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阮茵让这个叫罗威的小男孩先站在一边,自己转身继续与民众交流。“罗威说得对,烧毁树林是其中办法之一,但是只用这一个办法,还不够彻底。”在农业上,秦阮茵相信这些土生土长的的农民比自己知道得多得多,所以她不再说下去,她要等农民们自己说出来。
有时候同样的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要求自己去做,心里必定会产生一种被逼迫的不情愿,而若是由自己说出来,再去做事时就会全心全意,毫无怨言。
果然,老农民们纷纷进言,要先把树根挖去。他们大多曾经烧过秋后的茅草,烧光了地面上的梗,烧不尽埋在地下的根,第二年春天,这些茅草依然会再次生长出来。还有人说要把种子收集起来,不再让它们有机会接触泥土,生根发芽。
事情正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秦阮茵安静地倾听大家的讨论。等到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她复又开口,做总结性发言。
“大家的话,我都记下了,眼下快到了晚饭时间,男人们要回家了,乡亲们先各自回去,我们马上就会制定一套管理措施,到时候还希望大家能配合,咱们一起为良好的生活环境出一分力,好吗?”
“支持公主,支持公主!”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高呼。其配合的默契程度让秦阮茵都忍不住想这是不是故意安排的托。在他的带动下,周围的民众也纷纷振臂高呼,表示对小公主的支持。
秦阮茵第一次下基层获得一个开门红,首战告捷,心情稍微明朗一些。善良的百姓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任何事情,先说道理再办事,总能事半功倍。若是一开始就强制执行政策,往往会首先引起一种不满和抵触情绪,以后再来进行补救解释,恐怕也会被用另外的语言恶意解读。所谓好心办坏事说的就是顺序不对,方法不当。
看向身边的罗威,紧绷着小脸,显然此时此刻的他心中很是紧张,但是依然能保持镇定,不简单。秦阮茵轻声问道,“刚才那位妇人是你母亲吗?”
罗威紧闭着双唇不说话,只重重地点了点头。秦阮茵也不在意,又问了他家的帐篷在哪里,家有几口人。罗威一一做了回答。他们家的帐篷在营区西北角,家里五口人。语言简短,吐字清晰。秦阮茵微微一笑,就放他回去找妈妈了。
晚膳前,秦阮茵和冯将军以及几个副将集中在将军大帐里仔细讨论了目前情况,对下午时候提出的几点建议进行修改完善。讨论出一套完整计划后,副将们顾不上吃晚饭,带着文书就到营区各处进行宣传解读。这两天晋州还能偶尔感受到震感,表明余震还在持续发生。看来这扎寨生活还会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尽全力维持秩序,避免大型疫病爆发,成了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考虑到商州和济州两地的转移灾民数量也不少,不知两地是否已经采取措施,秦阮茵心中十分放心不下,但是目前自己又分身乏术,实在无计可施。想着这些烦人的事,整个人就失去了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动静不大,却也吵到了就躺在床脚边的翠竹,她并未睡熟。为了节约资源,秦阮茵决定帐篷集中使用。又想起大学时几人同住一个寝室的往事,大家都是女子,无需避讳太多,于是让翠竹等人与自己同住一顶帐篷。本来是想采用通铺形势,五人相互挨着也不至于因棉被太薄而感觉到冷。但是翠竹四人坚决不敢与公主同席同寝,所以还是给她置办了单独的床铺,而自己几人就在床脚处铺了一摞子通铺,晚上四人就睡通铺。
“公主可是要起夜?”
