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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查问

淡影斜阳下,青石披霞,天地被黄昏连接浑然一体的时候,农人收起锄犁准备归家休憩,商者则会在起灯看铺的同时开始结算一天的账簿……原本应该是这样,只是今夜,沸腾的信仰颠覆了这千年古城日复一日的生息惯例——圣法师亲临普罗多纳并无比仁慈地为整个普罗多纳城堡进行大型祈祝的话题此时早已兴奋地传遍全城。

老少信徒疯狂涌上街头在日没霞辉中叩首祈跪,双手高扬向天空把一切赞美和感激奉献于天际,从病苦中解脱的人们更是泣不成声,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报答天神赐予的如此恩惠。

城堡正门城头的守卫回眼望向城区,见昏暗中人影攒动塞满每一条道路,只觉乐滋滋的心头滋味涌上眉梢——听说有圣法师为普罗多纳祈祝,士兵们的心情也是无上的荣幸和欣喜,全然不知这位圣法师将要带给普罗多纳的灾厄。

“领主大人回来了,快。”有士兵远远看见了精致高贵的四轮马车出现在平整的夯土大道上,忙招呼守门卫兵们在城门内外列队行礼。

黑色马车由骏健的奥加索红蹄马牵着,韭葱绣纹锦缎装饰着华丽鎏金,格外的贵气精致,德拉纳伯爵夫人轻偎在丈夫怀中,嘤嘤哭泣着用绢帕擦着泪水。

“停车。”德拉纳伯爵轻柔而不失威仪的声音令车夫缓缓收拉缰绳,骏马轻微嘶鸣停下脚步。

跟在马车侧旁的卫队长柯德着一身桔橙绣锦的骑手服,手提马鞭指向脚边的卫兵,过于文气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奈问:“圣法师大人现在有发出会面邀约吗?”

卫兵赶忙回到:“民政官大人那边还没有传来这样的消息,只说我们的卫队营地那边惹麻烦了,要卫队长大人和领主大人尽快回来处理,民政官大人还传信说,安恩准爵也有要紧事需要和领主大人商量,他正在风盔要塞的大厅里等候。”

“哼。”卫队长柯德冷哼一声,领主夫人难得兴致极好地想要外出游玩,他也为此按领主吩咐进行了精心安排,原本计划三天时间,却被这位突然到来的圣法师扫了兴,这让白忙活一场的柯德很不高兴。

似乎看出卫队长心情不好,卫兵小心低头加了一句:“虽然民政官大人那边还没有明确回信,但有人从卫队营地那边传信过来说……来的好像是首席圣法师维西大人还有……阿马罗殿下。”

卫队长柯德惊“咦”了一声,显得有些惊慌无错,正要再细问,只听耳边传来领主温雅而沉厚的声音:“是传言还是传信?”德拉纳伯爵搂着怀中妻子平静地问。

士兵哽了一下,忙愧然矮身垂目说:“是传言,大人。”

德拉纳伯爵轻瞥一眼低头不敢再多话的士兵,成熟硬朗的眉目微蹙,不管来人是普通的圣法师还是那位尊贵异常的首席圣法师,根据民政官的传信,神职者在卫兵营地遭袭依然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教廷如果拿这事大做文章,只怕自己的处境会非常不利。

“柯德,先不去主教堂了,直接回风盔要塞,我要先去见民政官。”

“亲爱的德拉纳,”领主夫人啜泣着双眼微红抬头问道,“我们的卫兵会被教廷处死吗?”

“我不知道,琳娜,但我会尽力让这一切不会发生。”温宠柔和而坚定的声音静静流淌在日落后灰暗的普罗多纳城堡。

风盔要塞是普罗多纳城堡里最富有军事艺术的核心所在,要塞的地底通道连通着城堡里重要物资囤积处的军事据点,通道内的魔法机关足以让没有合法通行证的侵入者死掉上百次,要塞本身则是三个完全可以随时切断联系却又能相互补充支持的旋转机关,机关的操作魔盘在主塔顶端,而塔顶处雄厚的守护结界让操作中心极难被侵犯,同时,开阔的视野又可以让指挥者随时掌握整个要塞的状况,进而及时合理地调整物资和兵力的配备。

十多年前的十月战争中,前任普罗多纳领主就是凭借这个要塞独率三百人据守孤城五个月,虽然最终陷落,却也让入侵的七国联盟死伤近三千人,还不算当时被驱作炮灰的众多佣兵。

远离战争年代的风盔要塞被柔和的地毯覆盖,锦缎裹着墙身和立柱,娇娜如少女,软木雕成的镂空墙饰覆盖了青色岩石的肃然和冷清,烛火跳跃在昏黑的角落,点缀着满溢的暖色,洋洋洒洒。

