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叔叔酒足,我饭饱,雪风满足的打着盹。灶里的火烧的暖暖的。
“小苏朔想听什么故事?”
“陆叔叔随便说吧,你讲的故事我都爱听。”
“你这小嘴巴真是越来越会说话啦!”陆叔叔狡黠的笑笑,“今天就给你讲个奇怪的故事。”
“奇怪的故事?”
“小朔喜欢画画吗?”
“喜欢啊,最喜欢清若姐画的,五颜六色的那种!”
“那小朔可知道有一种画,就只有两种颜色么?”
“两种颜色?”
“在先世界,我们灵族有这样一个人……”
……
咦?
我坐起身,这是儿啊?
刚刚不是还在驿站小屋的火炉旁听陆叔叔讲故事来的么?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周围一圈就全变成了高大的紫檀木书架?
地板的材料也不是玄冥地界里最常用石头,而是木头。仔细看来,这儿的布局倒和爹爹的致仕殿有几分相似,不过我肯定,不是那里就对了。
“陆叔叔?”
我带着浓浓的疑问,绕过了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书架上摆的大多是先世界的线装书,看上去很有些年份,纸张泛着光阴沉淀下来微黄。还有几个架子甚至摆满了厚重的竹简,断掉的韦编刻画着历史的年轮,而书籍本身却是不染纤尘,分明是有人精心打理的样子,我愈发奇怪起来——这里不是我们玄冥地界?!
那我怎么会到了这里?而这样一个地方,又居住着什么样的种族?
绕过一面隽秀着美好景致的画屏,我略略一怔,一个人。
那是一个素白中衣,淡蓝长衫的背影,从身形和气息上判断,应该是一位灵族男子。
他站在同样紫檀木的书桌前,似乎正在专注的写着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响动。
我带着疑问,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边,望向桌面——
那米白色生宣上却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风物很像书本中对先世界的描绘,纸上却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淡淡的勾勒,淡淡的背景,讲述的好像是一个雨天的故事。
并不宽敞的街道,两旁种着垂柳,柳枝同酒肆客栈的幌子随风轻摇;天空是淡淡的灰色,淅沥着古城的烟雨;灰色石板的路面湿润润的,不知为什么,看在眼中竟有种忧伤,仿佛那洒了一路的不是雨水,而是离人的眼泪。
“你画的是什么啊?”我问。
那人没有回答,甚至都没有停下笔来回望我这个不速之客一眼。但不知怎的。此时的我却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微的、纠缠了整个肺腑的叹息。
清晨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携了一捧中庭的桃花,扑扑簌簌的散落在地上、桌上、宣纸上,还有,那男子的身上。先世界东方微露的晨曦中,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我的心忽然涌起了一股寂寞到了极致的悲怆,仿佛一滴墨汁,瞬间融入沧海,沦落的再无法寻回。桃花,本该就是一种寂寞的花吧……
再回过神来,画中便多了一个人——一个背影。
我下意识的觉得那是一名女子。
但事实上,那只是一个背影。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未曾开门的店铺,随风摇曳的柳枝,绵密的雨丝和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你在画什么啊?”我想拉拉他的袖子,却发现根本触碰不到。这里果然并非现世的任何一个地方。
窗外的风再次掬了大把的花瓣飘洒进来。粉红的花瓣落在地上,化作尘埃;落进砚中,着了墨色;落在纸上,却凝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渐渐模糊了那原本朦胧的清风雨意。
“不要!”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抢,画卷穿过虚无透明的手指,破了,碎了,化作粉红色的花瓣,带着墨色,飘向窗外。
男子伸手,仿佛要挽留什么,却空余一个苍凉的手势
窗外的风更猛了,袭卷了愈来愈多的花瓣,激荡在每一寸空间,我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桌翻……椅倒……砚碎……
挣扎中,不停有支离破碎的片段自我脑中闪过,那么熟悉,却也那么的陌生……
嗯~
讨厌!