虽然翠竹的声音来得突然,但是秦阮茵早已经习惯了她们守夜时半夜说话的声音,所以并未被吓到,淡淡地回了一句,“不,没事,抱歉吵到你了。”
翠竹早习惯了小公主对下人的礼貌用词,遂也不甚在意,翻了个身盖好被子,却没有真的睡过去。
小波动后,帐篷内再次陷入沉寂。秦阮茵努力调整自己的思绪,让自己尽量放松以便尽快入睡。数绵羊,数饺子,背英文,各种办法都用过一遍却依然没办法入睡。最后决定睡不着就睡不着吧,浪费时间在数数上还不如想一想对策。于是又打起精神在脑中一遍遍地回忆公关技巧。人总是这样,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刚刚还失眠的人,一想起正事来,却突然困顿不堪。刚想了一会儿,秦阮茵就感觉上下眼皮直打架,等到公关策略有了一个雏形,人已经忍不住困意,会周公去了。
然而,帐篷外的星空上,北斗星渐渐隐去,此时已经是四更天。
接下去的两日,营区民情平静,各项措施运转还算得力。医疗小队每日派一半人员走遍营区各个角落,检查各处人员是否有感染重病的情况,另一半人员留守帐篷。冯将军下了命令,有病的人,无论伤风感冒还是破皮流血,就马上到这三顶挂着“医疗站”牌子的帐篷里看病吃药。若是因为谁有病不报而导致疫病流行,危害无辜百姓,就是百姓公敌,他会依照军法对罪魁祸首执行斩立决,他手上有皇上御赐金牌,可以先斩后奏。
明珠和冬珠也被派下去执行任务。她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统计各家壮年男子和识字女子的名单。
得了抚国公主的承诺,又看到这几天来朝廷和军队的作为,晋州营区的民心早已经归顺了朝廷,归顺了公主。因此,对于颁布的条令,基本没有异议,都能十分配合地进行落实。各项工作因此也就进行得比较顺利。
牲畜早已经赶到水源地下游去集中放牧了。民兵队伍也组建起来,巡逻,维护治安的事情就有了着落。劳累的将士们也能凭借轮流换岗获得休息时间。医疗站的“护士”很让人刮目相看,边看边学,一天下来就基本掌握了技巧,与太医大夫们配合得很好。而留守家中的女子们,领到棉布被褥后,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缝衣做被,也做一些口罩。
为了防止小孩子们失去约束胡闹瞎玩闯祸,秦阮茵还特意让人从城中找来五六个识字先生,白天就让孩子们跟着先生学认字。并且还规定,孩子们跟着先生学认字,一个孩子每日可以领到一个馒头的补贴,若是谁学得好,得到先生的赞扬,放学后可以由先生领着到大食堂再领一个馒头。
仰仗前些年充裕的国库粮仓储备和皇上果断的开仓赈灾指令,营区的粮食保障很充足。每人每天供给早晚两顿,早饭晚粥。全部集中配发,一来是为了节约资源,二来也是为了防止明火管理不当引起走水惨剧。
内朝有皇帝亲自坐镇,灾区有抚国公主躬身实践,加上这次的粮草调配运送直接由军队参与,总算灾区人民吃上的米面粮油是两年以内新粮。每每看到晋州的情景,秦阮茵就会想,只是不知商州和济州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在晋州第十日,秦阮茵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民间人士开始为灾区人民捐款捐物。
一个小厮摸样的人在营地外溜达时被巡逻兵抓住。他赶忙从怀里拿出一封自荐信,自称是文家大少爷的跟班,受主家之命前来投递拜帖,求见抚国公主。巡逻兵中的民兵多是就近一带的人,有人听说过文家的名号。文家,东北首富抚州文家。众人于是不敢怠慢,接过拜帖直奔将军大帐。虽然这些将军们不知道一个商人之子这时候为什么求见公主,但是秦阮茵却早已猜到七分,看完拜帖之后,心中更是笃定。命人将文家大少爷的跟班好生请进来,不得对其鲁莽无礼。
据跟班交代,自家大少爷已经取道许州往晋州而来,进入晋州境内后,便叫自己先持拜帖前来递上。若是抚国公主赐见,大少爷今夜就能到东门外营区。秦阮茵自然表示愿意接受拜帖。
黄昏时分,文家大少爷文培良只身求见辅国公主。
秦阮茵在冯将军的大帐接见了文培良,陪同的还有冯将军和手下两名副将。文培良见了礼后,首先拿出一张撒金大红帖子交给秦阮茵。帖子上面写有此次文家捐献的棉被褥子和布匹等物品的名目以及相应的数目。秦阮茵先请他入座,两人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寒暄了几句。
虽然文培良明面上说的是文家家主当日感觉到地震带来的震感,地动山摇,经历过大灾之后,心里也想通了,赚钱不过也是为了生活,若是连命都没有了,要钱还有什么用。又听说灾民们都集中到了晋商济主城郊区一带,所以就动了心思,要为国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因为抚州老家还要父亲坐镇,无法亲自前来,才让自己外出负责这次筹备工作。只是毕竟所需调配银钱数目巨大,而且要到各处采买棉被褥子,所以才耽搁了些时日,物资直到今日才送到晋州。但是秦阮茵也听出了他话语中隐隐透露出的父子俩想要攒点贤名,捐个仕途之类的意思。
