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别的,只为这张陌生的脸孔,不是他熟悉也不是自己愿意接纳的。仰头对上他温存的眸子,虽是笑却夹着凌厉,还有无尽的疑惑。她已经不是苏亦岚,而是一个奴婢,眼中蕴着无限的哀伤,立马抽开身子很不情愿地跪在地上谢罪。低眸间看着那颀长高大的身影从自己跟前走过,越来越远,留给自己的是凄清的背影,怎么也抓不住,低头间淡淡的忧伤袭过心头,无尽的勉强伴着幽幽凉意。
栾承昱迈步款款向前,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被人紧盯着,欲朝前迈出的步子突然停住,翩然转身俯视殿下之人,却见她的头垂得愈发低了,心里某个地方竟隐隐约约也为之牵动,方才那股发丝间的清香让他忍不住回味,顷刻黑曜石般的眸子一直盯着她厉声道,“抬起头来。”堂下没有动静,他不由得心下一急,双脚不听使唤径直走下堂。
苏亦岚感觉到他的靠近,索性抬起头来凝望着他。地砖底下传来的汩汩冷意,她的手指渐渐也有些发凉。跪在地上望着栾承昱一步步走近自己,竭力克制的情绪怎么也压抑不住,眼眶竟不听话的泛红,心一寸寸好似被什么抽打着,无力还击。含在眸中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努力用手指掐着手心犯疼,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一颗颗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玄黑的地砖之上,悄若无声。
栾承昱本来还是怒火乱窜,瞧着她眸底说不尽的悲伤,想要责骂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眸中蕴着发杂。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小李子只顾着往前没在意地上的朱红门槛,打了个趔趄后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扶正头上戴着的红樱顶帽,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立马跪在地上如捣蒜般磕头道,“皇上,奴才只顾着告诫那些个新来的太监们做事要利索,竟忘了皇上已经移驾回宫,奴才有失职守。”
苏亦岚意识到自己御前失仪,连忙用衣袖胡乱擦拭赶紧泪水。明知道不可以,可见着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点滴。方才竟然不管不顾还流着泪,她有些恼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
小李子早先在外头瞅着皇上进了建华宫,才回过神来哑奴还没有出来,方靠近殿外便听着里头传来皇上严厉的声音,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赶忙急急忙忙冲了进来,扭头看着哑奴脸带梨花,心生不忍,再次磕头道,“皇上,哑奴新来皇宫没几日,有些规矩还不懂,奴才往后定会好好教训她一番。”见皇上纹丝未动,只冷冷地注视哑奴,伸手擦拭着额际涔出的冷汗接着说,“皇上,哑奴是苏妃娘娘身边的人,这么久还未回紫宁阁,只怕这会儿娘娘又要派人来寻她了。”
栾承昱渐渐平复了情绪,拂了拂衣袖,转过身朝前走去,蓦地道出一句,“下去,让朕一个人静一静。”若在平时皇上只怕又免不了要责罚自己一番,小李子有些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连连磕了几个响头,脑门正中有些淤红,转头看着仍旧怔怔发愣的哑奴,眸中闪过惊诧,趁着栾承昱还未转身,随即便大力拽着哑奴往外退去。
许是在里头待得久了,乍一见到刺眼的阳光,苏亦岚还有些不适应,只是伸手挡在眼前,清眸中满是失落与幽怨。小李子感受着来自她手心不断冒着的凉意,彻骨的冰凉,立马松开手,正欲质问她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瞧着她眼中无数的哀愁,以为她是初来乍到被天威所震慑,笑着拍了拍她肩膀道,“没事,皇上既然发话了便不会责怪于你。况且你是苏妃娘娘身边的人,皇上爱屋及乌怎会惩罚你,左不过扣了些份子钱。没有大碍的,你刚入职,对于皇上的脾气自然不熟悉,往后来的次数多了便也不会这般唐突了。”
苏亦岚沉默不语,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台阶,身心俱疲。阴霾占据眉梢,爱屋及乌?不由得冷笑一声,他真的没有认出自己。伸手抚着有些隆起的小腹,若不是缠上白绢,只怕会被人发现自己的身孕。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也唯有这个孩子,而那个曾对着自己说出一番真挚誓言的人,将她忘了,忘得彻底,所以才会相见陌路。
