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群臣宴之后紧接着是国宴。
上至皇帝，下到小宫女，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初时见到这种如临大敌的场面，秦阮茵心头还感觉有些不可置信，至于如此么。不过此时，她已经深信不疑，必须这样。
凉颉大陆上十个国家的精英团队，各自携带深谙深宫内宅权谋之术的人精夫人，近三百人齐聚一堂。
这是什么概念？
连一支朱钗步摇如何搭配得宜都能说出数十种论断来，而且人人都说得头头是道，人人都能自圆其说、滴水不漏。
唇枪舌剑、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每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都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每一句话都需要听者花上半日时间揣摩其中隐含的九转十八弯。
分明是轻轻柔柔说出口的一句话，偏偏能直戳人心口。被羞辱嘲讽了，还不能发作，因为人家明明是“笑着说你的好话”。
这是一场高段位的辩论表演赛。没有明确的正方和反方，只有以自我利益为中心出发点的站队。
完全无法融入到这个圈子里，也不想融入到这个圈子里，以至于秦阮茵很明智地选择了中途离开席面，独自到国宴厅后的小花园散心。
下一次再见，至少已是十年后。况且，以她当前的容貌，定是不能够嫁到他国当王妃了。所以大可无需担心她的怠慢会不会得罪人，反正这辈子也就见一次面而已。
抬头望天，轻发一声哀嚎，忍了一整天，经历了两遍美食摆在眼前却不能动，她受够了。
只在凌晨时吃了几口稠粥，一整日都滴水未进，现在已经是酉时末。身体只是个五岁孩子，小小的胃受不了。
然而此时，除了以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忘却饥饿外，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秦阮茵不能在公众面前撩开面纱进食。万一被眼尖的人发现了左脸上那三道狰狞的疤痕，她就会成为被议论的焦点。人们会慢慢挖出她受伤毁容事件的全部细节，到时候，西哲皇室颜面将荡然无存。
“小公主，你在哪儿呢，我想回家。”
虽然这句话从一个有二十多岁心智的人口中说出来，显得极其幼稚，但是看着满庭火树银花、灯火辉煌的景象，秦阮茵还是忍不住想家。想她自己的家，那座外形古朴、内置现代的宅子，那个充满人情味儿、温暖的家。
“你，迷路了吗？”
语气平稳中带着一点降调，一副稚嫩的男子嗓音。
秦阮茵一股脑儿从花坛围栏上跳将下来，整理好大红礼服，这才昂起头来，正色面对面前的，两个男孩子。
站前面的男孩子，年纪十来岁，同曹熙泰差不多身量，一身月白金龙长袍，束玄青腰封，顶戴紫金冠，面容温和如秦风振。站后面的男孩子，年纪看着差不多，但是面色僵硬、身量矮一些，同样装束。
只有极其微小的差异，后者袍子上的金龙只有四爪，秦阮茵一眼就发现了。
“是的，我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说一个谎，就要用更多的慌言去圆谎，但是秦阮茵说的是实话。
“我听你刚才说小公主，莫非你是小公主的朋友？”站前面的男孩子温和地询问道。
刚才把看天发呆的秦阮茵吓一跳的人，就是他。这声音，秦阮茵记得，好听，但出现得太突然。“算是吧。”秦阮茵说完，又在心中补充道：我在为她顶岗。
男孩子左右看了一圈，好意说道，“这儿没有什么人，你一个女孩子去找小公主也怪孤单的，不如我们兄弟俩陪你去找小公主，你看如何？”
去找小公主？去哪儿找！秦阮茵连连摆手，“谢谢啊，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好了。”看这个热心孩子又要开口说话，秦阮茵马上接着说道，“你们是哪个国家的皇子吧？我们西哲的皇子在那边的宴厅了，你们有什么事去那儿找他就好了。”
秦阮茵已经在心中对着月亮祈祷：两尊神，快走吧。
