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
“先生？”谢元昭慌忙撑伞过去，“半夜大雨天的，您这是……”
“嘘——”秋公悄悄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采议殿，“小朔她怎么样了？”
“情绪平静了一些，现在应该睡下了。”谢元昭叹一口气，颇有些为难的看着眼前老者，“先生，我送您回去吧？”
“不急不急，”秋公依旧一副乐呵呵的表情，“你怎么劝慰人家的？”
“诶您老这是……”谢元昭不解。
“快说，别误事。”秋公故作严肃的拿手指点点。
于是谢元昭只好把自己安慰苏朔的话原原本本的重复了一遍，当然，那个“为了自己”自然是略过不提了。
孰料秋公听完后，竟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你啊，”秋公笑得有些狡猾，“只安慰对了一半！”
“一半？”谢元昭果然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一半？”
秋公拉着他，一边走向自己的居所，一边解释道：“你武将出身，功夫了得，可心思还是不够缜密。除了小言的离世之外，小朔最纠结的恐怕还是苏公子并非自己亲生父亲的事啊！”
“难道小朔她要……？”谢元昭一惊，停下脚步。
“别急。”秋公摇摇头，拉他继续向前，“苏公子虽非小朔生父，但一向待她如同己出。并且城中诸位纳言也都对她百般宠爱。她不可能有要离开他们的想法，应该只是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又该怎么面对这些人罢了。”
“那我们……”
“等，”秋公拍拍谢元昭的肩膀，“只有等。”
……
虽然躺在床上已将近一个时辰，可我还是一点儿睡觉的意思也没有。往事就像一本厚厚的书，在脑海中一页页掀开。微笑的爹爹，佯装生气的爹爹，看着自己蹒跚学步的爹爹，抱着自己抓了小雀儿却又放飞的爹爹，告诉自己要珍爱世间万物的爹爹，还有，自己生病时彻夜守护的爹爹，忍住咳嗽站在城门口微笑着等待自己外巡归来的爹爹……所有的一切历历在目，让我怎么样去相信，自己的生父另有其人？！
还有顾叔，最喜欢坐在他的膝头，看他皓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开泛黄的古书扉页，在沁人心脾的龙井茶香中为我讲述一个又一个先世界的故事；最喜欢吃他亲手做的蝴蝶酥，松脆可口，甜而不腻；最喜欢看到他如云间月色般柔和的笑容；最喜欢称赞他“好漂亮”，之后就会听到那清润嗓音半是无奈的唤着“小朔”……
还有师父，总是浅浅微笑着，把药名编成歌诀方便我记忆，把病例编成故事给我学习，手把手地教我针灸穴位、开方配药，又那么信任的让我去解决悬星河畔的瘟疫问题；还有一手一脚教会我武艺却送个汤勺给我做兵器的戚伯父，总是嘴上和我过不去的方小哥，不苟言笑的肖哥，像母亲一样照顾我起居的任姑姑，总是逼我喊他“八叔”的八叔公……
所有的这些人，这些快乐的、难忘的往事，让我怎么相信他们待我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是“小言的孩子”？！
若我的父亲真的是个普通人类，那自己身上为何会有如此纯正的灵族气息？
如果我真的是人类，那么是不是就一定会先于爹爹死去？
我的灵力，真的是仅仅源于母亲的仓颉之血吗？
反复纠结着这些找不到答案的谜题，我渐渐坠入混沌之中。
有光亮隐隐的透过窗棂。
“小朔……”有谁在耳边轻声呼唤。
一双微凉的手抚上我发热的额头，好舒服。纠缠不清的头痛终于慢慢散去。
我循着光线睁开眼睛——
“枫舞姐姐！”我的惊诧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你是……枫舞姐姐！”
床前铺洒着犹如月色般干净柔和的光亮，一个人影站在一旁，白色的斗篷无风而动，她目光温润，呼唤着我的名字。
“小朔……”
“不，”我突然意识到这张初次看清的面孔属于何人，慌忙的低下头，悲伤再度从眼角无法抑制的流出，“你是……娘亲……”
“对不起，”她的睫毛轻轻颤动，“我……没能负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没能摸摸你、抱抱你，甚至……没能好好地……把你生下来。”
“娘亲！”
我不知道此刻眼前的是不是幻影，也来不及细想，这一刻，我只想紧紧地抱住她，再不分开！
她张开雪白的斗篷，接住了直扑而去的我——那是温暖的，母亲的怀抱。
“你出生的时候，其实只有五个月大小，实在是世界异变来的太突然，我已没有足够的时间等你魂魄完全。只能利用血液中的灵力结合异变之力勉强将你生下来，之后用我的二魂七魄守护你的命魂，直到你十六岁……”
“我知道。”我将头埋在她的身体里，贪婪的呼吸着属于母亲的气息，“十六岁年祭之后我做了很多怪梦，醒来后却都不记得了，那些是……娘亲你的记忆吧？”
娘亲点点头，“隐月十六年，你自身的三魂七魄已经完全，于是我逐渐收回了自己的那部分魂魄，以便能够长时间的来到玄冥地界，能够看到你、保护你，虽然，是以另一种身份。”
“护城河边抱着我的，是你吧？”疼痛在我的脏腑间纠结，我突然意识到，那天，顺着我颈间滑落的也许并不是雪花，而是，娘亲的眼泪。
“可是，可是！”我突然间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既然这么辛苦，既然这么辛苦，你为什么还要生我下来？”我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如果不是为了生下我，娘亲一定可以好好的活下来吧！？和爹爹、顾叔、还有玄影他们一起，快乐的生活在这个新的世界上吧！？”
“小朔，你知道吗？”她回视着我的眼神十分平静，“在我的一生中，唯一有所亏欠的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
“我和玄影相遇相知，真心相爱，我给他了一世的思念；我身为言灵，与无数书灵结下牵绊，真心论交，也都为他们觅得良好归宿；而你父亲，我虽然嫁他为妻，也相处和乐，可他毕竟并非当年我心中想要相守一生之人。而他，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最后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保全我。”母亲目光流转，沉淀了十几年的忧伤和牵挂让她的声音如水般沉静优雅。