我伸伸懒腰,揉了揉眼睛,都怪陆叔叔,给我讲什么关于善于画画的灵族的故事,害我做了这么个怪梦,这下都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气鼓鼓的翻身下床,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咦?桂花糕?!……陆叔叔?”
“大夫芝兰士蕙蘅,桂君独立冬鲜荣。无所慑畏时靡争,酿为我醪淳而清。甘终不坏醉不酲,辅安五神伐三彭。谁其传者疑方平,教我常作醉中醒*。错了,小苏朔,是桂花酒!”陆叔叔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叠点心,“喏,早饭!”
“真的桂花糕诶!”我兴奋的扑上去,因怪梦带来的怨念一扫而光。
“我说陆叔叔,”含着半块糕饼,我指指他怀里的酒壶“你一大早就开始了啊!这么个喝法,当心酒毒伤身!”
“有小神医苏朔在,怕什么?”不以为然。
“哎你饶了我吧!给师父知道,恐怕得连着我一起骂。”
“小南会舍得骂你?”陆叔叔得意的一笑“睡足了吗?”
“嗯,就是……”
“那,起程。”
“嗯……嗯!”
一路上的风沙依旧很大,隐隐还夹杂着旱天雷,除了温度过低之外,倒真有几分像玄冥城的夏季。黄褐平原南面是名副其实的一马平川,所以即便距离还比较远,陆叔叔和我就已经发现前面的状况不对劲了。
一队尸人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捂着腹部,呕吐狼藉。最严重的一对尸人母子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我冲上前,一边请陆叔叔帮忙把他们转移到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一边检查地上的呕吐物。
风沙夹杂着鱼腥恶臭扑面而来。
“呕——”我忙用斗篷掩住口鼻,顺便塞了一片生姜在嘴里,才勉强抑制住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他们中了鱼毒。”我回头冲陆叔叔挥挥手,“陆叔叔,借你的温酒器用一下。”
陆叔叔帮我在空地上搭了个简易帐篷,把病号移进去,又点了堆小火。而我则把生姜和紫苏叶一股脑儿丢进温酒器中,不多时,便有柔和而奇特的香气飘出。
“陆叔叔,快把这茶给他们分着喝了。”我往碗里斟着汤,水还真烫。
“这什么啊?”陆叔叔虽然在发问,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慢。
“紫苏生姜茶*,”我一边针刺昏迷中尸人母子的人中穴,一边解释道“生姜能解鱼蟹、菌蕈等食物中毒,苏叶是解鱼蟹毒之要药,与生姜同用,可增强其解毒之功,又能和胃止呕。”
“原来这样。”
“嗯,”扶着醒转过来的母子喝下紫苏茶,我心中稍稍放松,边回头冲着陆叔叔做补充“不过你要真是酒毒发作,这个可不管用!”
“我?”陆叔叔满不在乎的摆摆手,亮出那对明晃晃的酒窝,“你放心,我喝的那点酒和戚纳言比起来,还远着呢!就算是发酒毒,也有他在我前面挡着!”
哎!是不是有酒窝的人都这么嗜酒如命啊!话说我不是也有半个,是不是也很能喝呢?
“呼——”望着满帐篷渐渐平静下来的尸人,陆叔叔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你不光是会背书,还真的会治病啊!”
我翻了个白眼,“您觉得我要真是什么也不会,师父放心我去悬星河?”
“哈你这小鬼,小顾没教过你做人要谦虚啊!”陆叔叔曲起手指,在我脑门儿上轻弹了一下,随即又摸摸自己引以为傲的八字胡,“也对哦,小顾自己大概也不知道谦虚两个字该怎么写。”
“讨厌!”我背起包袱,使劲跺了跺脚,“人家最喜欢顾叔了,不许你说他的坏话!”
