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是三月春桃灼灼,霞光似锦的时节。唐家院内五六株桃花堆得枝头层层叠叠,倒有一多半粉嘟嘟红艳艳的探出墙外,引得过路之人无不称羡。
素日里总有些个大姐儿小娘子爱结伴坐在墙外桃枝下做针线说笑耍子,而现下俱一古脑儿的拥进唐家院内,瞧着横陈于猪舍顶上的唐家老太白氏交头接耳,有好事的忍不住笑劝道:“我说老嫂子,恁高的房顶可不是甚好耍的去处,可别把自己那老胳膊老腿不当回事哩!”
白氏原当是谁敢虎嘴撩毛,侧头瞥见实是跟她打了几十年擂台的李氏,说不得紧着多送几记锋利的眼刀与她,即便自腰间扯条巾子作势揩眼,一面泣诉道:“诸亲友乡朋可都来瞧瞧,老身这是上辈子造的甚孽哟!拉扯这等不成器的孽障二十来年,该是何等的费心使力?媳妇也与他张罗娶了,家业能分的尽数分与他。我也不指着这起子眼里没爹妈的来孝敬我,不成想这黑心烂肠的反来觊觎老婆子剩下的这点子家当,可怜我**失业拖儿带口的,往后可该如何度日!”
唐家大媳妇花氏叫婆母数落得火气四窜,头发丝俱炸了毛,幸得还剩几分清明,生生咬断一口银牙才忍得未出言挣一顶忤逆的帽子戴上。活该她前世造得数不尽孽障,此生才撞上个没心肝的母夜叉,一家子几十年的脸面俱叫她败干贻净。
想当初婆母白氏将她一家四口分家出去,体面些说是分家,说白了却不过是撵出门去。两块薄田三块旱地,多不过三亩。地且不说了,左不过是离村里远些,地头的土质沙些罢了,然那两块薄田好巧不巧却是个村对面山坳下的所在,田边仅得条足长的溪沟,如此这般田水便全赖老天爷施舍,雨水丰沛便算烧着高香,旦遇着干旱时节,便只得几双眼干瞅着田间干裂,秧叶子也栽不下半根,一家子且等着喝西风去罢!
又说历来分家树木便是大头,逢着花氏两口子竟连根苗子都没挣上。旦遇上修房造屋、制木工家具、办儿女娶嫁这等需用着木料的时机,有银子的也就买了,没银子的且等着抓瞎罢了。
口粮倒得了一石前两年剩得的陈谷子,多一厘便是妄想。至于糯米白面之类的精贵物便连面都见不着。
花氏当年纯良,私想着婆母总得分些红薯给自家充饥救急也是好的,毕竟一石谷子四口人能吃上几天的?她却不深想以白氏为人,油盐酱醋都没舍得舀她一勺的人,自然也舍不下那几根红薯。
到底白氏似打发那拾零碎破烂的叫花儿一般将花氏四口人发放出来,甚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俱塞与她做堆头,便是锅碗瓢盆也是补丁的补丁,豁口的豁口,通寻不出件好物来。即便如此,旦遇着白氏不顺心,便得将分家这一截故事揉巴揉巴扯出来念上一场,指天骂地大儿全家昧良心,倒仿似分家时与了花氏泼天的好处一般。
因分家那日白氏单请了里长到场,虽里长有心与唐远之主持个公道,柰何白氏口口声声嚎骂当儿的害死亲爹,活该连身衣裳也不给便撵出去,她念着母子亲情分这么些东西尽够了。唐远之也算硬气,推拒了里长再为他周旋的好意,立请着里长按白氏的主意将分家文书写好,母子俩盖了手印各执一份,他也不吃白氏收拾得整齐齐的散伙饭,与花氏带着这么些家当牵着玥娘抱着钰娘出了白氏的家门。
当日两口子便于里长发善心拨与的那块宅基地上砍竹子用稻草搭了个草棚子才算免了餐风露宿,晚间若非隔房的四婶子李氏知晓他们没灶没火的吃不上饭,死活收留他四口人过了一夜,还不晓得四口人夜黑心慌地有多少凄惶!如今花氏旦想一回便少不得要抹几把辛酸眼泪。
好歹隔日花氏的娘家爹和三个兄弟闻讯赶来帮着搭手把灶打上了,又接她四口人回娘家打了几日饥荒。当然,指望花父与她做主却是万万万不用想,他读圣贤书的人若与妇人争长论短,不是有辱斯文么?亏得花父尚是慈父,硬将预备给儿子们娶媳妇攒的银钱挤出一两与她,花氏这才有钱去置办油盐酱醋,扯上两匹粗布又是做床单被套,又是做帐子又是买些家具物什,一两银用了个干净才算把家立稳当。
吃的不够只得靠花氏的娘家爹和叔伯婶娘接济,便连做活用的锄头镰刀也是娘家给的,于大儿全家的死活白氏向来不操半分闲心。
待后来两口子勒紧腰带白天黑夜地里刨食,唐远之时不时的到外头扛石头、扛木料、烧瓦做短工,俱为着有钱时造座瓦房也算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不至于穷得让人戳脊梁骨。
眼瞧着两口子将脸面抹来放兜里,好不容易每夜里走二里路去采石场挣命般偷抬出盖座房子要用的宅基石,又拿几年节衣缩食省下的银钱将建房要用的木料买齐,待预备齐请石匠木匠泥瓦匠的工钱饭食钱,一家子九年间吃糠咽菜拼死累活攒下的三十来两银子只得将将够用。
然则盖六间房仍需得几千匹土瓦,粗粗算下来少不过还得花二两银,两口子只好咬牙回娘家告借。无奈花氏的娘家也不富裕,一家子就靠着十亩田地讨生活,还有个小儿子等着钱娶亲哩,有甚余钱来接济她一家?
