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府西街医院里也经历了一场搏斗和骚动。当人们看到一队警察冲进来以后……有人哭喊。有人厉骂。有人奔逃。有人追捕。人们分不清楚谁是军人,谁是坏蛋。门破窗歪。有的桌椅从窗户里飞了出来。贴着米字条的玻璃随处吊着挂着,满地碎玻璃渣……医院里到处都嚷嚷说刚才对面的菜铺子跟前压死人咧,都是排队买豆腐的。好操狗日的,汽车朝人的头顶上就开过来咧。开车的都是歪十来岁的小娃娃,压死人以后就都跑到医院里头来咧……这个时候突然有个男人高声说:“排队的,还压死一个小男娃娃了!才十二三岁……”
宋淑卿一听到这句话,两眼立刻就冒出一片金星来。她目光发怔,两腿一软就瘫坐到了满是玻璃渣的台阶上,不一会儿这块地上就洇湿了一大片……
……刚才还看见挠蛋蛋他们四个人围着汽车转圈圈的克华完全不知道此时自己身边究竟发生了啥事情,刚才还显得空虚无聊和极不耐烦的他此时已经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剧吓懵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在那里……
此时他耳边还有惨叫声,还有人在哭爹喊娘。他还站在血泊中……汽车是从他身旁擦肩而过的。他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怔怔地在那儿站着,甚至连恐惧感都没有……他刚才只看到挠蛋蛋社平他们进了那辆车的驾驶室。车开了……没过多久。突然一辆车就从身后冲过来……有人在惨叫。车碰倒菜架子咧……挠蛋蛋社平他们让警察从汽车里给拽出来咧……一顶军帽滚到了自己脚边。
接着,克华又看到对面的医院门口,警察押着七八个年轻小伙子从里面走出来。他们也都穿着黄军装。其中有两个人还搀扶着一个……他们一个一个地被警察扔上了一辆路过的汽车马槽子里……
说起来也怪,八月份都过了快二十天了,差不多是天天都有雨。
现在已经是过了伏入了秋的天气了,可是有些雨下起来就和六月里的暴雨一样,说来就来,瓢泼而至,一下就是几个小时……黑云压城,雨雾铺天盖地,远远近近一片混沌,让人们连喘口大气的机会都没有。有些时候还倒着大大小小的冰雹豆子,肆无忌惮地倾泻在人们的头顶上肩膀上还有玻璃窗上和房顶上,叮叮铛铛地响成一片,震得人们六神无主心惊胆战。
不过更多的时候倒是阴雨绵绵连云不开,好像整个天上都盖了一大块不知道有多厚多重的灰毯子。人们是刚刚熬过了伏天六月里的酷暑,本想入了秋以后躲躲太阳歇歇阴凉,好喘一口气,谁想到老天爷刚刚把毒热的太阳挪开,又给蒙上了一张大毛毯,而且一捂就是十天半个月,堵得人人心口发慌,一筹莫展……这雨沥沥拉拉连绵不断没完没了,谁也不知道它多会儿才停。人们说这雨水就像窗玻璃风一样,你别看它不经不意不刮不吹看不见感觉不到,可是它却会淫淫浸浸地漫入你的肌肤渗入你的骨髓,让你皮肤痛痒肿烂关节变形发炎心情惆怅郁闷。时间一长有病的会加重病情没病的也会生出病来!
大雨小雨就这样没白没黑的下着,朝着人们的心里下着……
雨水把人们堵在了家里,街上行人很少……马路上已经有了水,而且越涨越高……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有人说整个太原城都泡在水里头咧。大部分房子都开始漏雨了。有的老房子已经开始塌咧。人们都搬到亲戚朋友家和单位里头去住咧……新建路旱西门黑龙潭动物园那些地势比较低的地方光马路上的水就有一米多深。房舍倒塌无数,还砸死了不少人……就连地势比较高的柳巷钟楼街解放路西羊市一带地面上的水也足足有二尺多深。整个城里一片汪洋!大大小小的车辆就和飘泊在海洋上的各种各样的船只一样。大部分商店都关门了,街面上只开着几家小饭馆。偶有雨歇的时候,能见到一些小孩从们在不欢不闹地淌水玩水,很少见到大人们的身影……
城里是这样,想必城外也好不了多少。今年是鸡年,不是有老话说么:鸡没米,七月雨。想来今年也是个灾年……
二条五号这多半个月里也是家家门里门外桌上灶上甚至连床上都摆放着大盆小盆和大桶小桶,有的人家把锅碗瓢壶都摆上了。那一二十天里整个院子屋里屋外到处都是咚咚当当的响声。每一声响带给人们的都和不断传来的屋塌人死,打家劫舍和两派武斗的消息一样,是说不清楚的忧伤和烦躁,都让人坐立不安。
