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平就让克华去叫周奇。克华在周奇他妈妈的窗户底下高声大叫:“少奇!少奇!”说来也巧,周奇此时正好在南屋跟妈妈说话,听到窗外的叫声,他探头向外看了看,说:“我一会儿就去。”外面的人听不见,他只好打了个手势,表示待一会儿就来。
……等到周奇出来以后,挠蛋蛋就开始分队:“你们院的一队,都是红总站的;俺们红联站兵团的一队。”社平马上说:“谁说俺们院都是总站的来,少奇和白壳就不是。你看你分球的这队哇!你们那面那么好,俺们这面一点都不沾气。”他显然对挠蛋蛋这种偏心的分法很不满意。他觉得少奇还会踢两下子,白壳完全是个吃才,根本不能当人用;挠蛋蛋他们那面人高马大,又都是会踢的,谁能踢过他们了?!
“就这哇,社平。”周奇眯着眼睛笑迷迷地说。“咱们好好踢,他们不一定能踢过咱们!别看他们人多。”
“少奇,你踢中锋哇。白壳踢后卫,我给咱打前锋。其他的人还跟以前一样……”社平果断地分拨站位。挠蛋蛋他们那边也早就布置好了。他是前锋。
“他们守门的不行,接不住球。”社平看到对方的布阵后兴奋地说。“少奇,你只管传球就行咧。不要让他们过来。”
其实挠蛋蛋心里早就有数了。他今天来的时候就跟自己的人说,二条五号的全是红总站的,今天咱们非踢赢他们不行,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工人阶级的厉害……不过他还有一样更兴奋更急迫的心思,那就是想坐一坐开一开社平他爸爸开的小卧车。
这人从小就想开汽车。只要是看见有汽车停在那里,他总要上前去摸一摸开开门按按喇叭。他小时候爱追车,一追就是好几条街。为此他摔过不少跤,鼻青脸肿的,也挨过不少打。可他就是改不了,而且胆子也越来越大……现在他只要看见司机不在,他就想试着扭开车门钻进去转转方向盘,挂挂档。只要你能让他开开车,你让他干啥都行。这是个见车不要命的主儿。
“社平,老规矩。你说哇,今天赢了你们,你输啥呀?”球还没有开场,他把社平叫过来说。
“输啥了?你说哇!”社平愣愣地说。
“……你爸爸的车开回来了,让我开一开。”
“滚球你的哇!上次让你坐了坐,你坐进去就行咧哇,还要按喇叭,让俺爸爸骂了我一顿……他跟我说,要是我再让你开,就要敲断我的腿。你还要开了?!不行!”社平气很冲。
“你是不是怕输了?输不起就不要踢……”挠蛋蛋一边踮着球,一边把脸转向他们自己的人说。
“谁怕输了?你咋知道俺们要输了?”周奇说。
“不怕输么,不敢打赌?”挠蛋蛋斜着眼说。
“谁输了,给蛋蛋(一种玻璃球)……输一场五颗蛋蛋……不,输一场十颗蛋蛋,行不行?”社平说。
“我才不稀罕歪烂蛋蛋了……我多的是,你要多少了?!”挠蛋蛋有些不耐烦了。
……
“社平,你要让他开爸爸的车,我可要给你告爸爸了啊!”这时突然从女厕所窗户里传出来一个女娃娃的声音。这是丽萍在提醒社平不要答应挠蛋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几个女娃娃就钻到厕所里了。嘻嘻哈哈了一阵后,此时她们正在看巷巷里的男娃娃们踢球。
“我知道!”社平冲着厕所吼了一声。
邹聪莉也在劝哥哥周奇不要再踢了。半萍却抓住窗棂对社平说:“社平,怕甚了!踢就踢,要是输了,我跟爸爸说……到时候要是爸爸把车窗户锁上了,也不怨咱们。”
“是哪个女丕子了?在茅房里面跟男的说话了?耍流氓了哇?”挠蛋蛋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哄笑。
“你才耍流氓了。你忘了你干的那些事咧,还让人恶心了。”半萍的话也在厕所内外引起了笑声。