领主大厅的灰木莲长桌边,民政官正在焦急踱步,仆人为他摆开长绒靠垫的椅子后就安静撤开,在一边垂手侍立。

“领主大人。”门外仆人们恭敬的问候声传来,沉木门打开,德拉纳伯爵大步向长桌尽头的主椅走去,他利索地摘下手套和佩剑交给踱上来侍奉的仆人,等坐到领主专享的鹿皮椅子上时,面前已经有温暖适口的咖啡奶茶端在桌前。

“伯爵大人,”民政官急急忙忙跟在德拉纳身后走到长桌旁,“那个圣法师是维西大人,是那个首席圣法师维西啊!而且阿马罗殿下也一直和维西大人同行,整件事都有阿马罗殿下作证.城堡主教堂那边刚刚传来正式的书函,质责维西大人在卫队营地遇袭的事件,他们要求我们马上彻查这件事,并关闭卫队营地,所有涉事卫兵都要缴械软禁,等待审查。”

竟然真是首席圣法师维西?德拉纳面色覆上薄薄的忧扰,却又不露痕迹地平和问道:“所有涉事卫兵?有多少?”

“教堂那边的书函上说需要处理的人数是……二百一十三人,连名单都给出来了。当时正好在营区的卫兵明明只有四十多个,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求处理这么多卫兵。”民政官干咽口唾沫,焦虑不已。

整个普罗多纳城堡里,亲卫队六百多人,驻防卫队三百多人,比起十多年前一万三千多人的军事力量少得可怜,也就是说如果他们真的按主教堂那边的抗议函软禁掉二百一十三人的驻防卫队卫兵的话,勉力维持的日常防务和巡察工作就基本瘫痪了。

德拉纳领主明白这点,也明白遇袭事件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无法提出过于强硬的质疑和反驳。

德拉纳身子后仰轻靠座椅,缓缓说:“想要察明事端,我们手里的卫兵不够用,得说服教堂那边暂且给他们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直接拘押几个要紧的涉事人,先给教廷那边做个交代。”

民政官忧心忡忡,“负有重要罪责的士兵都被主教堂那边直接要去了,说他们是直接见过主犯的人,需要他们协助完成犯人影像的拼接。”

“嗯?”德拉纳一时没明白过来。

民政官赶忙解释道:“维西大人被沾染了独角兽之血后无法独力完成读灵法术,他抽取出的魔法影像信息需要主教堂里的神职者帮忙进行整理,教堂的神官说如果有知道犯人相貌的人帮助进展会更快些……之后士兵们会被如何处理,只怕我们已经无法插手了。”

德拉纳面色微冷,手指轻敲桌面,开口时却说着看似不痛不痒的话题:“呵,独角兽之血,只听过传闻,没想到真这么厉害,连那个大名鼎鼎的维西竟然也会吃这么大亏。”

民政官初时还以为德拉纳伯爵在为维西吃亏而心中得意,焦急而不满地唤了声“大人”后却静默下来,因为他看到了德拉纳少有的双眉紧蹙,肃穆隐着愁容。

德拉纳也明白,维西可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惹他受挫绝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在这个神权至上的大陆,如果一步不慎,再光鲜的伯爵也很容易搭进去。

“大人。”空气凝滞的静默中,一直等候在门角的安恩终于按捺不住出声提醒。

德拉纳淡淡瞥他一眼没做理会,显然是没心思搭理他的事情。

民政官也看了眼安恩,虽然他对这个新进准爵的一些讲述仍心有疑虑,但还是在短暂的停顿后转头对德拉纳伯爵说:“大人,安恩说了一些事情,和维西大人有关,他希望能直接向您呈情。”

德拉纳微微闭眼清空了一下烦乱的思绪,耐心地示意安恩上前。

“伯爵大人,”安恩躬身一礼,“相信您已经知道维西大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卫兵营地了,”他顿了顿见德拉纳伯爵微微颔首,才又说道,“虽然维西大人没有在卫兵营地找到违法交易的圣殿装备,但那些装备原本是存在的,只是在落入维西大人手里之前被抽空了神圣祈祝,使他们失去了指认这些装备是圣殿装备的凭证。”

德拉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说什么?”旁边的民政官到现在也依然不信任这种说法,只微微摇头。

“是的,大人,我得先向伯爵大人深深致歉,在那帮匪徒逼我来普罗多纳出卖那批装备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被违法买卖的圣殿装备,也不知道它会让您面临这么严峻的局面,还请大人原谅。”

