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一天的暑气刚刚收走了它余热犹劲的尾巴,现在已经是凌晨3点多钟了。政协大院的这间参事办公兼专政看押室的大房子里却仍然是闷热异常。热气、潮气、痰盂里面飘逸出来的臭气弥满了整个屋子。暗夜中的老鼠有了更广阔宽松的活动舞台,它们如入无人之境,肆无忌惮地破坏着这夜的宁静。蚊子就像轰炸机一样一批一批地来偷袭这屋子里所有有血有肉的生命,三个睡在地铺上的被专政隔离对象不停地用两臂用扇子扑打仍然是无济于事。除了留下一身的瘙痒红肿外,那就是低沉微弱的咒怨声了……不过鼻句鼻句的酣睡呼噜声马上就会应声而起。他们也许是太累了。白天打了一天煤糕,连中午都没让休息,体力的确消耗过大,此时也只有用这任何力量也瓦解不了的沉睡来弥补了……地铺上唯独杨忠奎鼓着两只眼睛怔怔地看着屋顶,他一夜都没有睡……
前些天克华送饭的时候拿来的是几个白面馒头。三个老头好长时间都没有吃到纯白面做的食物了,看着那几个白暄暄的馒头谁都眼馋。因为各家送好饭的时候不多,所以家属一旦送来单一白面单一大米肉蛋荤腥做的饭三个人便都分得吃了。今天也是一样。馒头正好四个,一人一个;还有一个杨忠奎便给了今天值班监管他们的另一个参事吃。说起来事情也真是凑巧。俗话说,人要是走背运,什么鬼你都能遇上。这不,杨忠奎他们三个被专政的对象吃了这白生生的馒头后津津有味余香满口意犹未尽都觉得还不够塞牙缝呢怎么就嚼完了呢,真真是太不过瘾了……可唯独那个监管他们的参事刚吃了两口便大口小口的吐开了。这一下倒让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大大吃了一惊,尤其是扬忠奎……还没有等杨忠奎嗫嗫嚅嚅地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位监管者便冲着他厉声喝问开了:
“杨忠奎,你这是啥馒头了!是糖包子……还是……咋还包得咸……酸水水了……”
“这……这……这……”杨忠奎瞪着两只黯淡昏浊的眼睛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哪,哪有糖包子,就是馒头呀!”余柯真和严罟篁也是一时莫名惊诧,目瞪口呆。
“你看,你们看,你们尝尝,这是啥馒头……里面包的是啥球东西了……你们吃一吃!”蹲在地上吐了一阵的人立刻冲过来举着半个馒头向他们三个人叫喊。
严罟篁接过馒头来一看,果然那剩下的半个馒头中间有一个洞。还没等他拿到跟前,一股刺鼻的味道,也不知道是碱味咸味,还是酸味苦味立刻钻入鼻喉,让他头晕恶心连连吐了几口唾沫。“这是啥子味道,这是啥子味道……老扬,这,这是咋地一回事?”