这显然指的是挠蛋蛋在学校里做的那些事。挠蛋蛋本姓步,51年7月29号凌晨一点出生的。老家在河北,祖辈是回民。他父亲解放前是太原的一个搬运工,母亲是家庭妇女。在解放太原过程中,他们两口子为解放军进城作过内线向导,因此受过立功奖。解放后,老步在搬运社当了个主任。他老婆姓黄,在半正街居委会也当了个主任。这两口子后来又都入了党。他们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刚解放不久又添了这么个儿子,当时他们夫妻俩真是大喜过望。当妈的按照民间习惯给宝贝儿子取了个乳名叫孬蛋。老步却一直想让儿子成大器,就照当时的风气给儿子取大名叫泽东,跟他们的姓氏合在一块就是步泽东。这个大名当时谁都说好……不过孬蛋从小就愣,又加上娇惯,谁也怕他。老步早先得过肝疼病,60年的时候因为吃不饱肚子经常吐黄水水,后来又转化为肝硬化,不久便死了。老子一死,这小孬蛋就更没人敢说敢管了。上学后,他也不愿意用功,连留两级。文化大革命以前他留级到和半萍一个班,在八中上初二。挠蛋蛋平时上课是既不听讲又无所事事,不是这抓抓,就是那挠挠;不是扰乱别人,就是折腾自己。他还老是有事没事就爱隔着裤裆挠痒痒,就好象那里有捉不完的虱子和跳蚤,老得抓挠一样。坐在那里总是显得坐立不安东张西望,看见他十分难受……太原人习惯叫人小名。大家本来就叫他“孬蛋”,这时不知道谁跟同学们说,咱们把他的“孬”字改成“挠”哇,干脆就叫他“挠蛋蛋”哇。这个提议一出,同学们立刻赞同,于是大家就都喊他“挠蛋蛋”。这个叫法就一直叫到了今天。
运动开始后,学校完全停了课,挠蛋蛋更没有约束了,穿一身黄皮,成天东游西荡。追汽车,抢军帽,打群架,谁到了半正街都怕遇上他。他甚至连生人都要给你找点麻烦……武斗开始后,他的好朋友是兵团的,他所羡慕的十二中红旗战斗队也是兵团的,自然他的观点也就倾向于兵团红联站,视红总站和决死纵队为仇敌。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谁是红总站的了?我操他妈了!”起先他从铜网厂的朋友那里要来了一支自制的粗砂驳壳枪片子,成天提在手里吓唬人,后来又换成了一支小口径汽枪,有时候他灌上铅弹就敢朝人打……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武装带、弹簧鞭、攮子和警棍,把经常和他相跟在一起的男娃娃们组织到一块,说他们这是马路兵团,是兵团的下属组织,是为了保护半坡街红色政权的。他自任队长,经常在半坡东西两街、后半坡、府西街、西羊市和新建路一带拉帮结伙寻畔惹事。不过他也有一样别人不及他,那就是他从来不谈女人的事。别人一在他跟前说女人,他就骂,好象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女人那么一回事儿。他觉得男女只要在一起,就是搞流氓,就得“镇压”。有时候遇上一对男女路过半坡街,他不管认识不认识、年龄大小、人家是什么关系,他就要叫上他的那一帮子弟兄们围追起哄打石头骂流氓,直到叫人家跑着离开半坡街才罢休。
不过要说他心里对哪个女人都不在乎,那也不是真的。其实他对解湘萍就情有独钟,只不过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他也就慢慢地放淡了心思。起先他对湘萍十分痴迷。一个人相思的久了,还暗中模仿人家的动作……湘萍说话走路的姿势也确实好看。白白的瓜籽脸。一双齐肩的短辫子,硬中带软,不像丽萍的锅刷刷那么硬,也不像聪莉的辫子软不溜溜的,看上去可舒服了。两条腿修长。尽管胸小,走起路来只见屁股动,不见身上晃。说起话来,两只胳膊一伸一拉,上下张合就像跳舞一样……这些都使挠蛋蛋着迷。他不知道多少次远远地看着湘萍来来回回的身影,也不知道多少次隔着院墙听湘萍说话的声音。后来,他留级到半萍这个班里,由于天天见面,半萍也长得很好看,浑身上下大大方方的。他也就慢慢地把对湘萍的单相思转移到了半萍身上。半萍这姑娘也确实野。脸上多会儿都阳光灿烂,敢说敢做。这一点很合他挠蛋蛋的脾气,他也就越来越喜欢半萍了……今天半萍戳了他的老底,他本来想发作,可他不想跟半萍硬碰硬,就笑着说:“谁跟球你们女的说了,俺们踢俺们的球了,关球你啥事了!”
“咋地不管了,社平是俺家的人,你不能欺负他!”