“你说什么!”这回是一直在旁边紧着脸的卫队长柯德高声尖叫起来,这个家伙先前的不痛快已经早被心中惶惶挤飞了出去,“你这个混蛋,我这么帮你,领主大人这么照顾你,你却来害我们!”这个混蛋商人可是被他举荐出来的,装备也是他一力做主买下送进营地的,卫队长柯德可不想因为这事被领主和领主夫人怨恨轻视了,更不想因此被教廷盯上问罪。

“你是什么意思?”无视掉卫队长柯德后,德拉纳的话音中已经满是警戒和不满,非法买卖圣殿装备是重罪,而毫无疑问,安恩就在刚刚承认了自己已经参与其中,无论他是故意还是被陷害,对于教廷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差别。

民政官也是一脸的吃惊,刚才安恩可没和他提这种事啊。

“伯爵大人,我感激您为我做得一切,我只想帮您,这是我犯下的错误,我也一定会帮您度过这难关,也为我自己,还请大人先把我的话听完。”安恩劝谏着,“大人,这是个阴谋。我想先让您认真想一想,匪徒如果得到圣殿装备,最合理的处理手段是什么?难道是挟持一个商人让他进城大摇大摆货摊儿卖掉吗?当然不是,别说是非法得到的圣殿装备,就算掠夺的普通财物也不会这么处理啊。他们是盘踞瓦罗山长达十年的匪徒,早有自己的黑市渠道,再不济,这种优良的装备也能直接拿去卖给佣兵,为什么这批装备却偏偏要交给我拿到普罗多纳来卖,还大方地许诺买卖所得分我一半?我的弟弟杀了他们一个同伙,整个商队的货物也落在他手中,如果只为销赃得财,那我的货物要比他给我的装备值钱的多……”

“你认为匪徒是故意要这批非法装备在普罗多纳交易?”德拉纳打断安恩,认真等着回答。

安恩点头,“伯爵大人,圣法师维西大人他……刚刚进城就用加持魔法寻找武器的下落,随后就直接赶往卫兵营地想查找非法装备,简直像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武器装备就在普罗多纳,我在想……会不会是什么人指使瓦罗山的盗匪专门把这些违禁装备卖进普罗多纳城堡?”

“你在暗示首席圣法师维西大人和阿马罗殿下在故意算计我吗?好大的胆子。”德拉纳的严厉斥责让卫队长柯德和民政官都打了一个寒战,而安恩却依旧焦急地辩驳着:“大人,教廷的圣盟商会一直在您这里吃亏,他们使手段算计您也不奇怪啊,更何况……”

“够了!安恩!”德拉纳怒斥打断安恩的话,“既然你进城时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是圣殿装备,现在怎么倒知道这么多事了?居心叵测诽谤神职者和王位继承人,真没看出来你有这种胆量!难道是怕教廷追查到你头上以至于吓昏了头想拖我们下水?!”

安恩一愣,随即平静下来,“伯爵大人,我并不是为我自己才来说这些事的,教廷既然已经对普罗多纳出手,就不会善罢甘休,我们需要做足准备应对才行。我说的教廷的阴谋绝不是什么诽谤,我能够知道自己带进普罗多纳的货物是什么东西,全凭一个友人的提醒,是她告诉我这一切可能是教廷的阴谋……她是值得信任的,伯爵大人,虽然她不允许我向您透露某些细节,但我已经确实看到她提供了足以证明这一切的证据。她还告诉了我可以解决这件事的方法,作为交换,只是需要您为她做一件事作为回报。”

“哼,什么事?”德拉纳玩味地打量着安恩等待着,安恩则在伯爵大人的审视下鼓起勇气说:“她的母亲九年前在普罗多纳被杀,所以希望领主大人能帮她查明白这件事情。”

德拉纳缓缓端杯啜了口咖啡奶茶,目光明灭不清,“安恩,你是我提携的领地商会的新管事,是吗?”