失神落魄地行走在皇城夹道间,竟没提防撞上了前去建华宫的萧妍秋的队仗。兰芝厉声上前指着苏亦岚怒斥,“你这贱婢,没瞧着这轿上之人是谁吗?耽误了萧贵妃娘娘前去建华宫,即便是搭上你这条贱命也是无济于事。”
苏亦岚闻声才抽回思绪,只望一眼后头绯色凤辇,再瞧这眼前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兰芝,清秀的脸顿时沉下来,柳眉微蹙瞪着兰芝。方才还是指手划脚的兰芝迎着那冰冷的清眸,不由得倒抽口冷气,想要说话的嘴顿时变得干涩什么也说不出。
坐在凤辇中的萧妍秋发觉没有动静,掀起凤帘一角,娇声中夹着嗔意,“怎么还不走,兰芝?照这个速度,本宫何时才能到了建华宫。你们这群办事不利的奴才,瞧本宫回了春风阁不好好治治你们,也不把主子的话放在心上。”
兰芝目光闪烁不敢看苏亦岚凛冽的清眸,又听着主子这番责骂的话,立马跑上前矮身在凤辇旁低声絮絮叨叨一阵。俄而,凤辇之中走下了一个绝代芳华的女子,高高挽着飞天髻,一袭金色散花如意云烟长裙拖至地上,双蝶穿花金步摇斜插在松散的发髻间,长长的流苏一颤一颤。
苏亦岚目光掠过兰芝望着那个脸上泛着得意之色的女子,眸中旁若无人地朝自己走来。三年了,她一如从前,傲慢、雍容。思及自己,苏亦岚只觉胸口喷涌着难掩的愤懑之气,转瞬皆化为凄冷的凉意。
朱红的蔻丹将那双玉指衬得愈发雪白,萧妍秋扬着脸不屑地扫一眼站在自己跟前的陌生女子,娇声道,“你就是哑奴,苏亦岚此次带回来的奴婢?”绕着苏亦岚走了一圈四下打量一番后才开口,“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不懂规矩,可是别忘了,你只是个奴才,本宫才是主子。见着本宫却不下跪,该当如何?”
兰芝谄媚地紧跟在她身后,抬眸笑道,“娘娘,按着老规矩,杖责三十。”苏亦岚冰冷的眸子狠狠地瞪一眼兰芝,旋即直勾勾望着萧妍秋,这个不省事的女人,日后定要让她吃下自己结的苦果。三十大板,她现在有孕在身,只怕是一板下去便会没了孩子。她有些埋怨栾承昱,可是孩子是无辜的,望着两边朝自己靠近的小太监,苏亦岚手中紧攥的数根银针蓄势待发。
“慢着,萧贵妃这是为何,何必责难一个才入宫什么事也不懂的奴婢!”栾承昊适时开口,打破了肃然的气氛,拱手作揖后瞧了瞧苏亦岚,旋即望着萧妍秋道,“娘娘,微臣进宫有要事觐皇上。娘娘若执意为之,那微臣只能将所看见的事如实禀报皇上,看看皇上会如何裁定。”
萧妍秋那张娇媚艳丽的脸霎时有些花容失色,凝视着栾承昊淡淡一笑道,“昭王真爱说笑,本宫不过与这个奴婢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当真呢!还是昭王存心护着的人是旁的?比如,她的主子?”
栾承昊锐利的眸子看着萧妍秋,她所言是在诋毁自己与苏亦岚,不由得语气加重,“皇上急诏微臣,若是因着这等小事耽搁,只怕对娘娘不好,对萧将军也不好!”
迎着栾承昊夹着讥讽的目光,萧妍秋恨的牙痒痒,冷哼一声,状似无意瞥一眼站在跟前的苏亦岚,忽而美目闪过狡黠之色道,“这个哑奴虽不能说话,却也长得清水出芙蓉般,本宫还在奇怪着呢,为何堂堂一个王爷要替她区区一介奴婢说话。如今想来才明了,王爷已经二十有四尚未娶妻,莫不是喜欢上这个哑奴了?”
苏亦岚心中一震,浑身一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黑眸中蕴着无限的错愕,随即抬眸看着栾承昊,只见他幽深的眸也正凝视着自己,夹着从未有过的温存,对上自己的视线后立马转向别的地方。苏亦岚心中顿时转过千万个念头,原来那日自己听雨轩中的举动令他产生了错觉,唇角不由得掠过一丝嘲讽的笑。
萧妍秋瞅着这异常的气氛,丝帕掩嘴笑了笑,“哑奴,昭王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栾承昊急急地打断她的话,不容她说下去,“贵妃娘娘,您误会了。微臣对这位姑娘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恳请娘娘不要再说了。”
萧妍秋饶是有趣味地依旧说着,“瞧,如此护着心上人。一口一个姑娘,原来早前说了几桩婚事,王爷都不满意,本宫还以为王爷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却是王爷心中早已有人,而且不是旁人,正是苏亦岚的贴身侍女哑奴。”
苏亦岚这才回过神,木木地望着站在跟前的栾承昊,双目眩晕,霎时浑身无力往后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