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福祸总相依。这好事儿犹如黄瓜结蒂才刚起了个头,那烦心事儿便接踵而至了。不得不说钰娘未看错白氏,二十六这日半晌午白氏便上了唐远之的门。若说素日里白氏有何吩咐,俱是使唤孙辈儿上门来唤唐远之到老宅听教训,如今她亲身上马也委实算得稀奇。
白氏来时花氏正于院坝里翻晒糍粑,上回寿筵姑姑给的糍粑还剩得三个,花氏早拿麻纸包好存在谷子柜里,然则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倒教几个白生生的糍粑挡不住的生出些霉点子来。花氏只好用刀将面上那层霉点仔仔细细地刮了,再烧锅开水将之洗得干干净净的才拿到日头下暴晒,正好晚间切来炸得黄炸炸的下稀饭。
因白氏并不常来,连家里的狗儿“麻花”都不大认得她,不知何时嗅到生人气味,猛地自屋后的竹林里蹿过来,张着口尖利利的牙齿红洞洞的狗嘴要将白氏扑倒,打算于她腿脚上咬出几个血洞几块肉来。白氏先不着意竟教个畜生唬了一跳,见麻花又凶又恶的跳将过来,“吠”了一声,俯身捡得个拳头大小的石头怒砸狗头,麻花见势不对忙敏捷地向一旁蹦出去,好歹躲过一劫,“砰”地一声,石头砸落地上又足足翻滚了丈把远才堪堪停了下来,花氏被这等响动惊得眼皮跳个不住,忙不迭地喝住麻花,道:“不许淘气,滚回窝里去!”
白氏早窝了一肚子晦气,这当儿便按捺不住,凶神恶煞地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活该教老娘剐来吃肉!”
对着与狗一般见识的婆母,花氏半分脾气没有,随即扯起腰间的围裙将双手拭净了,含笑招呼白氏道:“媳妇儿手脏,便不扶你老人家了!”
不待白氏答腔,花氏又扬起嗓子喊钰娘,道:“还不快些出来扶你祖母进屋坐呢,这丫头,竟是白长两只耳朵,半点动静也听不着!”
白氏向来当大儿两口子是那搓圆捏扁的面团,指东不敢往西的人。如今眼见着花氏并不似往常那般上赶着服侍她,言谈间也不如往日柔顺,便疑心是花氏造得新房便拿大起来,再不将她放在眼中了。这如何使得?总不能教她翻出自家的手心罢了!如此待见了出来迎她的钰娘,白氏更是没甚好颜色,一把甩开钰娘伸来扶她的手,扭身跨进堂屋里大马金刀的坐了,冷哼道:“我儿呢?”
“他爹天不亮便去红薯地头锄草,并没半分空闲在屋里呆哩。”花氏理着裙角在白氏左下方椅子坐了,说道:“今儿娘便赏个脸在媳妇儿家头用午饭罢。”
要说白氏与花氏婆媳两个也是相看两厌许久了,不过一在明一在暗而已,故而白氏今日上门倒颇有一番黄鼠狼与鸡拜年的意趣。
玥娘自来见不得白氏,此时见白氏对钰娘并无半分慈爱之心,本有七分怨恨也变做十分埋怨,遂有意要教她吃亏上当才得解气。家里恰巧还得些去年晒干的白菊花,玥娘将出几朵冲得滚烫的一杯茶,也不拿茶盘装盛,咬牙拿手端了呈予白氏,存心要泼她个稀烂。哪晓得白氏并不接招,更不拿正眼瞧她,将个下巴扬起,道:“搁桌上罢,也不是过来喝茶的!”
可怜鱼儿不咬钩,玥娘说不得委委屈屈将茶搁下,自去太阳底下一瞧,几个指头教烫得既红且麻,又在心头将白氏咒骂了百遍不提。
“钰娘,去地头将你爹叫回来!”白氏吩咐道:“可别叫老婆子等久了,家头一大堆事儿等着,没那闲功夫与你们耗。”
此刻钰娘早有腹稿,闻言便脆声声回道:“祖母,我爹走时可说了,造新屋耽误了许多活计,我们家头又欠着二外公许多银钱,可不得累死累活的挣来还上。如今地头的草倒比人还生得高些,不锄完他便不回家用饭哩。”
白氏便拍着桌子骂道:“就数你是等那话篓子,拉东扯西的俱是废话!一屋子人俱是那单吃饭不做活的,可怜我儿当牛做马的尽养活些赔钱货!”
玥娘不干了,在屋外接道:“祖母,四姑姑与小姑姑也与我们一样哩,谁家还没得几个赔钱货么?”
花氏晓得月娘说话造次,忙抢于白氏发作前吼道:“作死呢,昏了头了!还不快屋里去呆着,仔细你的皮!”