“是,大人。”安恩不明白德拉纳为什么这么问。

“那么告诉我,你向我提出的这个友人的交易,是因为觉得它能帮助到我,还是因为它可以帮助你的朋友?我得提醒你,虽然你信任她,但你是要求我在完全不了解情况的条件下相信你个人的判断。”伯爵在质疑这个新管事的忠诚。

安恩心里咯噔一声,细密的汗水爬上额头,沉默良久才说:“我感激您,大人,这个朋友提出的交易能够帮助您,也能让我弥补自己的过错,如果大人能够帮她查明她想知道的事情,我也就算还了她的人情。从此以后,我只需要做大人的商会管事,绝不会辜负大人对我的提携和信任。”效忠自己的领主毋庸置疑,但对于自己弟弟和商队的救命恩人的要求他也无法拒绝。

见德拉纳或明或暗的目光里仍然满是不信任,安恩终于一咬牙,抬头说道:“我所说的朋友就是把我的弟弟和商队从瓦罗山盗匪营地里救出来的人,我欠她的,需要还她,但我也是领主大人的商会管事,如果是领主大人需要知道的,我会向您坦言一切。”

德拉纳这才微微点头,“那就告诉我一切,我也不会太难为你,所有事情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个人,到我的书房里来。”

“大人……”想要表示抗议的民政官被德拉纳的眼神制止,而听得稀里糊涂的卫队长柯德则不满地表示:“大人,这个家伙不值得信任,您怎么能和他单独会谈……”

“在这里等着,之后我会和你们商量怎么和教廷交涉的事。”

德拉纳带着安恩离开,只剩下民政官和卫队长不满而烦躁地等在空旷的领主大厅。

安恩和德拉纳面谈的结果并不算出人意料,虽然知道要德拉纳在没看到可以证明教廷阴谋的确凿证据前就接受她的交易不太可能,但多少有寄希望于安恩交涉手段的亚斯兰此时还是砸了咂嘴表示出了心中不满,她贴墙站在领主大厅侧窗外窄小的阳台上,扫了眼正从脚下经过的卫兵,略感叹下守卫人数的稀少后,大致估算一下书房的位置便一晃不见了踪迹。

夜静静消逝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从梦中睁眼开始一天之计的人们对普罗多纳暗中起伏的脉动一无所知,这时他们所关心的无非就是天神、天神、还是天神……

也难怪,忽然得到最盛大的神圣祈祝祝福,百姓们自然是要满脑子想着天神的恩惠,虽然他们不知道给予祈祝的首席圣法师维西大人当时的心情可并不怎么舒畅。

“维西大人。”通宵奋战于恢复犯人影像的普罗多纳主教堂神官韦斯特躬身行礼,他眼圈已经有了淡淡的黑影,却还是不得不紧着步子来搅扰维西的清梦,领主方面的直接照会,他必须亲自向首席圣法师传达,平日里跑腿传信的修侍们根本不够格来和首席圣法师大人交谈。

再尊贵的人,行走在外时什么事都能便宜处置,但如果是国王进了城堡大殿,神职者进了教堂庭院,那就规矩多多了。

维西很少在太阳初升时还卧床不起,只是独角兽之血的作用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竟然睡过了清戒的时间,见来传信的神官尴尬地进退两难,他缓缓起身做了简单的告罪,然后整理衣袍问:“有什么事?”

神官这才上前递过烧上德拉纳领主印章的书函,“这是德拉纳伯爵的致歉信,他本人和普罗多纳的民政官已经来教堂拜会了。”

“我没必要见他们,”维西的语气不大客气,“如果是他们抓到了渎神的犯人,那还可以例外。”

神官恭敬地解释说:“关于犯人的事,德拉纳领主已经让手下士兵彻查了,昨天还连夜向我提交了配合我们审查的卫队名单和方案,他来这里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和维西大人商量,他说关于维西大人给予普罗多纳盛大祈祝的事,怎么看都太过随意,缺少教廷的威仪,他想要按以往的大型祈祝的正式仪式补办祈祝福会的信民活动。”

德拉纳是要来讨好教廷?维西轻蔑冷哼一声,公然和圣盟商会作对的时候可没见他这么敬畏天神。

见维西一脸不奈,神官又小心补充说:“大人,整个普罗多纳的信民们得到了天神的恩惠,现在都想要举行盛大的祝神仪式表示感谢,这也是符合惯例,过于轻率对待您的大型祈祝魔法会让信民心生轻慢。”

维西这才缓和脸色点了点头,神官韦斯特见状心中松了口气,德拉纳领主虽然在商贸的事情上极其强硬,但却不失信仰的虔诚,他也因此和德拉纳维持着不错的关系,说实话,他并不想看到德拉纳遭殃。只是前段时间教廷平平发信严厉斥责德拉纳的傲慢和固执,现在又把首席圣法师这个强硬的家伙派来掌局,看来德拉纳的处境已经非常糟糕了。

维西在来到岚岐王国后的四年间,在神印者阿马罗的陪伴下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早晨祷告起身后的十步之内都会把空空的左手伸出去,等待那根陪伴他二十多年的白玉法杖恰到好处地递在手中。

只是这次,他左手伸出半天不见动静,神官韦斯特看着维西的动作莫名所以,“大人?”