余柯真拿过来后也有这样的感受,他也像严罟篁一样,连连叫问杨忠奎。
杨忠奎接过来闻了闻,自己又尝了尝,果然异味刺鼻,恶心头晕……他一时呆了,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连一句安慰受害人的话都没有。
“杨忠奎,你这是报复是不是了?给你写大字报批判你几句,你就报复……”
“唉,不是吧,老杨不是那种人……馒头是他老伴蒸的,他知道个啥……下回他小孩来了问一问就清楚了。你不要紧吧,喝点水漱漱口就好啦……”
“……都喝到肚子里头咧……”
“不行,下午到医院看看也行么,回来再说……”
“杨忠奎,你要报复,你也太小人了哇……”监管者仍然是不住地吐唾沫,对杨忠奎怒目相向,不依不饶。
“唉唉,不是。老杨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么多年咧,你还不了解他……”
“不行,今天下午上了班非跟岳主任说不行。这个事得追查追查……”
余柯真和严罟篁一个中午的劝说也没有起了什么作用,四个人谁都没有吃好这顿饭。杨忠奎更是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坐在地铺上发怔,有时还连连打自己的耳光……杨忠奎是个胆小的人,尤其是经过文化大革命,他对什么都是三缄其口,噤若寒蝉,规规矩矩的,特别是涉及到自己,与自己有关的事那更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今天这事他确实有点后怕,一中午提心吊胆的……
下午一上班,岳大鹏就听说了这件事。参事室已经半年多没事了,今天突然间出现了这么个事,凭着他多年养成的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方法去分析一切事物和处理一切事物的习惯,他眼睛一亮,如获至宝,心中暗暗紧张和兴奋。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么……这是让参事吃咧,万一今天值班的是我,是他,是别的革命群众了?这,这不是阶级报复了么……这说明一小撮阶级敌人还是心不死,不甘心他们的灭亡,他们还想利用各种机会进行破坏和捣乱……杨忠奎都半年多咧老是不交待他和于二孩的关系,他俩之间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串连单线来往,他组织还乡团的阴谋诡计,能拖就拖,能抵赖就抵赖……今天又使出了这么毒辣的一手,他想干啥了!他这不是投毒了么……人们都说他心软老实,我看他是菩萨脸蝎子心!不行,这件事一定得追查到底,绝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岳大鹏把杨忠奎叫进了专政小组办公室。杨忠奎是被人押着走进办公室的。办公室里的几个专政小组成员个个面容威严如临大敌,还没等杨忠奎在岳大鹏面前站实在了,岳大鹏便劈头甩过来一句:
“杨忠奎,你这个老不死,你把你今天的事情交待清楚!”
本来一中午杨忠奎就惊魂未定如坐针毡,现在这一声断喝更是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竟让他浑身哆嗦起来。他上下牙齿“嗑嗑”地颤抖着,嘴里结结巴巴地想说都说不出来……
旁边的几个人也随之喝问道:“你说你那馍馍里头包的是啥了?”
“你是不是和你老婆串通好咧要害死人了?”
“你回老家反攻倒算的事还没啦交待完了,你又投毒杀人了,罪上加罪……”
“杨忠奎,你要是说不清楚这件事情,俺们就让公检法的来调查呀,该逮捕就得逮捕你了!”
听到这里,已经颤抖了半天的杨忠奎被一阵巨大的恐惧完全击倒了,他一下子就软了下去。他完全清楚公检法的介入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跪在地上几乎是哀告地说:“我老,老婆送来的饭……实,实在是……不知道……”
“杨忠奎,我问你,你既然不知道里面放的啥,你咋不吃了?”岳大鹏鄙视地打断他,继续审问他。
“……就是么,咋你们都没吃上,就让好人给吃咧!你说这是因为啥了?你说,你说呀……”
说这话的人笑了笑,别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瘫软在地上的杨忠奎听了此话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咋了。他本来嘴就笨,到此时更是百口莫辩。他就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的,一阵阵头晕眼花。多亏他身体底子好,要不早就撂倒在这地上了……这半年多的专政看押批斗体罚强迫劳动精神折磨早就把他击垮了。刚进来的时候那硬朗的身姿,腾腾作响的脚步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剩下的只是一副垂首屈腰两腿塌软的人形架子。谁还能看得出来他还是一个受过残酷的军事训练、言行举止都一板一眼、坐直走硬,曾经有过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军人形象的军官呢?现在别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一个军人的尊严,就连做一个普通人的信心也完全垮掉了。他已经完完全全垮了,从外形到内心。此时他站在,不,是跪在岳大鹏面前,跪在了这个也曾是军人但军衔远比自己低得多(杨忠奎一直天真地以为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在军人之间还是应该讲一点尊严的。尽管不能互相行军礼,但互相用目光致意还是可以的。这曾是他自解放后就一直渴盼的现实。)的人面前。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哀求人家高抬贵手可怜自己不要再兴师问罪的癞皮狗了。他怕自己住监狱。他怕自己受皮肉之苦。他怕死。他怕株连家属。他更怕影响小儿子克华的前途……此时他生就的那股倔劲和那股不加思索张口就出的冲劲就像在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垂死乏力一样,毫无锐气和自尊,已经变得苟延残喘,哀声连连,语无伦次,极尽了他一生的卑怯龌龊……他哪里还像一个人呐……
这时岳大鹏绕过桌子走过来一把抓住杨忠奎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起来!你起来!杨忠奎,你说你往馒头里放毒药是想干啥哩?”