小孩子心性单纯，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万一提到自己的面纱，到时候又不能跟他们解释。这岂不是郁闷得很。
然而，莫非定例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
后面那个冷面男孩很不客气地说道：“我们刚从那儿出来，就是他让我们来这里的。”
“他，他让你们来这儿干什么？”秦阮茵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信号。
前面的男孩子脸色微红了一点，吸吸鼻子，才小声地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也是来找西哲小公主的。”
“皇兄，快走吧，这里哪有什么美若天仙的西哲小公主，只有一个丑到不能见人的傻丫头罢了。”后面的男孩子不耐烦地说道，语气十分傲慢。
高男孩忙制止矮男孩，“皇弟，不得无礼。”又转身对秦阮茵拱手道，“姑娘莫要见怪，我这弟弟性子鲁莽，却不是有心的。”
虽然她确实丑到不能见人，但也不至于是个“傻丫头”吧？秦阮茵心中不平，只是眼下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便挥挥手表示不在意，只盼两人快点离开。
然而两人并不如秦阮茵所愿，犹自站着不走。
秦阮茵恼了，当下粗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高男孩踌躇一会儿，凑近秦阮茵，悄声说道：“姑娘可否知道小公主在哪个方向，若是知道，还请姑娘告知一二。”
小公主在哪个方向？好吧，她的灵魂无处不在。秦阮茵随手指了指西北角方向，因为那里最暗。
“多谢姑娘。”高男孩道过谢就要走，“皇弟，咱们去那边吧。”
终于肯走了，谢天谢地。只是她的谢词还没有说完，矮男孩又出状况了。
“皇兄，你自己去找小公主吧，我不去了。”
高男孩急了，“你不去看，我去看有什么用啊？将来她是你媳妇，又不是我媳妇。”
啊哈，看媳妇儿！就说嘛，公主一个都不来，却偏偏来了皇子，原来竟是为了这茬儿。秦阮茵心下闪过一丝促狭。这些人真是打西哲的主意上瘾了，才五岁的小公主，就要来预订了去当媳妇儿。
“是谁的媳妇还不一定呢，我不去了。”矮男孩脸色非常难看。
高男孩十分为难的样子，犹豫了片刻，见矮男孩态度坚决，于是说道：“好吧，独自留这位姑娘一个人在这里确实也不妥当，我们就在这里陪姑娘一起等西哲小公主吧。”
秦阮茵感觉头顶乌鸦飞过，搞笑了，谁要你们陪啊。
你们不走，我走。
秦阮茵正打算要走，高男孩又说道：“某姓叶，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从刚才的对话中，秦阮茵推测此人大概是某个国家的皇太子，那个面瘫矮男孩是他弟弟。见他彬彬有礼的模样，秦阮茵也不好甩手就走，略一思索，以同样的语气回道：“祖上殷氏。”
秦是西哲皇室之姓，阮是北琼皇室之姓。此人身为某国皇太子，必然是知道的。而秦阮茵却不知道叶姓是八国中哪个国家的皇室之姓。
不过，无论是哪个国家，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差别，完全没概念。
说完之后，秦阮茵抬脚欲走。这时候，冷面矮男孩开口了，“丑丫头，站住！”
秦阮茵闻言，心头怒火顿起，在我的地盘上，你敢这么嚣张喝斥我？一口一个丑，你自己到底是有多英俊。
“你在追丑丫头吗，这位漂亮公子？”
“你！”
“那你快去追吧，丑丫头跑远了。”
“我！”
“哦，你要我帮你一起追啊？啊呀真不好意思，我忙着数星星，没空奉陪。”
“哼！”
“哼什么哼，你是猪吗？整天哼哼。”
“停！”
“喊什么喊，嫌嗓门太难听吓不死人啊。”
“听我把话说完！”面瘫矮男孩终于艰难地喊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说了这么多，秦阮茵也没兴趣再斗下去，冷哼一声，“说就是了，又没人不让你说。”说完，自顾仰头看星星，不看这个黑着一张面瘫脸的矮男孩。
分明是个小孩子，非要装成一副满腹心事的老成模样，还不讲礼貌。真是不可爱，比起秦风振，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面瘫男孩似乎要将讨嫌进行到底。“若是你不丑，为什么要蒙着脸，若是你不丑，为什么见了人就要躲。”
