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鼓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屏息看着眼前一幕不曾言语。栾承昱立在大殿之上,如一株劲苇逆风而立,有些错愕亦杂着惊喜,目光温柔道,“朕也很期待苏妃的表演。”
苏亦岚站在中央虽有些不习惯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神,但还是从容自若地矮身作揖抬眸道,“臣妾。”连一句话也没说上,便被一句清朗之音打断。苏亦岚微侧着身子,循声望去,果然是苏晋尧。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在右侧默默坐了许久不吭声,即便是方才夺锦球之时,也没了往日的生气。如今他却肃然起身缓缓走到自己身边道了个万福道,“禀皇上,微臣方才瞧见贵妃惊鸿之舞,想必这个世上再无人能超越。而苏妃娘娘自幼在府邸,除了女红,旁的只是略知一二。世上能人之多,微臣虽不才,却也斗胆恳请皇上允许微臣代替娘娘在诸位眼前舞剑,不知可否?”
人群中传来唏嘘声,萧子攸眸光中蓦地闪过一丝冷意,微微眯眼道,“看来晋尧兄也是个疼惜妹妹之人,如此看来,末将方才提出的意见似乎有些唐突了?”
苏亦岚冷眼看着萧子攸,他方才的话就像一根刺扎在自己心头,却不能拔除。苏晋尧因着自己一次次受伤,如今伤口痊愈才不久,若是舞剑时用力过度,只怕伤口会裂开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而且从萧子攸方才话中有话来看,自己还是赶紧了却他这个要求,否则不知待会又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忙道,“萧将军对贵妃的疼爱怎会比兄长待我的少,况且方才将军勇猛夺锦球,大家有目共睹,臣妾也不敢坏了大家的兴致。”仰头望着大殿上方那一抹玄黄,黑眸中透着股温润如玉的光泽,苏亦岚嫣然一笑道,“臣妾不通舞艺,但对于曲子略知一些,故而今日臣妾斗胆请愿在诸位文武大臣还有皇亲贵胄前献丑一曲。”
倪太后眉头紧蹙,苏亦岚方才那一刻说话的样子真是像极了那个柳若兰。而且那个柳若兰也擅长曲子,倪太后心中不由得跳动不已,但依旧面露喜色,雍容之气丝毫没有受影响,低声道,“哀家倒想听听苏妃能够唱出什么惊世之曲!”
苏亦岚本还陷入沉思之中,听着她这一句带些敌意的话,禁不住仰头看去,唇角勾了勾开口道,“臣妾一介女流之辈,不懂得许多,还请各位担待了。”
话毕走上伶人之席,理顺被风吹得有些紊乱的鬓发,微微俯身,端坐在古琴旁,唇角浮现一丝微笑,凝眉沉思。玉手轻挑琴弦拨动着,轻拢慢捻抹复挑,琴音似水汩汩流出。伴着时而若空濛细雨,时而若溪水淙淙划过,时而透着哀婉的琴音。苏亦岚深吸了口气,袅袅歌声伴着琴音而出。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席间有人听着此曲不由得鼻尖一酸,眸中含着泪水静静聆听着。不一会儿,玉手收回,琴音一落,顷刻间还意犹未尽竟无人言语。苏亦岚凝眉望去,见一众人还在伤神中,抽开身子走上前作揖道,“臣妾献丑了。”
话毕在众人的投来歆羡的目光中徐徐走到位置旁坐下,淡然迎着众人的打量。萧妍秋手扯着丝巾,掩不住忿意,她本意是想让苏亦岚在众人之前出丑。岂料苏亦岚一曲哼罢,触动了不知在座之中多少人的心弦。就在方才,皇上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没有半刻游离,只怕如今她又愈发可以放肆了。想到这,萧妍秋怒火横生,恨不能冲上前将那古琴摔断。
萧子攸眉头紧锁,听得云里雾里,许久才回过神抱拳道,“微臣习武之人,自然比不上那些个文人墨客。可是听着娘娘方才那首曲子,甚是哀怨,微臣有些糊涂,今日可是大喜之日,却为何听着娘娘哼这曲子。”
苏亦岚微笑着答道,“贵妃娘娘方才莲步生辉跳着惊鸿之舞,又有皇上吹一曲《凤求凰》,凤兮凰兮,此生无悔。皇上与贵妃娘娘情深似海,臣妾心中感慨万分,故而忍不住也演奏一曲李白的《长相思》,寓意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话音刚落,视线正好撞上栾承璟幽怨的清眸,苏亦岚撇过头强装着没有看见,莫不是他方才以为自己那一曲是为了他而唱,心中掠过一丝冷笑。
“啪啪”几声浑厚的掌声响起,栾承昱轻轻颔首很满意地笑道,“爱妃果然不负朕意。”侧过脸看一眼萧妍秋道,“芜国,能舞者唯萧妍秋。而这世上能歌者,唯一苏亦岚而已。”
萧妍秋挤出笑容接受这番话,心中悔恨万千,旋即眸中伴着敌意死死盯着苏亦岚。苏亦岚不耐烦地撇过头,视线正对上了从方才到现在一直都在凝视着自己的倪太后,她满脸写满嗔怒。苏亦岚毫不畏惧地直视她那一双锐利的眸子,唇角一勾,捏起玉杯凑上前示意请酒,旋即一饮而尽。
倪太后往日傲然不可一世的模样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落寞的黯淡。看着她嘴角不时地翕动着却还是只字未言,苏亦岚清亮的眸子露着一丝冷色,微微眨巴眼睛,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愤怒之火像一条黑蛇环绕在倪太后身上,怎么也甩不掉。清雅之气荡然无存,倪太后咬牙切齿地瞪着苏亦岚。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方才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唱了一首二十年前柳若兰魅惑先帝的曲子。她这是在公然对自己发出挑衅,而她也绝对不是苏亦岚。这个女子真不容自己小觑,来日方长,自己定会揭下她的面纱,将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公之于众。袁竹汐坐在近旁,瞥见太后的神色恍惚不定,时而狂乱,时而淡然,时而哀怨,压低嗓子伏在她耳际道,“母后,可是身子又不适?若真是如此,儿臣这就安排人送您会凤仪宫。”