她看着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固执的坚持生下尚未足月的你，其实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仓颉血脉的延续，只是单纯的因为，你是他的孩子。”
“娘亲……”
“对不起，小朔。”娘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她的手带着微微凉意，很是舒服。
半晌，娘又轻轻说道：“其实你的父亲，他是知道你的存在，也十分喜爱你的。”
“父亲……知道我？”我诧异地看向她，“父亲他……见过我？”
娘亲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微笑的看着我，充满慈爱，“他已经心无牵挂的进入轮回，都是因为他见到了你，他聪明可爱的女儿。”
“他是……？”
娘亲依旧微笑着摇了摇头，转而言道：“你是在特殊状况下出生的人类，世界异变同时给予了你纯正灵族的力量。但无论你是何种族，寿命或长或短，亲生父母又是何人，往者已不可追，好好报答那些一直关爱你、照顾你成长的人才是你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我没有想离开他们！”我挣开了母亲的怀抱，认真地看着她，“无论爹爹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一世，我都是他的女儿。还有顾叔、师父和……”
“小朔，”母亲眼中露出欣慰的神情，却打断了我的话，“这些话没必要对我这个已是过去式的人讲，你应该在那些依旧爱你、护你的人面前，郑重而大声的说出来。”
“嗯。”我认真的点点头，“天一亮我就去告诉爹爹。”
“好孩子，”娘亲拉我在床边坐下，仔细的叮嘱，“天地诸神赐予了我们言灵之力，是为了保护比我们弱小的存在。因此，在任何时候，都要做一个顺应天道，正直善良的人。为了这世上成千上万的字灵书灵，也为了自己，千万不要产生过于狂妄的野心。”
“嗯，小朔记住了。”
“还有怀墨，虽然我并未彻底参透他的事情，但总觉得应该是另有隐情才会使他黑暗至此。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够帮助他有个好的结局。”
“嗯。”
娘亲慢慢松开一直拉着我的手，柔声说：“我是真的要离开了，或许以后即便是在梦中也难以再见。你一定要坚强快乐的生活下去！”
我刚要开口，却见她从身后掏出一个盒子。
“这是娘亲托你办的最后一件事。”她把盒子送到我手上，“把这个盒子转交给枯骨地界的素韵宫主。”
“这是什么？”我问。
“她会知道的。”
娘亲说完，起身看着窗外。
“我的一生，像一场梦，我见过很多人，在意过很多人，也爱过很多人。可是在那时，他们……都不能算是真正的“人”。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即便在意，即便爱，也注定无法在一起。而当有一天，终于能够看到他们鲜活的出现在眼前时，我，却已经不在……我这一生，虽然荒唐，却并无……悔恨……”
娘亲的声音如风吹树叶的轻响，渐渐飘向远方。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停了。最早的几颗晨星已经开始闪耀起银色光辉。屋内如水的月光色缓缓退却，我想伸手去拉住她，却发现身体沉重的难以动弹，眼前逐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夏小言，枫舞，地界之灵……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也无法述评她的过往。我只知道，自这一刻起，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自此千年万载，再无轮回作证。
……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以惯有的样子来到致仕殿给爹爹问好。之后在所有叔叔伯伯哥哥姐姐期待与好奇的目光中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然后不出意料的见所有人都轻轻松了口气。
“对不起，”我拉着爹爹的袖子，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那天……我……”
爹爹压住嘴唇，轻咳两声，微微一笑“女儿在爹面前耍小脾气，也不算什么大事。”
“爹爹……”我无语。
“还好有小朔。”顾叔挑挑眉。
“诶？”
“其实，当时我们蓼蓝草堂中的所有灵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希望小言最终能窥得天道，修成仙身，千年万载与我们相伴。”任姑姑笑了笑，“很自私吧？”
“……但后来，玄影回到了魔界，我就知道，这个心愿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为什么？”
“于红尘中心有执念之人，又怎能成得了那高高在上的神仙？”
“呃……”我哑然。
“还好，我们还有小朔。”顾叔重复道，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难得露出回味的神色，“特别是小时候，可真是可爱的不得了呐！”
“顾叔……”我再度无语。
“其实我们和你一样，虽然刚开始照顾你是因为小言的嘱托，但日久天长的接触，真正让我们产生了感情的却是你本人。”肖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所以，有些事情，是没必要去纠结的。”
“嗯。”我点头，“谢谢肖哥！”
“对了爹爹，”我突然想起什么，“我要去一趟枯骨地界。娘亲有东西让我带给素韵宫主。”
爹爹微微颔首，看向站在秋公身旁的谢元昭——
“那就麻烦谢公子了！”
“苏公子请放心。”谢元昭双手抱拳。
啊？
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