……
“你说,你到底是想干啥了?”岳大鹏见杨忠奎这副猥猥琐琐的样子,突然提高了声调,他越发地看不起杨忠奎了。
“……岳,岳主任,这件事……我不清清楚……”杨忠奎两只昏浊黯淡的眼睛躲避着众人的目光。
还没等杨忠奎把话说完,岳大鹏“啪啪啪”几个耳光就朝他扑来。好像他早就憋足了劲,此时已经是怒不可遏无法控制了……这几下耳光把杨忠奎打得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要不是后面有个脸盆架子挡了一下,杨忠奎差点跌坐在地上,不过那上面的一盆脏水却完完全全扣倒了他身上……那几个人也扑上来踢打了一顿。杨忠奎哆哆嗦嗦一动都不敢动的呆呆地在那儿垂首恭立。
“……你,你不说是哇?”岳大鹏暴怒双眼,面红耳赤地说。他也可能是愤怒到了极点,全身似乎也在不住地颤抖。“那咱们让你见见群众,有什么话你跟群众去说哇,看他们能不能饶了你!”他又对那几个专政小组的成员说:“走!咱们先开个批斗会,先打打他的嚣张气焰,然后再到他家里去调查调查……你们看行不行?”
当这几个人说完“行了”以后,岳大鹏一声厉喝“走!”他们便连打带扭地押着杨忠奎向大房子走去。
还没等他们走进大房子,屋子里面便传出了“打倒反革命投毒杀人犯杨忠奎”的口号声。杨忠奎就这样拖着一身泥一身水的身体,就像一只刚刚被宰杀现在又让开水烫过正在等着开膛剖肚的鸡鸭猪狗一样被扔进了满是张着嘴巴的大房子……
会后岳大鹏派人到二条五号去调查,才知道那蒸馍里包的臭水水,原来是杨忠奎的小儿子玩的玻璃胶蛋蛋!
杨克华到这时才知道自己那天找了一个中午的玻璃胶蛋蛋原来是让母亲给蒸得吃咧……据宋淑卿说她是看见案板上有一块白白软软的圆蛋蛋,她老眼昏花以为是一块白面团子就把它揉进蒸馍里了,没有想到这原来是小孩子们玩的一块玻璃胶蛋蛋……那东西蒸到馍馍里可不是就成了臭水水咧么……
宋淑卿心情忐忑不安地问人家是不是出事了,杨忠奎是不是吃上出事咧……来人说没啥事,就是来问一问……这以后岳大鹏他们才知道是一场虚惊,并没有什么串通和阴谋,也不是故意投毒杀人报复,误会了。他也没有对杨忠奎解释这件事。他认为这种解释对于专政对象来说根本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这件事以后也就再没有人提了。不过那位吞咽了苦水水的参事仍然对杨忠奎耿耿于怀。杨忠奎呢,是再也不敢把自己的饭食让给别人吃了……事后杨忠奎仍免不了要跪门坎,站茅坑……
隔了两天省核心小组的一个秘书打电话来问岳大鹏有关杨忠奎的事,问他杨忠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被专政隔离的。岳大鹏一听说是核心小组的秘书打来的电话,又是询问杨忠奎的事,他知道这件事已经惊动上头了。他就把西羊市澡堂服务员杨忠奎的老乡于二孩揭发杨忠奎59年回老家组织还乡团反攻倒算的事讲了一遍。那位秘书在电话里又问,有外调材料没有?岳大鹏说,通过几个月各方面的内查外调,确实也没有找到有什么说服力的证据,本人又不交待,这个事情很难查……这时那位秘书才说:既然没有像样的证据,本人又不承认,我给你们提个建议你看行不行……是不是先让他回家。这也是政策么,以后一边调查一边批判。等有了确实的证据再说,你们看行不行……岳大鹏心里想,这分明是让放人了么。他们咋知道把杨忠奎给隔离起来咧,他们还管这个事了?杨忠奎家里有啥人了能反映到那里头了……他这是个人意见了,还是代表组织上说话了……他想问一问,可是还没有等他张口,电话里又说,对他们这种人还是应该讲点政策,多加监督就是咧……岳大鹏此时突然产生了一种受到委屈和侮辱的感觉,他心里萌发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深深怨恨。