气轻柔,却是带着骇人魂魄的冷意。
“无论三哥想做什么,洛然定会全力支持!”丰洛然起身,眼中是完全的信任和坦诚。
携坤宫内俪庄皇后正闭着眼睛以手撑着额头斜躺在朱红色的软榻上,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宫服,望仙九鬟髻上斜插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贵不可言。皮肤虽不是吹弹可破,却也保养得很好,面上画着微浓的宫妆,只在眉角处有一丝细纹,几个宫娥正敛目恭敬地为其捶背捏肩。
琉璃帘外跪着一个宫人,满面惊慌说道:“启禀皇后娘娘,那三皇子要硬闯昭华殿!侍卫们都拦不住了。”
俪庄皇后闭着的眼睛睁开,凌厉之色尽显:“放肆!他要闯就由着他闯吗?太子呢?让太子去殿前守着!”
“是。”那宫人颤颤巍巍退了出去。
俪庄皇后一摆手,四个宫娥皆停下手屈身一礼后垂首退出门外。
“你不是说你那法子是万无一失的吗?怎么如今惹出那么多事来?”俪庄皇后坐起身,对着那从墙后暗道走出的一名异族女子说道。
那女子走至鸟笼前,逗弄着里面的鹦鹉,似是不在意地说道:“这也只能怪你太心急,非要逼他现在就立诏书传位于太子,引得他心智逆反,几欲摆脱控制,连我也被反噬,差点受重伤。这皇帝还真是不简单哪。”
“我谋划了整整三年,费尽心力,甚至不惜与你们合作加害于皇帝,无论如何,太子一定要坐上皇位!”俪庄皇后狠狠说道,眸中似有一丝疯狂。
那女子轻笑一声,口气里带着几分讥诮:“看来你们的皇帝还真是从心底看不上这个太子啊!”
俪庄皇后端庄的面容有一丝扭曲:“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皇儿绝对能君临天下!”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女子面带几分不屑:“记住这几日不要再刺激于他,否则功亏一篑,我也是没办法的。”
说完那女子移动机关消失在墙后。
笼中鹦鹉学舌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俪庄皇后震怒,顺手将桌上的瓷杯砸过去。门外宫娥慌忙间跪了一地。
太子一身明黄色华袍背手而立,面上流露出高傲的神情,长相倒与丰洛然有几分相似,都是剑眉星目,只是太子眉宇间总是萦绕这一股乖戾之气,身形也偏瘦些,面上不可一世的表情与羸弱的身体很是不协调。而丰疏竹却是昂然一番正气,眉宇间皆是纯真坦率之色。太子冷冷笑着:“三弟许久不回这宫中,怎么一回就要强闯父皇寝宫?到底是欲意何为啊?”看着眼前一身素白衣袍依旧气度雍雅的丰疏竹,太子眼中闪过一抹嫉妒之色。
丰疏竹上前:“我和三哥只是想见父皇一面。”
“长幼尊卑有序,我在和三弟说话,谁允许你插嘴了?”太子嫌恶地看了丰洛然一眼,“生母身份低贱,果然也只配跟在别人身后。”太子声音不高,却让在场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丰洛然本就不善言辞,找不到反驳之词,一时语塞,顿时满面通红。
丰疏竹神色淡淡,并未说话,长袖下手指微微一动,一道白光闪过,太子突然脚下一滑坐在了地上,姿势甚是难看,周围侍卫皆垂首忍笑,“谁,谁敢偷袭本太子?”太子气急败坏地大叫。
“太子受伤了,你们几个还不快点扶太子回去休息。”丰疏竹清清淡淡的声音说道。
那几个侍卫有些犹疑,皇后说过让他们守住这殿门。
丰疏竹转过脸,目光落在那几人身上,那侍卫顿时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竟不由自主地想臣服于此人,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后,上前扶起地上的太子。
“本太子没……”太子一句话未说完又迎面跌倒在地上,鼻血一下涌出来,“啊,血,血!”太子惊叫道,侍卫再不迟疑,忙将太子送走。
丰疏竹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上台阶,门前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后未敢加以阻拦。
昭华殿内清冷异常。
丰疏竹轻轻走至内殿,明黄色的纱帐后丰帝正躺在精心雕琢的龙床上。
“你终于来了。”丰帝苍劲的声音里含着一丝虚弱。
丰疏竹凤目里闪过一丝讶异,何时那个叱咤天下的丰帝竟如此衰弱了?
“走过来些,让父皇看看你。”瘦削的胳膊伸出来。
丰疏竹身形动了一下,却未上前,亦未行礼。
丰帝却也不苛责,沧桑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苦笑:“你和你娘的脾气一样,都是如此倔强。受过一次伤便再也不愿意接受,哪怕是我的哀求。”丰帝却是用“你”“我”相称,似是想拉近和眼前这个他最喜爱的儿子之间的距离。
“你不配提我母妃。”丰疏竹眸光深沉。
丰帝面上一滞,哀色尽显:“你娘她……去了?”
丰疏竹面色愈加冰冷:“她连尸身都未留下。”
丰帝闻言剧烈得咳嗽起来,丰疏竹想上前去却又生生忍住。
半晌丰帝才平静下来:“这个傻女人,我告诉她不要,她还是接过了那毒药,是我害了她啊。”丰帝那总是精谋深算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伤痛。
丰疏竹不明白:“母妃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丰帝慢慢做起来,靠在床头,“趁我现在还清醒,我便将所有的事情说与你听吧。”
丰疏竹静静地站立床前,等着丰帝给他一个答案。
“我与你娘是一见钟情,就是第一眼便认定了对方。”丰帝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似是在回忆这个世上最美的场景,“那时你娘身边还有一个与她青梅竹马的男子,他也是深深爱着你娘的,但是你娘终是选择了我,”丰帝脸上露出了孩童般得意的笑容,“一开始你娘并不知道我是太子,后来她知道了很不开心,当时我许了她今生只娶她一人的诺言。可惜我并没有做到。”
“你不仅没做到,还另娶了不止一人。你别忘了你的**现在有俪庄皇后,除我母妃外还有三个妃子和两个贵嫔。”丰疏竹毫不留情地指出,“你对我母妃本就是始乱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