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晋轩昨夜并未休息好,一早便收到自宫中传来密报:陛下密诏裘海返京。
丞相之位空闲多日,要说提拔老臣本不稀罕,可那裘海偏因百荣苑之事被贬离京,此时升迁,反而有些蹊跷了。
荣安城终究平静了几个月,盛夏将至,连日不见半滴雨水,皇宫内外酷热难耐。宫中连番动荡,南荣瑞也觉得疲惫异常,便率重臣至荼罗行宫避暑。
周晋轩命周莫准备了车驾细软,平成王世子此次随陛下离京,自然要携爱妃游山玩水一番。
璧竹听闻消息连忙禀告出月,却见她正在研习于文秀新送来的绣品,听到“游山玩水”的邀请,不禁微笑。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情,连她都觉得有些精力不济,趁此机会放松一下也是件乐事。
风流倜傥的平成王世子为了表现出对世子妃的宠爱,竟没有带美妾随行。这件事很快在荣安城传开了,百姓纷纷传言平成王世子惧内。
裘海自百荣苑一事被贬平州,虽然只有短短半年,可谓历尽了荣辱富贵。此时的他靠着马车上的软榻,捧着一卷书低头不语。
身侧坐着的是少子裘明扬,半年前,他还是兵部尚书公子,那时与京城贵胄、豪门公子交往甚密,每日徘徊青楼,流连花间,不亦乐乎。谁知百荣苑一案父亲被贬,一时间来往的官员们竟都闭门不见,那些京城公子们也以冷眼相对。往日热闹的尚书府门可罗雀,兄长裘明义被派往漭水戍边,裘家举家迁徙,那时秋意渐浓,漫长的路途像秋风一般无边无垠,母亲便在这颠簸的马车中感染了风寒,直至平州,身体每况愈下,未能熬过早春料峭的寒意,于半年前与世长辞。
裘明扬想到此处,心中越来越凉,“父亲,你可曾恨过他?”
裘海缓缓抬头,仅仅数月间须发皆白,他坦然道:“不曾。”
裘明扬眉头紧锁,“他为何又要召你回京?”
“圣意难测。”
裘海年轻时是南荣瑞的近侍,跟随他南征北战,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入朝为官二十多年,可谓一帆风顺。
裘海是武官出身,本不擅长州县治理,平州却偏偏异常贫瘠,治理如此贫穷的州府,大半年间十分辛苦。但是此去平州,少了朝堂的明争暗斗,军中的打打杀杀,虽说俸禄大不如前,却也过得自在。
平州至京中,还需要二十余天的路程,若是走荼罗山道,十日左右便可进京。想到裘家老小两次搬迁,母亲客死他乡,裘明扬不禁百感交集,见父亲居然是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心中更加不满。
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太快,出月在车上摇摇晃晃,不忘偷看窗外的风景。“这是要去那里?”
“荼罗山。”周晋轩本想闭目养神,却见出月似乎对这次出行十分感兴趣,缓缓睁开眼望着她,“你很喜欢出门?”
“是啊。我自幼在家,稍稍懂事些便在东厄山上静修,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百荣苑。”
周晋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眸中多了笑意。“你嫁与我,当真有福气,乌蒙的淳朴民风,东陵的猎猎西风,岷西的高山流水,狄国的四通八达,我倒是都见过。”
“咦?”出月兴奋了起来,眼中却又有什么东西熄灭,涣散了下去。
“若今后有机会,我便带你走遍四国名山大川。”怕她不信一般,他说着,便在她眼前举起了右掌。
“好。”出月笑了,眉眼弯弯如月,星芒璀璨,亦伸手与他击掌。
既然没有机会能行万里路,出月只好每日阅读书籍,了解荣安城之外的繁华。荼罗山上并无曼荼罗,相传此山名为屠龙,数百年前,山上有一条恶龙,每日翻云吐雾,无恶不作,方圆数百里的百姓遭此恶龙所害,民不聊生。乡间有一位少年名曰南荣,于此山斩杀恶龙,于是便有了屠龙山,少年受人爱戴,数年后成为部族首领。百年之后,人们渐渐误传为荼罗山,而南荣已成为了仓平国姓,尊贵无比。
都说荼罗山有神明庇佑,夏日里清凉如清秋,冬季繁花似锦,百草丰茂。于此处建造的荼罗行宫,可观日月星辰,可览山河万象。荼罗深山中泉水叮咚,大小石泉不计其数,夏日里清凉无限,冬日温热宜人。于泉中沐浴,可令女子容颜娇美,男子英姿勃发。历代君王皆有道此处避暑的喜好。
“想必你也听说过荼罗山的传说。”周晋轩微微牵动嘴角:“此山并不高大,并不秀丽,山之阴有一道极为狭长的深谷,谷中河流叮咚,峡谷蜿蜒曲折,好似蛟龙盘旋其间。更有民间传说,此水生蛟龙。”
“还有这样的去处,一定要去看看。”出月笑笑,继而挑眉问他:“听闻此处皆是温泉,男女可在一处沐浴,你必是因此才来的?”
周晋轩低头轻笑,脸上不自然地红了红,“还是你最了解我。”
出月撇了撇嘴,暗想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互相间竟然称呼“你”、“我”了,而不像之前,“世子”、“夫人”那般了。
“荼罗山颇大,这连绵山间的山脉犹如一条蜿蜒巨龙,避暑行宫正是沿山而建,迢迢而下,十分壮观。”周晋轩道。
“高处不胜寒,这行宫建在山巅反而更凉爽些。”出月正撩开轿帘向外看去,却略显失望。见山中尽是些常见的北方树木,并无特别之处,越发疑惑。千里迢迢跑来这景致一般的荼罗山。
周晋轩看到她眼底的落寞,笑道:“荼罗山千百年来自然形成,一草一木并不像宫中那般刻意雕琢。若说荼罗行宫最大的特点,便是与山势融为一体,平凡之中透露着宁静,却是一处奇景。”
“奇景?”出月细细品味。是啊,百鸟盘桓,林木高耸,耳畔是叮咚泉声,鼻端是野花的芬芳,的确能令人放松身心,与这景致融为一体。
“这里草木繁盛,虫鸣蛙叫,岂不是会引来林中的蛇?”出月露出担忧的神色。
周晋轩轻正色道:“山中数十年生的巨蟒倒是不少,常常攻击独行的野狼。”再次垂眸看到出月,她脸色苍白,却还故作镇定地望向窗外。
周晋轩轻笑一声,把手给我。”
出月犹豫了一下,将两只手悄悄藏在了身后。他欺身上前拽过她的手臂,她挣扎着不从,右手却被他强行拉了过去。
出月脸一红,下一刻,只觉掌中多了一物。这是一只镔铁锻造的弩,螺旋花纹交叠其间,弩身轻薄小巧,还不足她一只手掌大小。
“咦?”出月惊奇道,“这把弩竟然如此小!”
“百荣苑那次,我意识到弩太大不易携带,于是做了一只小的。”周晋轩指给她看:“若遇山中猛兽,便可扣动机关,每扣动一次,可射出五枚钢针,此弩共装有十五枚钢针。”
出月在手中细细把玩,忽而将手中的弩对准了周晋轩。
周晋轩忽然一怔,笑道:“你想谋杀亲夫?”
出月得意道:“吓唬你的!钢针如此细小,能杀人么?”
“不能,只可暂时制敌,若是你每日喂以玲珑散,迟早有一天要做寡妇。”周晋轩言毕,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你若做了寡妇,我会伤心。”
出月不以为然地瞧了他一眼,蜷缩到另一个角落里,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