他是在恨杨忠奎,恨他怎么还能在背后搞小动作呢?不行。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轻饶了他,总得找个理由治治他,因此他也就没有再多问。他只是说,知道咧,我们看得办哇……接着就传来于二孩呛水自杀身亡的消息。这一下更是死无对证了,杨忠奎这件事简直就没法查下去了……岳大鹏到此时才认识到这件事看样子是错了,看来也只能是不了了之了。他到此时才考虑到该放人了。可是怎么个放法?怎么给杨忠奎下一个结论?又该在什么时候放他回家?岳大鹏一直在想着……按道理来说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的。审查有重大历史和现行反革命行为的人是运动的需要,也是“一打三反”的重点,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释,尤其是当事人。即便错了,也是有检举有揭发无风不起浪!这也是个阶级立场问题……费了半天劲,就这么放了他?他有点于心不甘。他正考虑着一个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理由……
然而对这一切杨忠奎却毫不知情,连馒头事件调查的结果他都不知道。他只是知道这两天的批判斗争势头减弱了。那些已经写好的大字报不知道为啥也没有贴出去。岳大鹏和专政小组的人开始对他不理不睬了……他天天都陷入一种神经质般的胡思乱想之中,不过心情稍稍有所平静了。他也更加衰老了。脸更黑了,把一张长脸吊成了一个瓦片片。黑白杂乱的胡髭上粘着鼻涕,让人看了就恶心。整天蓬首垢面的,见了人更加唯唯诺诺就和过街的老鼠一般。
他不停地劳做着。他痛痛快快毫不吝啬地折损着自己羸弱的身体和残存的体力……他也有过一丝幻想,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更大规模的批斗,对也可能是根本无法预料的游街示众甚至是逮捕关押的等候……他在惊恐不安中苟且偷生,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临界点了……
几天的平静日子本来已使他麻木僵死毫无痛痒了,可是昨天下午打煤糕时发生的一件事又让他陷入深深的自卑绝望和痛不欲生当中。他实实在在是不想活了……他觉得再活下去已经无脸见人,再活下去已经是毫无意义了。
胃疼从吃晚饭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也是一阵一阵的。这一次疼比以往哪一次都厉害,不住地流冷汗……有时疼起来简直就像肚子上被人捅了一刺刀似的,全身都跟着颤抖抽搐。他蹲在地上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埋了算啦。死了倒干净,省得再受这份连猪狗都不如的罪。他已经喝了三次胃优胃得宁了,仍然不管用。他有些绝望了。他想到了胃癌!他想得了癌症疼起来大概就是这样吧!怪不得别人临死的时候那么痛苦,真是活受罪呀……既然是这样,那还有啥活头了!他想到了死……
躺在地铺上的杨忠奎此时眼前出现了许多幻景:他的老爹和母亲,他的哥哥们,他的石家庄军校的同学,周武翔,傅作义,还有临河炸坝,平津作战,绥远起义,死去的弟兄们,自己早年的理想,宋淑卿,克华……就连早就想不起来的那个老乡那个管伙食的于二孩也老在他跟前晃动哀求:“师长,你饶了我吧!我糟蹋了你的女人……我不是人呀!师长,我不是人呀!你饶了我吧……”他分不清于二孩是跳进临河里还是投进了大海里……周武兰和秋子的身影更是不停地环绕在他的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