钰娘忙出去拉月娘,月娘还要顶嘴,教钰娘又是努嘴又是抹脖的逗得好歹将嘴闭了,顺势让钰娘拉进了里屋。
白氏瞧她姊妹两个将门闭了,两道灼亮的目光杀人一般似要将木门烧出两个洞来,只恨不能拉月娘过来打几个嘴巴子,剜花氏两眼,喝道:“没家教的东西,果然是你生出来的好人呢!”
也不待花氏搭腔,白氏又冷笑道:“罢了,连个香火也不曾为我儿添上,我实不该再痴心指望你一二。既如此我也不耐烦与你再多叙甚废话,只待我儿回来你说与他知晓,云华老大不小的年纪亲事总没个着落,为娘的心头存下老大一段心事他实在清楚,如今时来运转,总算说得门不错的亲事,不说我,单说你们为人兄嫂的出门也是面上有光。我已与丁家说定,端阳节后择日下定,虽说离成亲还有段时日,然则她的嫁妆也得加紧备着,以免到了时日慌七慌八丢东少西地没了体面。你爹不在了便是长兄如父,这嫁妆可需得你们出力。”
白氏说话向来锥心,花氏若回回都与她计较当真,只怕早已去会了黑白二无常,说不得她左耳进右耳出的本领老早便修炼得如火纯清。白氏此番来意本是她意料中事,闻言也不诧异也不恼怒,不急不燥笑道:“四妹出阁之时我们自有走礼添箱的分内。媳妇儿自分家理事以来,九年间不晓得经手了多少人情往来,这等事并不消娘吩咐便能置办妥当,娘且放一百个心罢。”
放心个鬼!花氏分明揣着明白装糊涂。白氏本意是要她负担部分嫁妆银子,怎的到了她那嘴里便成了走礼添箱。虽说老大已分家出去,与老宅着实是此等本份。只是这走礼添箱仅凭个人大方,随你包铜钱也好,封银子也罢,主家议不得多少。便是要议,也不好向着众人分说,谁家还不得关门闭户掩着说呢,这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不过白氏乃皮厚过城墙之人,闻言双目凌厉地盯花氏面上,不容置喙道:“可见你们尽是些没良心的!莫以为分了家便没了拘束,老娘还没死呢,你们便这般狠心不认云华与你们是一家人了?如今她出阁,正是用得着兄嫂出力的时候,你们可别想着与我耍赖。这个主意我当妈的便替你们拿了。云华的嫁妆我估摸着二十两银子来花用,至于压箱银则自有我的体己,便不用你操心了。如此他兄弟两个每家六两,你们当大哥大嫂的却得有个当大哥大嫂的模样,你们单八两倒差不多够了,这也并不算多。事先说给你们好做打算,只别到时候再出篓子耽误正经事儿,那我可再不饶的。”
若白氏不是占着婆母的名分,花氏立时能兜头唾她个满脸。一般乡下人家办嫁妆不外乎铺盖棉絮,衣物首饰与木器家具几样。木器家具虽是大头,但木料俱在山上种着,皆是留了几十年环臂粗的柏木,不过就是费些木匠银子罢了。二十两银子的嫁妆不说银首饰,就是金耳环金镯子也可添得一副,在乡下地界儿也是了不得的体面了。就算白氏心疼云华想要多给些压箱银,也不过再添十多二十两银子的事。照白氏这个置办法,这男方家的聘礼只怕不会少于八十两。依白氏的意思如今这花费皆得着落于三个儿子头上,聘礼却又不是三家平分,还不是稳稳当当落进白氏腰包里。再说老二老三并未分家出来,给没给的全凭白氏一张嘴上下翻滚,最后吃亏的照样是自家!
便是依着白氏的主意将这八两银子掏了,世人谁能知晓这等海底眼,待玉华出阁之日还不得再封些礼钱,不然那礼薄上怎能经得世人的眼?照这等算法云华的亲事怕不得要十两银子才能了结,更别提后面还有个青华也到了出阁年纪。自家存八九年才得三十来两银子,依白氏的算计法,接下来几年家里几口人也不要活了,俱挣死挣活的去与小姑子挣嫁衣裳算了。
花氏沉吟片刻,好歹扯出个笑脸,倾身商量道:“妈哎,家头造得新屋来还欠着几两银子的外债缠身,眼下连买盐的钱也没甚着落,正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地步。妈就当疼一疼儿子媳妇,莫使我们为难太过。”
“少些与我哭穷罢!老娘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将老大养出息了,你们造新屋我**失业的那般艰难还出了一屋瓦哩。谁曾想轮着你们出力时倒推三阻四起来,你且出了门子去四处访一访瞧瞧世间有没有这等道理!乌鸦尚且知晓反哺,难不成你们连那不会说话的畜生也不如么?”白氏劈头盖脸的骂花氏,道:“没银子倒逞能盖房子做甚么?如今才晓得艰难早迟了。我可管不得你们那些有的没的,这银子你们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不若此我们便十里八乡的仔细说道说道,好教世人瞧瞧你们的好作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