维西放下手皱皱眉,“阿马罗在哪儿?”这个每天早晨都会守在他身边侍奉的学生今天竟然不见了身影?

“哦,”神官韦斯特赶忙禀报,“阿马罗殿下的兄长昨日午夜到普罗多纳了,殿下见到兄长的书信后就离开了教堂,并要我向您转达,说他要去拜访多年不见的兄长。”

维西微微皱眉,不悦之色表露无疑,“阿马罗的兄长?就是那个宫廷转运官阿德特吗?哼!等阿马罗回来立即带他来见我。”

“是,大人。”神官韦斯特躬身应答,同时侧身摆臂做出请行的姿态,“德拉纳伯爵他们在教堂右廷等候,我来给大人带路。”

咬鹃鸣翼,是神职者们常见的迎宾方式,青橙紫三色羽毛的咬鹃在见到圣法师或圣殿骑士等拥有神圣魔法力的神职者时,都会肃然昂首极其迅速地拍打翅膀,快如昆蜓的节奏形成嗡鸣一线的声音,良久不息,咬鹃也因此被作为迎接教廷神职者和圣殿的必备圣物,身份地位颇不一般。

教堂里也有托养的咬鹃,每当有重要人物到来时,就由修侍们从远离教堂的托养人那里取回适当的数量用以迎客。当维西习以为常地傲然从这些刚刚从托养鸟舍里取来的咬鹃身边走过时,显然不知道这些家伙之前差点儿就鸣翼欢迎了某一个陌生路人。

如果不是亚斯兰及时发现那些黑布罩笼里的小家伙是这种教廷专享的迎宾鹃,只怕马上就会在清冷的街头引起注目和骚动了——一心要抓她的维西可不会放过这样的蛛丝马迹。

东区17号民宅,这个废弃的小型军用储藏仓库里,现在应该聚集了四个九年前就在普罗多纳服役的老资格卫兵,德拉纳伯爵照约定,以按教廷要求分批审查的名义将这四个士兵指派在这里,至于他们忐忑不安等待的教廷方面的审查人,自然就是现在一身教堂修侍服饰的亚斯兰了,修侍常用的十诫头环也很合适的挡住了她额前的纹痕。

进屋之前,亚斯兰特意探了一下屋子里的动静,发现这几个彼此稔熟的老朋友正天南地北聊得兴起,丝毫没为即将面临的教廷审查感到担忧。

“吱呀”一声推开屋门,简陋的小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四个卫兵看到亚斯兰一身教堂修侍的服饰,赶忙低头行礼问候,亚斯兰就在这片刻间闪进门角的阴影里,正如德拉纳所说,他的确是专门安排了一个光线足够阴暗的地方。

作为军用仓室,防火防潮及耐久度的工程设计极好,而通风通光则是要尽力避免的。屋子里正门一关,两侧控制着通光方向的窗户把光线集中到了用于干燥房间的魔法板上,连反射出来的光线都被削弱了很多,整个屋子里只能大致看清闲置的箱条轮廓和绰绰的人影。

迅速拟定供教堂审查的人员名单和地点,并和教堂人员商量敲定,然后暗中做个手脚把这处地点四个士兵的审查从递交教堂方面的最终名单上漏掉,亚斯兰和四个士兵的会面自然就可以顺着教廷的大批审查活动而不露痕迹地遮掩过去——对教廷显示恭顺的同时暗中再做些小算计,德拉纳伯爵可是比亚斯兰预想地要谨慎聪明得多。

阴暗的环境似乎平添不少压抑和紧张,刚才还有谈有笑的四个士兵站在几摞箱条和残破废篓前看着阴暗角落里的人影不敢出声。

“米赫尔·加达里,马特·怀特,杰森·杜兰,罗达·沃德华德,没错吧?”亚斯兰端着审查者的口气问道。

“是的,大人。”四人一一应答。

亚斯兰从怀中拿出一叠公文做样子翻来翻去,大陆上黑暗里视物的魔法技能很多,这样做也没什么奇怪的,“米赫尔、马特和杰森都是圣历1851年十月战争结束后的全国调防中开始在普罗多纳服役,罗达则是在1852年初由北地民防团调任来的,没错吧?”