“哦,哦,他好,他好行了吧!”陆叔叔一脸无奈,叮嘱了状况较好的几个尸人两句,转身离开了帐篷。
“小朔,这么爱生气顾叔会不喜欢的哦。呃,小朔……”
以前不经意间听师父念叨过,陆叔叔武功人品都是一流的,就是太爱唠叨,而且言语幽默花样翻新,五百句中都没一句重样的,真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小朔,苏公子为人可是很大度的……”
“陆叔叔你饶了我吧”我举双手投降,“你念的我都要耳鸣啦!”
“诶?说话了?不生气了?”
“谁生气啦?谁小心眼啦?谁不理你啦?”
“哈,那好,提问喽!”
“……”%¥#%#
“今天提问你用药禁忌!”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刚才软磨硬泡的功夫十分满意,陆叔叔显得特别眉飞色舞。
“好啊!”我当然不甘示弱。
“好,常山忌?”
“葱!”
“地黄、何首乌忌?”
“葱、蒜、萝卜!”
“薄荷忌?”
“鳖肉!”
“茯苓忌?”
“醋!”
“土茯苓、使君子忌?”
“茶!”
“蜂蜜忌?”
“葱!”
“犀利啊小苏朔”陆叔叔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亮“真和小言一模一样!”
“小言?”某段似乎已经渐渐被遗忘的经历蓦的出现在眼前,“陆叔叔认识叫‘小言’的人?”
“什么?”
“陆叔叔刚刚有提到‘小言’吧?是谁?”
“呃……小言就是小言咯。”
“陆叔叔别打岔,其实我……”我正盘算着要不要把紫蓝山脉神秘山洞的事情讲出来,却又听陆叔叔悠悠叹息——
“是啊,不过,也算不上认识吧!”
“嗯?”
“小言是先世界的一名医生,你背的那些,她也很熟。”陆叔叔顿了顿“据说,她是个很好的医者……刚刚看到你对答如流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到她了。小朔也听说过她?”
“嗯……不经意……听到过。”
“哦”陆叔叔点点头,却似乎并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
“小朔啊,你知道我们现在走到哪里了吗?”
“黄褐平原啊”我脱口而出,之后不好意思的咧咧嘴“……的南面平原。”
“这里叫做‘梦沙城’。”对方很快又恢复了得意的神情。
“梦沙城?因为风沙太大的缘故么?”
“嗯,原因之一。还有就是这里的土质很特别,你有没有发现它的颜色要比一个月前我们刚刚走出玄冥城的时候红上许多?”陆叔叔弯腰抓起一把沙土,“那是因为土里含有大量的铁。”
“铁我知道咯,是先世界金属淀的一种,紫蓝山脉就有很多。”
“铁呢,是一种很奇特的金属淀,它的灵力会在一定气候条件,比如狂风、暴雨、闪电、雷鸣的作用下被激发,从而使身处其中的人看到种种幻境。”
“幻境?”
“这些幻境有人心之所想,也有些是过去曾经真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情。”
“那……我昨天的梦?!”我脱口而出。
“什么?”陆叔叔侧了侧头,似是没有听清。
“没,没什么。”我咽下疑问,心里却还在想,昨天晚上的那个梦,到底是因为听了故事,还是……真的曾经发生过?
短短的一天时间,神秘山洞、小言、似真似幻的梦境,我脑中的疑问突然多了起来。
风沙中又走了大约半晌。陆叔叔停下来把水壶递给我。
“渴了吧?喝点水。”
“嗯。”我转过身去,避开风沙,喝下两口水,顿觉神清气爽。
“这里风沙这么大,水源又少的可怜,生活在这里的种族一定好辛苦。”
“是啊”陆叔叔点点头,“要是再走一天还没有水,我们也大概只能望梅止渴了!”
“望梅止渴?那是什么?”