“呀,谁敢欺负你家的人了?谁不知道你爸爸给大名鼎鼎的陈主任开车了。谁还吃得多咧,还自找麻烦了?”说完,挠蛋蛋笑开了。
“你少说这些,俺们又没啦惹你。”
“唉,你家到底是红联站的了还是红总站的了?咋地老子和姑娘(指湘萍,她是十中红联站的)还是两个组织的了?”
“你管了!俺家的事,用球你管了!你是哪个组织的了?你还不是个野兵团!”此时半萍的语气已经有些缓合了,脸上浮起了笑意。
“你们看甚了,藏在茅房里能看见个啥了。要看就出来看么。咋了,害怕挨球了?”这是一句男孩子们都能意会的话,说得大家又都笑了起来。巷子里炸出“嗡嗡”的回声。
社平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这也是一个只要能踢球便不顾一切的主儿。他骂骂咧咧地答应了挠蛋蛋的要求。“二姐,你们回哇,要不了踢住你们呀。”他想让半萍她们赶快离开。
“回甚了?看俺们踢球。要不了,我们也没劲咧。”其实挠蛋蛋心里是不想让半萍离开。
“看就看。丽萍聪莉走,咱们看他们咋踢了。他们要是耍赖,咱们就告给少奇他们。”
“正好。反正人也不够,就让半萍给咱们当裁判哇。”周奇看到这个情况,对挠蛋蛋说。
“行了。”挠蛋蛋瞪着半萍说:“不能偏向你们院的啊!要是偏向,偏向一次,让我开一次汽车。”
“行了。”半萍笑嘻嘻地,往中场走去。丽萍和聪莉顺着墙根怯生生地跟在她后面。胡同球场的中线其实就是二条五号中院大门的门缝。这个大门刚好把这个胡同巷巷一分为二。球门就是各自在距离大门三十多米的地方摆上两块半头砖……比赛由周奇和挠蛋蛋开球。半萍刚把足球放好还没有顾得上喊“开始”,挠蛋蛋一脚便把球从周奇的腿缝中踢了出去。周奇愣了一下,他还没有回过神来,还没转过身,球就又从北墙弹了回来,这个时候挠蛋蛋已经跑到克华的后卫线上去了。社平和对方的电灯泡都朝球扑过去……还是社平快,他冲到跟前一别脚就把球传到了前面。“少奇快过来!”他大喊了一声。
这个时候挠蛋蛋他们的后卫把球一个大趟脚送到了克华和挠蛋蛋的跟前。这个球踢得很漂亮。球直直地从地上升起,越过南北两边排房的房顶,在空中缓缓滚动……太阳照在球上,球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就好像一只老鹰在天空中飞翔一般。球场上的少男少女们都仰着头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向上看。
“踢得真高呀!”
“这是谁踢得了,这么有劲!”
他们纷纷猜测这球会落在哪儿。有的说会落在3号院,有的说会掉到4号院……就当他们看得起劲的时候,这个球又直直地从半空中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了克华和挠蛋蛋两人的中间。大家的眼神此时还没有完全从空中落下,挠蛋蛋便一脚把球压在了自己的脚底下……他张着大嘴,边笑边看着克华说:“尿炕猴,你还敢挡老子了?快滚到一边去哇,操心我踢死你!”克华本来看见挠蛋蛋就害怕,平时就总是躲着他。这回更像老鼠遇见猫一样,他早就想躲开挠蛋蛋了。现在经挠蛋蛋这么一诈唬,他很本能地就闪在了一边,把自己一方的球门暴露在了挠蛋蛋面前。
这个时候社平和周奇大声叫着“白壳,白壳,你堵住挠蛋蛋,堵住挠蛋蛋”,又一边迅速地往回撤,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此时的挠蛋蛋如入无人之境,三盘两带地迅速往前冲。他看准大门伸出右脚,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牢牢地将守门员吸住,然后一伸腿就把球斜着轻轻松松地送进了球门……球刚进,挠蛋蛋他们那面立刻响起了欢呼声。周奇社平他们嘴里骂着,脚下踢着碎石块,埋怨克华胆小笨蛋。守门的也骂克华是个饭桶。
“不怨白壳!”半萍站到球门跟前说。“挠蛋蛋耍赖了,我还没有放好球,还没喊开始他倒踢开咧……他犯规咧。这个球不算!”
周奇也跟着大声说:“耍赖了,不算!重踢。”
“重踢就重踢,重踢你们也赢不了。”挠蛋蛋死皮赖脸地抱着球向中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