此刻，秦阮茵真想一板砖拍他到太白金星去。“是啊，我见人就要躲，可是我偏偏不用躲你。”
“好啦好啦，鸣儿，你就少说两句吧，让让人家殷姑娘又怎么了。”高男孩总算站出来当和事佬了。
秦阮茵想把这个看上去和秦风振一样温和却不一样可爱的皇太子拍到荧惑星上去。
分居金星和火星，看你们还怎么帮腔。
“可是她还是没有说，为什么一直蒙着脸。”矮男孩不满地朝高男孩耳语。说是耳语，一字一句全部都刚好能让秦阮茵听到。
无视之。秦阮茵抱定决心，只要不是点名道姓，她就绝对不接茬。
“既然这样，殷姑娘，你不妨就告诉我皇弟为什么吧。”
高男孩一脸息事宁人的模样，看得秦阮茵呕血。
“那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秦阮茵招手示意二人靠近些。三人就在花坛的围栏上坐了下来。
“其实吧，我是皇家的童养媳，所以呢，我的容貌，除了给我丈夫看之外，不能给别人看的。”
高男孩说：“原来如此。”
矮男孩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我不信。”
秦阮茵明明白白地对他翻了一对大白眼，“就知道你不信。你看我头上的凤冠，谁能戴凤冠，这你们都知道吧。这是母后特意命人为我打造的。”
矮男孩犹不服气，讥笑道：“丑丫头，谁会喜欢你呀。将来你丈夫三宫六院，你就等着住冷宫吧。”
“才不会呢。”秦阮茵得意地扬起调子，“我们家振哥哥可疼我了，你看，这是他送我的信物。”说完，将深藏在内袖中的赤金莲花镯子露出一点。
是他送我的信物，可我没说是爱情的信物。秦阮茵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加筑心理防线。
这下子连矮男孩也没什么理由再质疑追问下去了，当下噤了声，同他哥哥一起看向前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只是秦阮茵早先受了莫大的羞辱，哪里肯就此罢休。娇哼一声，凑近二人面前，以甜得发腻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们家振哥哥和我，从小就认识。我们朝夕相处，两小无猜，想见就能见。”
说完，感觉犹不解气，便换一副阴阳怪气的调调继续说下去，“不像某些人呐，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自己媳妇在哪儿。想见小公主一面，还要如此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啧啧，最惨的是想见还不一定能见到，诶呀，真是可怜的哟。你们说，这样的人是不是非常可怜呐。”
皇室中人，骄矜高傲，最容不得别人说其可怜。秦阮茵如此说，已然是极损人颜面的了。
不待二人有所反应，秦阮茵起身跳下围栏，整理礼服，回首，一扬眉，高傲地说道：“我要去找我的振哥哥了。你们，就在这里等待你们的西哲小公主吧。”
一字一顿，语气中居高临下的蔑视和嘲讽，谁又能听不出来。
此刻秦阮茵的神情举止，乃至气场，简直同刚才的“傻丫头”判若两人。让人分不清，哪个是本性，哪个是假象。
就在秦阮茵抬步要走的时候，僵硬的声音忽又响起，“且慢。”
又是这个矮面瘫男孩。秦阮茵眉头一挑，华丽丽地转身，傲然道：“怎么，意犹未尽？”挨骂也能上瘾？就算你想找骂，本姑娘还不屑陪你。
“在下叶鸣，一鸣惊人之鸣。可否请教，姑娘芳名？”矮男孩长揖到底。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秦阮茵有一瞬的迷惑。
“某，叶赫，熏天赫地之赫。”就在秦阮茵迷惑的瞬间，高男孩也跳下围栏，对秦阮茵微拱手微一弯腰。
虽是少年兄弟，已经有如此严谨的等级观，行止礼数，全然按照身份地位，丝毫不差。
秦阮茵面露一抹冷笑，微曲膝，“小女子，殷暖晴。暖暖的晴天，暖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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