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雁行阵阵飞翔于天际,结对朝南而去。苏亦岚定定地站在湖畔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碧水连天。落叶归根,大雁南飞,它们都有个各自的归宿。而自己眼下却似无根浮萍,只能随风飘扬,走一步算一步。
小李子站在一旁瞧着她脸露失色,耸耸肩笑嘻嘻道,“平湖秋色澄净,萧萧秋风在耳,哑奴姑娘可是想家了?”家,这个字眼闯入脑海,却是那么快就一闪而逝,苏亦岚眸中立时便已模糊一片,黯然望着前方,似乎思绪也随着那一望无垠的湖面直至远方。只觉心中做冷,身子有些蜷缩。
天涯无尽,芳草萋萋,鸿宇之大,她却连家在何处都不知。凌家早在自己和亲之时,便已被董太后下旨诛九族。原先还是车水马龙的凌府,只怕杂草丛生无人问津。凌氏一族,唯剩斯褀这一方血脉,悲恸之情纷至沓来冲洗着大脑。
凌梦得在娘血崩之际瞒着董太后将自己抱出宫中抚养成人,而且在凌府中待自己如同己出,此情此义已是义海云天今生难以偿还。娘亲抱憾终身,苦等了一辈子却是葬身黄土入了青冢。而那个被自己叫了十六年皇上的弁国先帝元邴祚,竟然才是自己的亲爹,匆匆一面却是天人之隔,冷冷苦涩蔓延嘴角,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任由无尽愁绪跌宕在心肠。
小李子瞅见她一脸凝色,知晓自己说出了话,心中掠过一丝凄冷,立马转移话题道,“第一次见着姑娘,我便觉着姑娘是个有福之人。果不其然,皇上这次美其名曰说御前缺了奴才,其实是心里想着姑娘呢?这不早前我来紫宁阁中传了一通话,才半个时辰还未见着姑娘,皇上心里就急了,又差我来传口谕。姑娘人又极是好,前路定是光明似锦。只怕往后,奴才也要仰仗姑娘了。”
话音刚落,便闻着远远传来鼻际冒出的冷冷一声道,“好个吃里扒外的奴才,果真是一副谄媚的嘴脸,难道忘了是谁拉你一把,让你又重新回到御前当差。”
小李子细长的眉毛一挑,转身望着夏淑媛大步走来,满脸皆是鄙视状,心下一凉,她在宫中是个不温不火的主子,虽未受恩宠,但自己也不能得罪,立马作揖道,“奴才见过夏淑媛。”
夏凝雪本是闲来无事行至御花园想要走走静静心,谁料刚到这里刚看了满园金菊斗艳,好转的心情却在假山之后听着小李子这番话后跌落谷底。深宫之中暗流纷涌,没个能说体己话的人,只有苏姐姐是真心待自己好。清澈如春水的眸子,狠狠地瞪着小李子,越过他的头顶凝视着站在他身旁神情镇定的女子,狐疑地问道,“你就是哑奴?那个令皇上奋不顾身跳入明湖之中救下的奴婢,那个让皇上昨夜苦苦守了一夜的女子?”
苏亦岚冷澈的眸看着夏凝雪,虽只见过几次,可不知为甚,心中对这个女子总是有着莫名的好感,或许因着她像极了三年前的自己吧!白皙胜雪的脸颊透着红润,眉若远山无须描画便是黛黑,两鬓之发薄如蝉翼,方才的话虽有些霸道却不让人听了生厌。毕竟她此举,是替自己觉着不值,心中升腾着暖意,果然身处困境才能看清人心。
小李子瞧着这尴尬的一幕,小眼睛眯成缝笑道,“回小主的话,她便是哑奴。皇上此次派奴才待她去建华宫,方才耽误了一些时辰,恳请夏淑媛见谅,恕奴才不能久留。”
夏凝雪如水般的清眸似一把尖刀凝视着哑奴,伸手在前拦住他们,忽而脑际闪过一丝犹豫,只拉过小李子在侧厉声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虽是奴才在这宫里见惯了起起落落,可也别忘了苏姐姐对你的提携。没有她在皇上跟前替你美言几句,便没有你的今日。”许是说得既急又恨,双手竟不由自主地攥着他的衣袍交领。
小李子面露难色,手也不敢乱放只是静静垂下,任由她在自己跟前横眉怒对说着絮絮叨叨的话,待听得久了忍不住才脱口道,“小主,您的话奴才都听在耳中,一定记着。”
夏凝雪这才意识到自己没了规矩,紧攥的手缓缓松开,瞅一眼在侧淡然看着自己的哑奴,柳眉微蹙,视线移至小李子身上厉声道,“你个奴才,最好记在心上,别糊弄本宫,否则有你好果子吃。”言毕狠狠地瞪一眼哑奴,看着小李子转身,冲他莞尔一笑,迈出脚狠狠踩在他脚背上。
只听得静寂如水的御花园上空,几声悲怆的叫哭声打破了平静。苏亦岚盈盈细步走上前搀着一瘸一拐走着的小李子,满脸笑容地目送夏凝雪,这个丫头倒是真让自己喜出望外,没有让自己错付真心!