“是的,大人。”

“嗯……”亚斯兰端着腔调开始慢慢发问,“跟我说说昨天维西大人在卫队营地遇袭时,你们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又有谁能证明你们当时的行踪……”

“是,大人……”

因为是针对昨天的事件进行的审查,这些相关事情做样子问问是必须的,亚斯兰拿笔在空白的文书纸上胡乱写写画画消磨着时间,看到四个士兵的紧张逐渐缓和,她不着痕迹地插入了自己真正关心的话题:“这么说当天只有罗达在卫队营地,而且并没见到犯人吗?”亚斯兰敲敲笔,“作为驻防卫兵,你们还真是清闲啊,逛集市的,野猎的,揽私活的……说起来之前我听人说起过,这里出过一件小孩儿不断离奇失踪的案子,因为没能找到犯人最终不了了之。有你们这帮子废物卫兵,也难怪普罗多纳会落得这样。”

三个士兵脸上一时显出忿忿不满的神色,而靠左边的米赫尔则明显脸色极不自然地变了几变,却也和其他三人一样没有说话。

米赫尔,这家伙就是孢子所说的那个米粒吧,亚斯兰心有所察,瞥了眼米赫尔又开始问一些形式化的信仰审查问题,例如定期的礼拜是否有严格执行,对异教徒持有怎样的态度,是否有为信仰献身的觉悟等等……

审查草草收尾后,亚斯兰放四人离去,略一思索后往城东米赫尔家的方向而去,昨天晚上她就从德拉纳伯爵那里得到了这四人的履历信息,四人在城中的住址自然也写得明了,只是孢子那边早安排人扎堆蹲守在这四个服役九年以上的老卫兵家,她也就没有轻举妄动。

现在既然目标明确,那找米赫尔详细问话是必不可少的,只是不能在这个仓库里,否则过于暴露的意图引起怀疑后会牵扯到德拉纳这家伙,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亚斯兰就有必要顾虑一下德拉纳伯爵的处境,以避免招致这位领主大人的不满而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普罗多纳城西多是世代在这里生活的驻民,而城东则多是近几十年来新开出的城区,像米赫尔这样随调而来的人,家业也就大多置办在东区。房屋庭院随主人身份而高低大小各自不同,一个普通卫兵能拥有的充其量不过五六十平的石基木屋,加上两张长桌大小的小门院养养香料兜售,也算是不错了。

孢子带着十多个士兵吃住在周围人家,算作暗哨,另有两个卫兵则直接蹲守米赫尔家里,佯装是借宿的小商贩,白天在屋边摆摊,晚上就缩回米赫尔家里住宿。普罗多纳很多卫兵都会养这种小商贩,因为在他们保护下小贩们可以避税,而商贩们要付出的价钱只需比正常食宿费用高一点儿便可,可说是互惠互利。仁慈的德拉纳伯爵对这种行为也很宽容,并不怎么深究,毕竟集市里资金充沛的大商人才是普罗多纳课税的重头,而集市上的高品质货物都是大笔交易,有实力的商人也不会费力跑到这种民区街头博取蝇头小利。

总之,孢子的安排是周详的,只是他估错了对手,亚斯兰第一次接近这里时就远远探明了守株待兔的士兵们,再堕怠的士兵也难洗去身上当兵人固有的风格,更何况孢子本人就一直暗中守着这里,因为是他亲口告诉亚斯兰关于米赫尔的信息,所以他知道,这里是亚斯兰最可能出现的地方。

扮作小贩的士兵早在米赫尔家糙石堆砌的院墙外铺开小摊,像模像样的吆喝声传过周边三几条小道,敲打着阳光东照的清冷,孢子揉揉熬红的双眼推了推身边的伙伴,“喂,换岗了。”迷离睁眼的伙伴摸索着从手边布包里拿出干硬的烧饼,挪身爬到墙边隐蔽的缝隙旁边啃边疲倦地抱怨:“那家伙会来吗?我们不会白费功夫吧?”

孢子递给伙伴一杯房主人烧热的水,自己也开始撕咬干硬的军粮,为了避免因为准备食物露出破绽,蹲守的每个人都配了一包许久没有派上过用场的军粮包,“多半会,我们现在只能这么等着,然后祈祷天神眷顾吧。”

孢子干涩的声音透着心力的交瘁,对自己被陷害的愤怒依然隐忍其中,只是他准确的判断显然是没能得到天神的眷顾,否则,现在天神就应该来一阵风掀飞米赫尔家阻挡他视野的所有墙壁,这样,他就能从辛苦蹲守的墙缝里看到正在米赫尔家里提笔书字的亚斯兰了——躲开士兵们的视线,从死角里潜入这个小屋院,悄声无息留下自己想要留下的东西,这一切对亚斯兰来说都是弹指吟风般的轻松。

