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被批斗的是余柯真。他的罪行就是61年62年给台湾的军政要员写信的事。当时组织上号召参事们都给自己熟悉的台湾国民党伪官员写劝降书。劝他们反攻大陆已是痴人说梦,不如认清形势,趁早弃暗投明,回到人民的怀抱,不要再给蒋介石当替死鬼了,否则就是千古罪人。这些信件是要审查的,并且不准暴露国家和当地各行各业的机密。当时几乎没有人愿意写这样的信,都觉得分寸不当,会受连累。经过再三动员,余柯真认为自己是黄浦出身,在台湾同学多,写的信影响可能会大一些,于是他就写了一封供多人传看的信……信还没有发出,很快便被打了回来。说是信上面暴露了太原和家乡的工农业建设情况,是透露国防情报。当时对这件事也没有深究,就搁下了;余柯真从此也没有再写过这类的书信。文化革命开始到现在,这件事又被重新提起,这就自然成了余柯真此次被专政审查的主要原因。余柯真曾为自己辩解说:当时自己面对祖国日新月异的大好形势,又感到台湾国民党集团的前途渺茫,他为自己的同学们感到痛心,替他们感到可卑可叹,于是他兴到笔随就写下了“弟本罪躯,欣逢盛世,目见身历,愿与诸兄共享:汾并平畴,视野雄壮。北建钢铁化工,南蓄稻麦牛羊。市东百姓乐业,西郊重轻并张。吕梁藏兵,枕戈待旦;太行卧虎,铁壁铜墙。云岗与普救朝夕相望,高天共厚土四季呈祥”的句子,此外并无多想,更没有泄密的用心……但对他的这些辩解,并没有多少人相信。反而越使群专小组和革命群众认为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越加暴露了他想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妄图夺取他们失去的天堂的狼子野心,是个十足的历史和现行双料反革命分子。必须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不过余柯真人望还不错,其它也没什么口头言行。在整个批斗过程中,他态度还比较老实,有一种低头认罪的样子,也就没有挨打。除了责令他继续交待自己的罪行外,也就喊一喊口号,批一批斗一斗草草过场了……
最后轮到了杨忠奎。这个时候宋淑卿才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他的背驼了,再也不像以前那种方方正正挺挺直直的样子了。稀疏花白的头发像一堆乱草,有几根还弯弯地立着,眉棱骨越突出了……面颊凹陷,脸呈土紫色,像一具猿人头盖骨。上半身明显地缩短了一些,两条细腿呈八字型支撑着那个像纸牌子一样的身躯。在批斗前面两个人时,他一直没有抬头,两只手扶着那个纸牌子。这回轮到他了,他被推到了刚才严罟篁站的位置……宋淑卿只知道他是闹胃疼而瘦了,并不知道他还有其它方面的压力。宋淑卿半低着头坐着,但眼眶里始终晃动着杨忠奎那黑黑的影子。
杨忠奎自打被隔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些问题以前没有说彻底,这回又让给抖了出来,而且从强迫他交待的架势来看,问题还很严重。他反反复复地过滤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情,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认为自己解放前做的事情,该说的都说了呀!交待材料也不知写过多少遍了,天天写,总怕漏掉每一个细节。他总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解放后,镇反土改,三反五反,反右,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四清,自己也没什么“恶毒”的言行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越想越不知头绪,越想越头痛,神经衰弱,甚而至于胃疼。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他因交待不老实挨过轮番殴打,站过茅坑,跪过门槛,被折腾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人倔,话犟,口气冲,平时得罪过不少人,所以现在很少有人同情他可怜他,有人甚至还骂他朝他唾唾沫,天天脸上身上都有唾沫星子,有时还有粪点子。他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得罪过人,别人乘机报复,栽赃陷害!即使那样,也应该有点话头和事由呀,总不至于凭空捏造,无中生有啊……随着审查的深入,他写的有关解放前的材料,都被认为是老调重弹,开脱罪责,越来越不受重视,因而也就责令他停写了。有关解放后的交待,又总认为他言不及义,避重就轻,妄图继续隐瞒,顽抗到底。尤其是他外出的情况,让他反复陈述,反复写材料,甚而至于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交待出来。至此,杨忠奎也就越来越明白,他的问题出在离开太原外出的事由上头了。