但是院里最凄惶的那就要数半萍家了。不到十天就接连出了两件大事。社平被抓走后,家里简直就乱了套!金惠莲是那天从医院里回来才知道开车把人压死的四个人里头就有社平!她一听就摔倒在家里的水缸旁边,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这儿是哪儿了?”半萍连哭带哄地告诉她是“工农兵医院”……她这才好像是慢慢恢复了知觉。等她明白了一切之后就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就是整整一个黑夜……接下来几天她都不吃不喝。怀的孩子也掉了。医生告诉解出海死胎是个男孩!一家人沉浸在万劫不复的巨大悲痛之中,终日以泪洗面。儿子出事以后,要数解出海受的打击最大了。他的肺病更加严重了,哮喘加剧,在这十多天的淫雨绵绵中终日咳嗽不断。他彻底地垮了。他不得不休息在家。他知道今后自己不会有什么重要的出车任务了,说不定还会被撤职降级。这还是轻的了呢,因为在这个时候,谁家出了现行反革命全家人都要跟着倒霉。院里的邻居们想尽办法来安慰这一家人。大家送米送药,有的还帮着他们家洗涮缝补……解出海的咳嗽尽管搅得人们心里头烦躁不堪,让人极其讨厌,可是他睡着了,一会儿不咳嗽了,大家又焦急不安,耽心他出了啥事,又都来探听病情,问寒问暖……湘萍是在金惠莲出院以后才被叫回家的。这次是不得不叫她了。她回来后知道了一切,但是舅舅的死和社平被抓,这无论哪一件事都让她无法接受,她一下子就惊呆了!竟不知道家里到底是出了啥事情。她不相信自己这个三代贫农根红苗正的革命家庭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这两件事使她内心世界里的那根精纯坚硬忠贞执着的神经受到了一次强烈地震动!一下子就把她震倒了。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这一次她流泪了。是真正地流泪了!表面上看她没有加入到全家人那种大哭大悲的行列中去,但是她的眼泪都往肚子里流都流到内心里去了。她低低切切地哭了好几天,一个星期都不出门……慢慢地她抬起了头,走出了那间阴暗的里间,她那根争强好胜从不示弱的神经又一次绷直,又一次让她变得顽强起来……舅舅的死她还能接受得了,因为那毕竟已经远一些了,可是社平,自己十分疼爱的小弟弟的被捕成了现行反革命这一事实无异于晴天霹雳,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一连几天她也是只喝几碗糊糊,连窝窝头都咽不下。她每天都和半萍给两位大人做细粮吃,尽心尽力体贴安慰他们,悉心料理家务,不过每天她的心里脑海里想的还是社平……她想起了自己当年背着社平捡片柴拾燎炭的情景,她想起了社平长大后捣蛋骂人打架的情形,她想起了后来社平天天练足球踢足球奔跑攻踢时的二不愣劲,她还想起了社平偷上家里的钱买烟抽的往事……她不是在捋自己的弟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一地步的线索的,她是在想他。她是在思念他!此时这种思念甚至超过了她对向亦谭的那份思念……思念不得,百感交集,又生发出了一种深深的恨意。她恨社平自己不争气,不学好,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也给爸爸妈妈造成了那么大的痛苦。他是自毁前程,也差点把这个家给毁了!她看着咳喘成一团、黎黑孱弱的父亲和日益削瘦整日哭泣发呆的母亲,她就心痛!她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去监狱里把社平揪回来或者自己就变成一个社平,活蹦乱跳地站在父母面前,像以前一样,再次给全家带来欢乐……不过此时她想到,也许正是由于自己当时一时的冲动离开了家才酿成了这么一场灾难!她此时后悔了。她后悔了自己当时的举动。她想自己要是一直在家的话,那天社平也许会听自己的话,他也许会乖乖地留在家里,说不定他还会听自己的话再不和挠蛋蛋他们来往了。这一切可都是有可能的呀!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每每一想到这里她就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像李铁梅那样替爸爸分解忧愁……有时她还捶胸顿足暗暗责骂自己。这时她的哭泣就不仅仅是一种悲伤和痛苦了,更是一种憎恨和绝望了。
不过她也想到了自己……她觉得这件事对她自己的影响还不会太大,她相信自己的一贯表现和对组织做出的独特贡献。她坚信军宣队工宣队红联站的领导对她还是信任的,绝不会拿她和自己的弟弟划等号,更不会把她看成反革命家属而再不用她!她坚信着向亦谭对自己的感觉,坚信着邵率滨他们,甚至连她深深看不起的周奇这十几天来对她的安慰和帮助,她也感到自己并不孤独……她想她只是在家里困难的时候,回来帮助料理几天,她坚信十中大本营离不开自己,那个岗位非她莫属。她坚信只要一有事,组织上就会召唤自己回去的,自己也应该义无反顾地前去战斗!至于爸爸妈妈,家里还有两个妹妹照顾。她们也都大咧,也能帮助家里做些事情咧。这不是自私哇!这是革命,是运动么,还能因为你个人家庭的事影响了组织!忠孝不能两全么……社平,你好不争气呀,你活该!谁也救不了你……她哭了出来,这一次是放声大哭。
一个星期以后,她出现在家门口,她坚强地和人们笑着说话……可是邻居们还是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不敢和她随便说话,生怕敏感要强的她会误会了,怕再伤了她的心。人们都从她的眼神里猜出,她好像还在等着谁或着盼着什么……