浅碧色的定位魔法纸盘覆上一层伪装纸被压进米赫尔床头小柜的抽屉底部,关上抽屉时,亚斯兰小心地在抽屉边缘夹了一条半截外露的土灰布条,算算时间,如果米赫尔沿路毫不耽搁直接回家的的话,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两条街外了,最多五分钟的路程。

暗哨不动声色,明哨只做正常的接触和活动,这是设伏的基础,所以米赫尔返回屋中时和摆摊的两个士兵说了些形式上的客套话,然后就走进了自己这个空无一人、摆设简单的小屋。他生怕自己的妻子及一儿两女被卷进危险中,老早就打发几人去集市采购去了,尽管孢子坚决反对这么做,怕引起亚斯兰疑心,但米赫尔气哼哼地表示如果不准妻儿离开他就不会配合孢子设伏,孢子也只好无奈放行。

没有了六个月大的儿子的哭闹声,米赫尔平白觉得失落和寂寞,他看了眼从东区木匠那里订做的婴儿床,暖暖的色彩闪耀在眼中,小家伙这是第一次被带到集市上去,会不会因为周边太吵闹哭个不停呢?

想着儿子的模样,发自心底的微笑浮在嘴角,他坐在床边褪下靴子想歇歇脚,正好看到了抽屉边露在外面的布条。

“嘿,真是些粗心的家伙。”米赫尔心里毫无怒意地责备着妻子和女儿们的疏忽,却完全没想着去收拾一下那个布条,反倒直接仰身躺在床上,思谋着这两天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把她们送到别的地方暂住,至少要能待到孢子那家伙撤人之前。

“嗡——”一阵几不可闻的轻鸣声若隐若现响起在耳边,米赫尔下意识的转过目光,诧异地发现夹在抽屉边的布条闪着橙色的微光飘浮半空,上上下下飘曳不会儿,只见床头抽屉竟然在布条的拽动下缓缓拉开。

“天哪!”米赫尔惊叫一声跳了起来,一定是那个袭击首席圣法师大人的家伙搞的鬼,肯定是她来过了!米赫尔狂叫着向外冲去,“来人啊!是她!是她来过了,来人……啊呀。”叫喊着冲往门边的米赫尔猛然撞上了无形的墙一样跌了回来,鼻子里顿时血流如注,额角颧骨处也渐渐显出青紫的肿胀。

“结界?”米赫尔愕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困在屋子里了,如果外面没人进来,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已经身处危机。

那个布条!米赫尔飞身去关床头抽屉,布条却早挣脱开来,轻浮在空中,橙光熠熠响着微不可闻的嗡鸣声。

惊魂难定的米赫尔盯着这布条有些散神,忽然有声音从屋里穿来:“是米赫尔吗?看来我运气不错,现在正好只有你一个人被困在了我的结界里,不是吗?”

被声音惊回神的米赫尔忙伸手去撕扯布条,这是结界的依凭,只要毁了它,肯定就能破开结界。

“最好别指望你能打破我的结界,那不是你能办到的事情,现在我有些事要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米赫尔几番撕扯无用,随身的剑又被隔离在结界外,只好气馁而不安地停手等待对方发问。

“你是九年前就开始在普罗多纳卫队服役的老兵,那么,九年前普罗多纳十多个小孩儿失踪的案子你应该知道吧?当时有一个女魔法剑士曾帮你们追查案件,是不是?”

米赫尔一愣,细密的冷汗渗出额头,“为什么要问起这件事?你是谁?”

“你现在困在我的结界里,最好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米赫尔恐惧而惊惶地冷汗簌簌,紧涩的喉咙几乎发不声来。结界的掌控者往往会给予结界某种内部功能,以实现各种用途,而世上最惨无人道的杀人方法也正来自于此。他好容易抑制了浑身的颤抖,干涩地开口回道:“是,是有一个女魔法剑士曾今帮我们追查犯人,只是后来她因为自己有急事先离开了。”

“但她从普罗多纳消失后却再没人见到过她。”

“是,当时卫队调查团给出了她的失踪报告,是卡尔南家的人亲自来取的,我只知道这些。”米赫尔循着声音的来源,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魔法传音石。

传音石在他汗湿的手中一闪一顿,和着声音响起的节奏,“最后见过她的人有谁,当时她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米赫尔本能地否认,他觉得对方似乎并没有看到过当时的失踪报告,心存着侥幸。

“你在撒谎,”声音忽然冷厉起来,“你就是最后见到她的人,不是吗?”