倪太后不曾掠她一眼,径直起身朝着栾承昱道,“皇上,哀家头风又发作了,只怕不能再参加筵席。”栾承昱清眸中夹着冷漠,淡然道,“既然母后发话了,儿臣恭送母后回宫。”
袁竹汐看着倪太后在竹香的搀扶下缓缓离去,心里倒抽了口冷气。自己本就是母后想要保住母家的一颗棋子,如今是不得用了她才如此待自己吗?袁竹汐眼眸往下一扫,从栾承昊身上掠过,霎时凝住了。
皇后,多少女子拼死在后宫中想要坐上的宝座。但于自己而言,却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本是中宫之首,可心中却没有丁点的喜悦之情。还记得七年前爹下朝归来告诉自己,栾承昱欲纳自己为后。她有过犹豫纠结,可听着倪太后让竹香带来的传话。她竟然忘记了与栾承昊在月夜许下的誓言,就在他策马归来的那一日,自己已然成为了他的皇嫂。从此,咫尺转瞬为天涯。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微风拂过,片片春红飞落石子路间。苏亦岚信步走在其间,欣赏着周遭的景色。妙雪紧跟着在后,憋不住脱口直言,“娘娘,您方才那一曲唱的真是好,奴婢虽听不懂那些话,却也不知为何心中柔肠触动,有个地方直往下陷呢!”
苏亦岚月白色及地长裙遮过脚踝,伴着笃笃的脚步轻轻从石子路上拂过,脸上露着恬淡的笑容。她笑不是因为众人惊艳于那一首歌,而是欣喜于倪太后在听着自己唱出第一句时脸色瞬间变得惨淡。若不是心中有鬼,她怎会神情变得如此之快,可见她虽是铁腕太后却也抵不过岁月匆匆,没了往日的凌厉之气。
虽往前走着,苏亦岚却觉着手里空空的,环视四周,妙雪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自己身边。淡然一笑,这丫头准又是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忍不住跑开了。也罢,自己找了个籍口出来走动一番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白玉曲桥蜿蜒在视线尽头,桥下流水潺潺泠泠在耳。苏亦岚黛眉舒展,淡然自若地走上桥去,一步步迈上石阶。走上桥身,却见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自己十步之遥处。他此时此刻不是应该陪在他的娇妻幼女身旁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转身欲走,却被他硬生生叫住。苏亦岚顿时觉着步子变得很重,回头看着他淡然道,“臣妾见过廉王,席间觉着乏味便出来走走,竟不知廉王也在这里赏景。如今臣妾出来也有一会儿了,也该回去了,否则皇上又该担心了。”
苏亦岚决绝地从他身前走过,却分明感觉到手腕被一个宽大的手掌攥紧。四下无人,周围很是沉静,树枝随风摇曳簌然有声,苏亦岚若有若无地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为什么?她对他不是没有爱了吗?可看着他如此深情地望着自己,如同在弁国第一次相遇时一般,苏亦岚心头一滞,竟又有些沦陷。可他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虽然这一切他并不知晓。但静太妃代替娘亲嫁给芜国先帝,这已是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诚如他们之间也绝无可能一样,只能有恨!
“放手,”苏亦岚脸色冷清,森然道,“若你再对本宫无礼,本宫可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话音刚落,她的唇便被栾承璟快速地覆上,苏亦岚顿时一惊,张大眼睛看着眼前那张依旧清秀却也有些沧桑之感的脸庞。愣了一瞬,苏亦岚回过神立马抽开身子狠狠地扇了他一掌,唇角挤出字眼恨声道,“放肆,你居然敢对本宫无礼,本宫绝不会轻易放过你,本宫一定会将方才的一切告知皇上,让他治你的罪。”
栾承璟一脸波澜不惊,淡淡道,“若是你想,你只管去告知皇兄。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却还是忍不住想你。你可知三年前得知翠轩阁起了大火,我多恨,恨自己为什么没能狠下心来带你走,更恨自己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可是如今再见着你,七年了,我不想再回避自己的心了。没有你,我的世界只有虚无。不管未来怎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苏亦岚不发一语,径直转过身子朝霁月台走去。方走了几步便听见栾承璟低沉的嗓音说着,“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步子渐渐变得沉重,微翘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着,苏亦岚神色有些恍惚,目光闪烁地看着前方。曾几何时,她曾痴痴地守在翠轩阁望着那一轮皎月。对他,她有过太多太多的期待,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回应过自己,哪怕就那么一瞬。可就在方才,他居然在这个四合城墙之内吻了自己,七年了,这个吻未免有些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