“诶?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啊!”听到我的提问,陆叔叔眉毛胡子一起飞扬,“这可是个有名的典故,小顾都没给你说过?啧啧。”
“……”
“在先世界,曾经有过一段时期,叫做‘三国’,三国中的魏国有个很聪明的人,叫曹操。有一天,曹操率领着他的军队穿过一片沙漠,沙漠干燥少水,就像我们现在走的地方一样,士兵们都渴得厉害,于是曹操就传令说:‘我知道前边有一片梅子林,结了很多很多的果实,又酸又甜正可以解除我们的口渴。’士兵听了之后,顿时都流出了口水,也就不觉得那么渴了。于是曹操利用这个机会带领部队穿过沙漠,最终找到了有水源的路。这就是‘望梅止渴’的典故啦!”
“哦。这么说,其实前方是没有梅子林的吧?”我看着陆叔叔,“这么说那个聪明人曹操是说谎咯?”
“呃,小朔,这个,不是重点啦!重点是……”
“重点是梅子很酸,想想就可以让人流口水嘛。这个我早就知道啦!”我不服气的抬头,微微笑,“我还知道乌梅*还是一种药,做成汤剂不仅可以解渴,还可以治病哦。”
“哇,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治病啊!”
“我是大夫嘛。”
“……这也是小南教你的?”
“是顾叔说的!”
“呃,小顾啊……”
……
就这样,在不断的抬杠、抬杠和抬杠中,我们又行进了半个月。越往南走,路上的景色渐渐发生了变化。风沙不那么大了,黄褐色的地面开始出现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的小路,路边偶尔会有一两个尸人或是灵族搭起的小帐篷,供旅途中的人们饮水休息。所有的一切都在显示我们正在慢慢接近一个城镇。
“请问这位哥哥,前面是不是有个镇子?”心满意足的吃完一大碗面,我抬头问摊主。
“对啊对啊,前面就是咱们芣苡镇了!”
“芣苡镇?这样的名字……”陆叔叔皱眉。
“陆叔叔这就是你不知道了吧?”我颇有些得意,“芣苡就是车前子,先世界一本叫做《诗经》的书里面就专门有一篇写得是这种东西。‘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平原绣野,风和日丽,草绿色衣裙的女孩哼唱着古老的诗歌,欢快的采摘着手中药草,和风吹来,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女孩仰头,闭上双眼迎着阳光,神情欣然而平静,仿佛已经融入了这片绿色的原野。一阵清风吹过,顽皮的掠走她金色的帽子,一路滚下山坡。
“呀,等等,等等啊”女孩轻盈的追下去,直到溪边,她看到了帽子,还有一个一脸错愕的……人。
“这位……公子?”
女孩抬眼时的笑意与释然,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
“陆叔叔,陆叔叔?”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用力晃了晃,“你怎么了?”
“啊?啊,没什么,没什么,”陆叔叔甩甩头,似乎要从某种回忆里挣脱,“就是你刚念的,好像以前听过。”
“哦,这不奇怪”摊主笑着沏上一壶茶,“这诗,在咱们芣苡镇的书院里面,七八岁的孩子都会念。”
“就是啊,芣苡镇嘛”陆叔叔闻言笑笑,也不再多说。
“摊主哥哥,为什么……”我刚想发问,却忽然见雪风像箭一样冲了出去,随后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鸣叫。
“雪风!”
我与陆叔叔对视一眼,撂下饭钱,飞速朝那个方向奔去。
【备注】
*关于桂花酒的诗词,作者不详
*紫苏:中药的一种。别名荏、赤苏、白苏、香苏等。辛、温,归肺、脾经。发汗解表,理气宽中,解鱼蟹毒。用于风寒感冒、头痛、咳嗽、脘腹胀满、鱼蟹中毒。
*生姜:中药的一种。辛、微温,归肺、脾、胃经。发汗解表,温中止呕,温肺止咳,解鱼蟹毒,解药毒。
*乌梅:中药的一种。酸、涩、平。归肝、脾、肺、大肠经。敛肺、涩肠、生津、安蛔。《本草拾遗》载其去痰,主疟瘴,止渴调中,除冷热痢,止吐逆。《纲目》载其敛肺涩肠,治久嗽,泻痢,反胃噎膈,蛔厥吐利,消肿,涌痰,杀虫,解鱼毒、马汗毒、硫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