解放后,参事们离开工作单位是要经过审批的。杨忠奎总共只有两次离开过太原,一次是随政协视察团到外地参观,一次是59年秋天他回过长治老家一趟。前一次没多让他陈述,看来问题不在这里。那么,这后一次,就更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了呀……在老家总共呆了半个月,就见了些亲戚,连北村都没离开过,能有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呢?就是说话,也无非是些家产祖坟,吃穿用度,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能有什么恶毒的攻击和不可告人的险恶用心呢?他一次次的交待,也一次次地遭斥骂挨抽打。直到今天,他的问题仍然不明不白,他也就做为一个顽固坚持反动立场,抱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典型,被押上了今天的批斗会场。当然做为主持批斗会的人来说,杨忠奎是有人揭发,时机吻合,居心叵测,他是想抵赖也抵赖不了的。
一阵口号声过后。“杨忠奎这个人极不老实,交待问题,弯弯绕,躲躲闪闪,老是不肯触及实质问题。”岳大鹏卡住钢笔指着杨忠奎说。
“经过一段时间的内查外调,还有别人检举揭发,杨忠奎是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到一个适当的地点,进行了一次适时的反革命破坏活动。但是杨忠奎本人了,对这一点始终没有彻底的交待。比如说,他和谁一起去的,都进行了哪些活动,有没有行动纲领,有没有组织,还有哪些成员……他只是说他一个人去的,就见了见亲戚们,祭奠了祭奠祖坟,给地主老财当了回孝子贤孙,其他任何活动也没有。”岳大鹏站起来。“同志们,59年是个啥形势,我想大家都清楚,正是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的前夕。当时国内的阶级敌人都妄想变天,蠢蠢欲动。你不迟不早,选择这个时机回老家,你想干啥!你不是组织还乡团,配合蒋介石反攻倒算是什么!”这时大屋子里有一种异样的宁静,只能听见大字报摆动时互相碰撞的声响。
突然一声“打倒杨忠奎”的口号又把屋子震得抖动起来。
宋淑卿此时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氛,心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剧烈了,嘴唇尽管还哆嗦,她还是能跟着喊口号举拳头的。杨忠奎59年回老家的事,她是知道的。本来是想春天去的,不知啥原因改在了秋天。说是刚丰收了,家家都有吃的,去了不会为难亲戚们。主要是为了扫墓,解放后还没有回去过,这是个机会,就回去走走吧。秋天里,周武兰也说想回家看看,去看看嫂子。可刚放了假,学校又要去帮助老百性收秋,不能请假,也就没有去成……就他爹一个人回去的,住了半个月就回来。说明村里人忙,顾不上招待他……他爹回来也没有说啥呀,就是给武兰带了点小米红豆。说侄儿子们都成家了,都有了孩子了,有的孙子也快结婚了……要是为了这事,把他爹关起来,说他搞反革命,可是搞错了……宋淑卿突然觉得轻松起来,两三个月来的迷惑不解、心头巨石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还有人揭发,是谁坑害人哩!她茫然地看着这间大房子,鼻翼连续抽动了几下,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杨忠奎,你说你一个人回得老家,谁给你证明了?”一个年轻人在大声问。
“……我家里人。”杨忠奎清了清嗓子才把这句话说清楚。
“屁!你放屁!你家里人指谁?你老婆又没啦跟上你一块回去,她咋能知道的。现在你老家的亲戚们都证明你不是一个人,还相跟的一个人一块回去的,你还有啥说的!”岳大鹏冷笑着说。
从批斗杨忠奎开始就不断有人喊:“揍他。揍他。”
宋淑卿此时想站起来替丈夫说几句话,可是她怎么也站不起来。另外,没有人让她说,她也不敢说。
“……有个叫于二孩的,在西羊市澡堂子里工作,也是那年秋天回的家。我在家里见过他。”杨忠奎说。
“那么你说没有!他给你打前站,是不是?”
“我回去,他就在村里。村里人把时间弄错啦。我走,他也没有回来……我就见过他一次,就问了问他现在的情况。这个我都写过了,也没有说其他的。”
“你们啥时候勾结在一块的?”