亏得娘家二叔不落忍借了一两半银子救急,再多也是没有了。如此这般也还差得两间房的瓦未见着落。眼瞧着亮铮铮的新屋近在眼边,两口子急得嘴角俱起了指尖大的燎泡。
里长晓得他家的难处便作主相帮着找白氏说项,商量着让她将院外空着那猪舍上的青瓦拆下来给大儿造房用。白氏当时却不过里长的脸面先答应了,花氏两口子这才高高兴兴的请人动工建房。
待到升了房梁办完立房喜酒后,唐远之便请工匠来老宅里拆瓦。偏白氏见不得他两口子兴旺,瞧着花氏兴兴头头的模样觉得着实碍眼,刹时便改了主意,二话不说扭腰爬房顶上躺着。
众人瞧这架势,虽猜度她是着意撒泼,并不敢真的如何。然则凡事总得讲究个万一,这万一若她脚底打滑甚或是脑子发昏跳下,事情便不好收场了。如此便少不得纷纷于房前将些好话来劝解,道:“唐家老娘,亲亲的儿子造房欢喜倒还不来及哩,似你这般哭法我们也是头回见着。我们当爹妈的在儿子面前有甚话也当好生说道才是做爹妈的威严,大喜的日子实不兴触他家霉头。要说你家这猪舍弃了这许多年,放着那还是白放,就是帮衬他两口子又如何呢?一则是你当妈的善心,二则是他当儿的福分,正好全了母子亲情。他两口子得了你的好,能不在心里记着,嘴上念着么?日后他孝敬你的地方可海了去了。
“合当如此,上好的日子可不作兴这样!”围观众人俱点头附和。
“哼哼!老娘养他一场没受用不说,都分家另过了还得来搜刮我**失业的,老天长眼便得叫雷公爷爷将这起子不忠不孝的劈了才是正途!”
围观众人听骂得不像,俱将头儿摇晃。有些听不过的便拿嘴撇得老长:这怕不是亲娘罢?难不成大儿并非她怀胎十月痛下来的?
唐钰娘随着唐玥娘于人堆里挤来挤去,双双将白氏恨得过不得,若非顾着人伦,玥娘一准骂她个狗血淋头,趁早儿大家别得干净!就是珏娘也耐不住叹了又叹。
要说白氏为甚不待见花氏一家也是由来已久。花家与唐家只隔一座山头,花氏的父亲花世章祖上本在青柏沟算得上个小康人家,幼时也曾去镇上附过几年私学,读了几本圣贤书装在肚内。不想连赴五场县试俱空手而回,既连个童生也未挣上,偏偏花世章老父又因疾逝世,他便只得收拾一腔挣功名的心思回家守孝。待守孝三年满期,花世章也早过了该结亲的年纪,母亲秦氏便做主与他定了户门当户对的邓姓女儿结了亲,次年便生下了长女含秀。
花世章与唐远之老父唐继昌自小儿一同长大,家境不相上下外又正是一同附过私学的同窗,感情本就十分地要好。更巧的是两个小儿女又恰巧同年同月同日降世,只唐远之大了两个时辰而已。这下两家便笑言日后结为儿女亲家。因当时木家尚未败落,邓氏娘家又是个富裕的,白氏对这门亲事自然也是千肯万肯。
不想自打花世章父亲逝世后,因花世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诸事,一心只读书中圣贤的性子,于经济学问上七窍只通得六窍,家事便一日乏过一日。邓氏为人又十分要强,再缺钱少钞也不肯回娘家告贷。待二儿花怀义七岁大的时节两口子已经到了要卖地度日的地步。
虽则邓氏娘家时不时的塞几个钱与她,但耐不住花世章着实不善生计,兼他于仕途经济上总不得志便落个与杜康结伴的下场,将一腔望考取功名的心思灌到爪哇国去了不说,两口子三天两头的关上门干架,直把老母亲秦氏气得提前到阎王爷那里点了卯。
两口子拼尽全副家当将丧事办得十分体面,让老母亲风风光光的上了山,屋里存的那点积蓄也花个精光。
恰逢邓氏此时又怀了三儿花怀孝到三个月份上,挺着个肚子千辛万苦地送走了婆母不论,地里的活计竟一时也不能落下,即便邓氏娘家哥哥三不五时来帮几把手或是捉几只鸡或是送几只蛋予她滋养,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
邓氏为人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凡得了好吃的必先紧着儿女和花世章,就这般有孕期间少了养分,身子骨便渐且地遭拖垮了。待临盆时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在床上痛了一日一夜也没能生下来,待邓氏娘家闻得消息后去镇上请了名妇科圣手赶来,邓氏也就还剩得半条命。
好歹生下了三儿花怀孝,邓氏却落下个血崩之症,拖了几个月仍是淅淅沥沥下红不止,终于躺床上撒手人寰,一双眼睛死后也未能合上,叫个花氏姐弟哭得肝肠俱断。
彼时花含秀还未得十四岁。大弟怀礼才将将十一,二弟怀义八岁,最小的弟弟怀孝未满周岁。
此后白氏对这门亲事便改了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