只轻轻推开雕花木门,便是扑鼻而来的龙涎香清幽的味道,撩开绣着金龙的绣帘,便见着栾承昱端坐在御案之前,剑眉微蹙盯着案上摆放好的奏折。苏亦岚端着红木托盘敛眉屏息走着,生怕一个不小心便碎了一地。见他陷入沉思,便径直走上金砖台阶之上,托起青釉木兰花样茶盏轻轻放于案上,旋即将托盘抱在怀中站在一旁等候。
栾承昱也未曾抬头,只掠一眼杯盏,袖手握起,捏着茶盖低头看着升腾白汽,嗅着幽幽茶香,正欲喝下却于恍然间闻着四溢的清香,不是馥郁只是清雅,淡然之际便已消弭。蓦然抬眸望着她,凝视片刻倏然起身,一时之间手中的茶杯之中滚烫的茶水溢出,玄黄龙袍宽大的衣袖之上溅了好些滚烫的茶水。
苏亦岚见状美目睁大,心中甚是担忧,失声叫了一句,“皇上,”便急急地掏出袖中的丝巾替他擦拭。顷刻温软的手际被一双大手覆上,苏亦岚才回过神,抬眸错愕地凝视他,欲抽出自己的手却被攥得更紧,翕动的嘴紧抿,心若击鼓怔怔地望着他。
偌大静谧的大殿之内,铜漏催频,金猊香炉内散发出淡淡的烟雾,四目相视,低眸间看着她纤细柳腰,栾承昱禁不住盈盈一握揽入怀中,将她紧紧贴在胸膛,恨不能嵌入自己的身子里,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如瀑秀发低声道,“告诉朕你到底是谁?你身上还有多少秘密?”苏亦岚心绪纷乱,身子微微一颤,伸手环抱着那个结实的身子,听着他胸口传来的心跳声,和自己一样的快速跳动。
缓缓松开手,苏亦岚未发一言,似乎她真的就是哑奴一般。栾承昱也不勉强,只是唇角总是抑不住的笑,手执书卷,忽一抬眸看着她就坐在自己右侧的太师椅上,紧锁的眉峰舒展。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舒心的日子,他坐在御案之上批改奏折,而她则坐在一侧翻阅书卷。虽然二人之间没有说一句话,却已经胜似千言万语。只要一个眼神,会心而意,她便能读懂自己的心思。她是岚儿吗?为什么却又不将一切告知自己,是难言的苦衷还是这一切只是自己无端的猜想。
苏亦岚似乎感觉到大殿之上那一双星眸直视着自己,手中李璟的词集缓缓合上,清眸流转抬头看着,只见栾承昱低头似是很用心地在默读什么。心中暗暗一思,慢慢低头转瞬复又抬眸,顷刻间四目相视,灿若银莲的笑绽在唇畔。
栾承昱本想淡然看着她,没曾想却被她瞧出破绽,微微露着会心的微笑,忽而星眸之中闪过一丝亮色,稍稍招手示意。苏亦岚将词集抱在怀中,莲步走上前,见他将微白宣纸平铺在案上,默契地捏着墨在澄泥砚打着旋磨着,瞅见浓黑的墨汁汩汩冒出,立马从笔架之上取下狼毫毛笔,右手执笔递与他。
栾承昱微微颌首笑着,并不曾接过只是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缓缓搂着她站在御案正中间,见她眸中浮现疑色,贴在她耳畔轻声道,“朕见你读着后主词时,或蹙眉,或浅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你不愿说话,那朕只能看着你写下。”
苏亦岚也不推搡,左手攥紧袖袍,右手挥笔而就,清雅小楷顷刻便呈现眼前,笔断意联,字字温婉。栾承昱看在眼里,心中甚是欢喜,默默沉吟。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看毕栾承昱心中黯然低声道,“秋色肃杀,暗藏霜意,一派清苦。人生之中迂回曲折,也莫如是。但是不管多少恨,朕想着一切皆会好起来的!”苏亦岚闻言,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将头靠在他身上,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此生她已不知何处才是栖身之地,如今他在哪儿,那么自己便也在哪儿!
忽然雕花门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公鸭嗓,苏亦岚立马站在一侧静静候着。小李子自知不该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可是事出有因,还是顾不了那么多推开木门,疾步走了进来道,“皇上,阿穆尔可汗求见!”
栾承昱剑眉紧皱,何谈事宜已经差不多了,他怎么却在此时要觐见自己。苏亦岚瞅着小李子递给自己的眼神,矮身作揖莲步离去。方走到门外,便见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横在前头,左右走着却发现那人丝毫没有退避之意,不由得美眸含怒抬头望着,却是呆呆一愣,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