“我们是一个村的。解放前……47年他找过我,说是家里穷,连个老婆也没有,出来想让我给他找个事做,讨个老婆再回家。”
“你给他找了事咧?”
“就在旧部队里让他管伙食……解放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这次在村里才碰上他。”
“看来你们解放前就有勾结,解放后还要勾结在一起,继续反党反人民。这回你们选择在59年一齐回老家,有啥政治目的?你们是不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于二孩是你的老部下,一个打前站,一个摇旗旗,紧密配合,想要反攻倒算,是不是?”
“……没有。我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回去的。”杨忠奎回答时,身体和纸牌子一齐晃动。
啪——,啪,啪,几下打耳光的声音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紧接着又响起了一阵震撼人心的口号声。
“杨忠奎,现在商业系统的检举揭发材料早就来咧。我们要是没有证据,也不会把你隔离起来。于二孩本人都交待你们在59年勾结在一起,秘密串连,回老家组织还乡团别动队,准备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你还要狡猾抵赖,你是不是死心塌地的想同人民作对,是不是想做个抱着花岗岩脑袋的人!”
此时,杨忠奎的嘴角和鼻子里都流出了血,面庞黑紫青肿,他没敢再说话。两条腿不停地颤抖着。
“现在让他家属说说他和于二孩勾结的情况。”岳大鹏的两只眼找到了宋淑卿。
宋淑卿吃力地站起来。“他是想跟上人一块回家的。可不是于……于二孩。于二孩,这个人,我听说过,是老乡,没见过。至于,于二孩那年回家来没有,他爹没有说,我也不知道……”
“噢,杨忠奎还想跟上一个人一块回老家,是谁了?”有人打断了宋淑卿的话。
“是我们院里的周武兰。也是我们老乡,当老师的。人家是回去看她嫂子的。后来学校有事,她也没有回去。就他一个人回去的。这个我可以证明。”宋淑卿觉得自己有了些胆量。
“周武兰在哪上班了?”
“在十中。”
“杨忠奎,这一点你为啥不说?”岳大鹏问他。
“周武兰是想看她嫂子,路上好有个照应……她没有回去。”
“打他!揍他!人家回去,用你照应……”——这时有人趁机朝杨忠奎的小腿踢去。杨忠奎一下跪倒在地,一张长脸架在了纸牌子上。“你不用说咧。这说明你很不老实。周武兰的情况,我们还要去十中调查。这又是一条线索。你要继续交待,把你和周武兰的问题说清楚。”岳大鹏有些得意,他和那几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刚才杨忠奎家属揭发的这个问题很重要。这说明只要发动群众,阶级敌人就无处藏身。”他又对宋淑卿说:“你还有啥要说的,你就全说出来哇。你要配合咱们把他的问题搞清楚,这对他也是个帮助。你有啥就说哇,不要有顾虑。”几个年轻人也催促宋淑卿继续说下去。
宋淑卿感到有些为难。她也不知道刚才说的话对杨忠奎有多大影响。她可怜跪倒在地上的丈夫。她是想替丈夫说清楚的。周武兰又没有相跟上回去,怕什么,还能说他们勾结起来反攻倒算?!多少年来,杨忠奎和周武兰相好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杨忠奎其他还能有什么问题?人家让说,什么也不说也不行啊。就是这么一点,说出来,也不是反革命,让领导和大家帮助帮助他也好……她这么想着,于是就说:“杨忠奎其他也没有什么问题,一直老老实实、规规距距的。就是他和那个女人眉来眼去的……他俩从小就好,谁都知道。现在都老了,让人笑话。其它的,我保证没有。请领导上说服说服他。”
“原来,杨忠奎还是这么个东西!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还是反动军官那一套!看来,你当初回老家的目的就不单纯,现在是越揭发问题越严重。杨忠奎家属已经揭发了一些问题,现在看大家还有什么情况要说的,还要继续揭发。”岳大鹏已经不想让宋淑卿继续说下去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那个牛皮纸笔记本。
岳大鹏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人响应。
“杨忠奎,解放咧你还胡思乱想,真不是个好东西!”
“杨忠奎,你说现在的豆腐是黑的,你是不是诬蔑新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