“你……我、我和她在城西的德雷萨斯村就分手了,并不知道之后她去哪儿了。”精神高度紧张的米赫尔很容易就被对方试探性的问题套出了真话。

“不知道她去哪儿?她不是因为自己有急事离开的吗?难道你就没问她原因?在西边的小村庄里,她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急得连幸苦追查三天的犯人都可以扔下不管,当时明明都抓到了对方的踪迹,为什么她失踪了,你也没有跟下去?”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报告里根本没有,你、你是谁?”米赫尔瞬间只觉毛发直立得寒冷。

“告诉我,她当时去哪里了?”

冷峻的声音让米赫尔惶恐,“不、不……”传音石送他手中滑落在地面。

片刻的沉寂中,传音石另一头的亚斯兰斜倚路边的沉石屋墙,攀满墙壁的藤蔓植物枝叶咄咄探在肩臂旁。母亲,他就是当时返回普罗多纳传信的士兵吗?为什么他要撒谎说您放弃追查离开了普罗多纳?而且丝毫没提到当晚凶犯的行踪?

“米赫尔,那天晚上,犯人在德雷萨斯村现身,她去追了,让你返回普罗多纳报信,好循着她留的标记增援追剿……但你却向所有人隐瞒了这一切,你为什么要撒谎!”

米赫尔惊恐地跌撞在结界边缘,证实了亚斯兰的猜测,“我、我……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当时的村子里人们都在睡觉,没道理……你是那个村子里的人是不是?偶然醒了,正好听到我们的对话了是不是?你想要什么?”

“我是什么人不需要告诉你,我只想要真相!她去了哪里?既然她留下了标记,就应该有人能找到,她给了你暗式路标,不是吗!”

“我、我不知道……”

“告诉我,否则你永远都别想从这个结界里出来,就算有人发现了你被困在这里,也没人能救得了你,你会慢慢知道我的结界是用来做什么的。”亚斯兰冷然而自信的字字沉音落在米赫尔耳中,让他纠结的内心脆弱地不堪一击:“你是谁?是亡灵吗?别再逼我了,我如果说出他们不允许的事情,他们会杀了我和我所有的家人,不要逼我了……”

哭泣而惊惶的声音揪人肺腑,亚斯兰远远盯着屋里的动静,米赫尔愧疚痛苦而恐惧的神情清晰真切,“米赫尔,是谁?谁在阻止你说出真相?是谁从九年前到现在一直威胁着你?”

“别问了!别问了……他们是在玩弄我,可我没办法,他们在看我的笑话,可我没办法……”米赫尔哭泣着,“放过我吧,求你了,我还有妻子和孩子,放过我吧,不要让我身上的诅咒连累我的家人啊……”

诅咒?亚斯兰捏了捏手中的传音石,思量着话中之意,“是精灵的诅咒,还是巫族的诅咒,还是黑暗侍从?”

“别问了,求你了……”传音石的另一头哭喊着。

亚斯兰不动声色闭目凝神,魔法的触感远远探查着米赫尔身周,静默中,传音石里还不断传来惶恐的哭泣声。

“米赫尔,”亚斯兰缓缓睁眼,“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痛苦,你身上现在并没有任何诅咒的痕迹。”她并不觉得米赫尔在撒谎,照米赫尔的言语,这个士兵曾今被人以诅咒恐吓威胁了,这大概就是当初母亲行踪被他用谎言歪曲的原因。

米赫尔屋中的传音石里再没有传来能完整拼凑成话语的声音,杂乱的哭叫声似乎想摆脱一切,米赫尔疯狂地扔开传音石,双手捂着耳朵跪伏在地上拒绝任何的交流。他脑中浮现的尽是当年那些阴森可怕的黑暗身影,他们嘲笑他,威胁他已被施以诅咒,只要他说出一切不该说的事情,那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就会让他以及所有和他有血脉联系的人都痛苦死掉,于是他哭泣哆嗦地爬在夜的黑色土地上,看着那些身影悄悄跟在追踪凶犯的女魔法剑士身后远去……

亚斯兰眼中拂过淡淡的哀伤,把传音石缓缓塞进腰边的麻布包。回想到九年前的岚岐王国正是黑暗势力肆虐猖狂的时期,尽管现在所知的事情还很模糊,但当年母亲遇害事情的轮廓已经能够粗略勾画出来,只是要再深入一步时,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米赫尔或许还能够告诉她更多,但现在……亚斯兰整理下衣衫,身影消失在石木房屋间的仄乱小巷,而米赫尔家周边暗伏的一双双猎人的眼睛被孤寂地流落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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