……
全家人倒是丽萍先受了点组织影响,西羊市小学通知她不要再去参加国庆游行训练了……
至于半萍那完全是一副大悲大恨的样子。弟弟出了事以后她一直号陶大哭不止。她哭得那么悲恸,就连她在奉劝安慰父母的时候都是边哭边劝,哭得惊天动地!就连街坊邻居们也都受她的影响,跟着她唏嘘掉泪。她哭诉的方式也和姐姐不一样,不是一个人憋在家里偷偷地哭,而是走出家门挨家挨户地去哭,去向人们解释她所认为的事情的真相。她还走出二条五号,到她所认识的所有街访邻居家去哭诉。她除了解释自己的弟弟是被骗被逼迫去的这一事实以外,就是痛骂挠蛋蛋是个大流氓大赖皮,他咋样咋样在半坡街上抢人打人,咋样咋样把一条街上的娃娃们全都给勾引坏咧,半坡街上所有的坏事没有一件不是他干的……千刀万剐的,他早就该枪崩咧!她咬牙切齿地哭着骂着,就和一个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家庭妇女一样。不过她的这番哭骂倒也说出了半坡街居民们的一致心声。大家早就有气憋在肚子里,所以也就趁这个机会一起发泄了出来,一起跟着她痛骂挠蛋蛋,同时也不忘安慰安慰她……有时候她也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或有意无意地认识到社平可能会有的下场……会判他多少年了?判个二十年无期的?压死了那么多人,肯定要判枪毙了哇!一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紧张,一阵害怕,一阵从未有过的焦虑难忍和无奈绝望……她想问问父亲,可她又不敢,怕再给父亲造成痛苦和悲伤……她只得着急地又是长时间的大哭大嚎。
然而就在这连天阴雨中,就在二条五号和半坡街的居民们还没有完全从挠蛋蛋压死人事件中摆脱出来平静下去的时候,省革委会就把第一批要打击的罪犯名单和他们的罪状向全社会公开了,并组织全市所有的居民都来参与讨论应该给这些罪犯们定什么罪。看来这是省核心小组落实七·二三布告精神,从重从快打击犯罪,稳定全省局面的第一步。从名单和罪状上来看,都是一些现行反革命和杀人抢劫打砸抢分子,挠蛋蛋他们四个人就在上面,说他们是个流氓盗窃杀人团伙。不过名单上面没有写挠蛋蛋的大名,只是把他的姓和小名连在了一块,叫步孬蛋。怪不得邻居中有的人竟然不知道这个名字指的是谁……另外还有几个天主教神甫。让人们感兴趣的是名单上还有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她的罪状是用猎枪射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判决讨论稿上说他们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为害极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人们看到凡是那些罪行严重的人的名字都是用粗体黑字印刷的,他们的罪状最后都写着“该犯反动的阶级立场不改,妄想卷土重来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实属罪大恶极,理应从严从重惩处”。
自从这个判决讨论稿公布以后,人们都感到了一种有形无形的压力。人人都很紧张,人人自危,生怕多说错一句话或多做错一件事。大家都按着讨论稿上的话去说。不过也有一些胆子大的人私下里悄悄跟人说:“其实人家早就定好咧。该枪毙谁了不该枪毙谁了,你一看歪黑名单哇还不知道!”
半坡街居民革委会的讨论会是由荣光麻组织的。挠蛋蛋他妈是再也没有资格来组织这样的讨论会了。从此黄家也就很少有人去了。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骑车走路风风火火指手划脚泼辣能干的居革委会主任了。只是事隔一年以后,人们才看到一个灰头土脸佝腰圈腿走路战战兢兢的老太婆在半坡街一带捡垃圾……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
这个年月就是这样,革命家庭和反革命家庭往往就在一瞬之间,往往就因为一句话一件事或一个人而发生始料不及的变化。当然金惠莲也没有资格去开这个讨论会了。全家人都知道那上面有社平的罪状,但是都不知道上面写的是啥,罪行重不重,人们咋地议论,到底能判几年……全家人都在提心吊胆中等待着。全院的家属中也只有李大大一个人去了。她讨论回来告诉半萍说:社平死不了。他的名字没有步孬蛋那么大那么黑!你放心……
半萍跑回家来问父亲是不是这样,解出海只是“嗯”了一声……
就在这前半个月里半坡街上还出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税务局的看门老头毕俊义死了。说起他的死来人们都觉得好笑,他是给臭死的!猛一听谁也不相信这话,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