古代社会商人地位低下。文家既然已成富甲一方的大户,财力雄厚,有了足够经济基础,必然会不再满足于自己的社会地位,想要寻求入仕为官就是其中表现之一。
只要有所图,就会有所作为,且不论是好是坏,至少当前文家捐赠的棉被布匹对灾区百姓而言,就是雪中炭。再观察文培良仪表堂堂,韵神俱佳,谈吐从容,举止优雅,看来文家家主对这个嫡长子注入了不少心力培养。下午时找人打听了一下,这文家发迹于大宗丰晋年间。短短二十几年能做到富甲一方,想必现任家主文贤远的功劳不小,就凭这一份深谋远虑和十九年的耐心等待,也足以说明其是个人才。若是能为国所用,不失为一桩互利互惠的美事。然而抚国公主的权力仅限于按抚灾民,却没有办法插手朝堂之事。深知这一点的秦阮茵并没有立时对文培良的暗示做出任何保证承诺。文培良也不恼也不急,一切都在父亲的预料之中。
要不说文家老爷子是个角色呢,他此次斥巨资捐物品,并未想立时就得到回报。这只是一块敲门砖罢了,只求让儿子在皇室人员面前露个脸,若是能说上一句两句话,就是赚到了。曾经妻子也问过他,老爷想要为官,花钱买一个就是了,父子俩何必巴巴地等。文贤远深邃一笑,花钱向贪官买官,就是一个填银子的无底洞,日后贪官落马,文家首先就是替罪羔羊。既然要找靠山,不如就找最大的靠山,皇上。
十六年前,文家前任家主就把自己的嫡亲女儿送给当朝左丞相做妾。当时的颜家嫡长女颜菲语已经嫁给太子为太子妃,颜家算是皇亲国戚,是未来的国丈府。文氏第二年就为颜家生了一个女儿,文家获得了一次难得的发展机会。那年文培良已经四岁,天资聪颖,又是嫡长孙,很得祖父喜爱。后来文家老太爷病故,文贤远继任家主。文家依然将对嫡长子的培养作为重心工作,只盼有一天机会来时他能抓住,文家也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四年前先帝驾崩。本以为太子登基在即,左相晋身国丈指日可待,十五岁的文培良正处于人生起步阶段,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太子竟然到西北奔丧,之后便销声匿迹。左相这一条线算是断了。多年谋划一朝湮散,饱受打击的文贤远却没有乱了心智,而是立刻压下儿子的心,命他闭门谢客,专心“读书”,等待下一次机会。这一读,就是四年。
秦阮茵不知道他文家的历史,但见文培良面色如常,甚至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淡定自信,心内佩服不已。十九岁,只是一个大二的孩子,而他身上却背负了一个家族的转型使命。或许这个时代对嫡长子的要求就是如此。心下感叹不已,面上却未显露半分。他文培良,和她秦阮茵,都是富商家庭出身,都是父母心头肉,都被作为家族接班人来培养,他们的心境是一样的,所以他们对弈时的能耐和内涵,也是不分伯仲的。
在这里,男人管男人们的事,女人管女人们的事。虽然管不了文家父子的仕途,却能想办法拉近文家女子与自己的距离。秦阮茵微微一笑,淡定地说道,“本宫听闻文家姐妹众多。”
文培良恭敬地回道,“有劳公主挂念,家中妹妹五人,最长者二八,最小者初八之龄。”关于妹妹们的闺名,属于闺中秘事,因有外人男子在场,他却是不能详细透露。
“本宫早有耳闻,抚州文家乃是儒商,家教优良。瞧着文公子的举止谈吐不凡,想必家中姐妹也是极好的。若是忙完了此间事物,本宫倒想着要见一见众姐妹。只是不知、、、、、、”后面的话故意不再说下去,聪明人自然会懂的。
公主要接见女眷,表明公主亲近文家的立场,这真是意外收获。文培良强压下心内激动,恭敬地回道,“得蒙公主抬爱赐见,妹妹们自然是三生有幸。待公主回钦州后,小可自会立刻亲自带领妹妹们到府上拜见。”虽然家里有钱,但是没有公职在身的自己,在公主面前依然只能自称草民。
秦阮茵满意一笑。只是由于隔着面纱,旁人看不见她上扬的嘴角罢了。
第二日清晨,文家捐赠给驻晋州灾民的物资抵达营区。官兵点数核对完毕,确认无误后,秦阮茵在一式二份的接收帖子上印下自己的抚国公主印章,正式签收物资。帖子一份由文培良收回,一份由秦阮茵保存。
当日上午,物资开始发放,由每家户主凭借户牒所记录人口按比例领取。文书在一边记录户主籍贯、姓名、所领物品名称及数量,双方核对无误后,户主在备注栏里按下红泥指印。公主说了,这不是要大家赊账,而是为了给好心人一个交代,证明他们捐赠的物品都切切实实地发给了百姓,朝廷没有贪污。当然这些物资还留了一小部分结余,以备应急时统一调配。民众对此表示理解和支持,自发提供劳动力对剩余物资进行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