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翻译文学史上,复译普遍存在,数量较多。尤其是1930年代以降,复译越来越常见。在已出版的各种译本中,复译本的数量占一多半。许多著名翻译家如鲁迅、郭沫若、茅盾、郑振铎、梁实秋、周扬等都参与了名作复译。这对翻译文学的普及具有重要意义,但同时也出现了一些弊端,如抄译、乱译等不良现象,引起人们对复译的反感。翻译界和文化界对复译的必要性、价值与意义的认识,存在着分歧,并引起了学术上的争论。
邹韬奋先生在1920年6月4日《时事新报》通讯栏致李石岑的一封信中,对复译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正当知识饥荒时代,能把有价值的著作译饷国人,愈多愈好。
应当分途并进,不宜彼此重复。有了重复,首译的人和继译的人的精力都不免不经济。”茅盾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他在《〈简·爱〉的两个译本》(《译文》第2卷第5期,1937)一文中认为:不问译本好坏,一见有复译出现,就斥之为“浪费”,对于译出的某种书“先插草标,不许别人染指”,这是有害的。鲁迅也在1935年写了一篇文章,题为《非有复译不可》,对翻译界存在的那种独占选题,在报上登广告,声称“已在开译,请万勿重译为幸”的现象做了尖锐的讽刺,说这些人“看得翻译好像结婚,有人译过了,第二个便不该再来碰一下,否则,就仿佛引诱了有夫之妇似的,他要来唠叨,当然喽,是维持风化”。鲁迅坚决提倡复译,认为“非有复译不可”——
……要击退这些乱译,无赖,开心,唠叨,都没有用处,唯一的好办法是又来一回复译,还不行,就再来一回。譬如赛跑,则先在的一个永远是第一名,无论他怎样蹩脚。所以讥笑复译的,虽然表面上好像关心翻译界,其实是毒害翻译界,比诬赖、开心的更有害。因为他更阴柔。
而且复译还不止是击退乱译而已,即使已有好译本,复译也还是必要的。曾有文言译本的,现在当改译白话,不必说了。即使先出的白话译本已很可观,但倘使后来的译者自己觉得可译得更好,就不妨再来译一遍。无需客气,更不必管那些无聊的唠叨。取旧译的长处,再加上自己的新心得,这才会成功一种近于完全的新的复译本的,七八次何足为奇。何况中国其实也并没有译过七八次的作品。如果已经有,中国的新文艺倒也许不至于现在似的沉滞了。
看来,不赞成复译,是为了将有限的出版资源用于更需要的翻译选题上,而赞成复译者,是为了使翻译活动在不同的复译本的竞赛中,不断更新,不断提高翻译质量。双方的看法角度不同,各有道理。
“转译”指的是不从原文直接翻译,而是根据原文的某种译本间接翻译,所以有人也称为“间接翻译”(但1920至30年代也有人称转译为“复译”或“重译”,是不科学的)。转译这种形式的翻译,无论古今中外,都出现过。由于转译现象非常普遍,关于转译问题的是是非非,也引起了文学翻译界的关注。从20年代初开始,翻译家及翻译理论家就转译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转译与直接翻译的关系、转译的局限性及其特点等,展开了长时间的争鸣和讨论。
首先,关于转译的局限性,人们大都承认转译中或多或少存在对原文的不忠实。郑振铎在《译文学书的三个问题》(《小说月报》第12卷3号,1921)中认为:“重译(指转译——引者注)的东西与直接从原文译出的东西相比较,其精切之程度,相差实在很远。无论第一次的翻译与原文如何的相近,如何的不失原意,不失其艺术之美,也无论第二次的译文与第一次的译文如何的相近,如何的不失原意,不失其艺术之美,然而,第二次的译文与原文之间终究是有许多隔膜的。大体的意思固然是不会十分差,然而原文的许多艺术上的好处,已有很重大的损失了。”郑振铎还说:“重译(实指转译——引者注)方法的盛行,确是一件很可伤心的事。因为由此可译表现出中国现在从事文学的人之稀少,与我们文学界的寂寞;从事于文学翻译的只要那一部分的通英语的人,其余通各国文字的人于文学都非常的冷淡,都甘心放弃了他们的介绍的责任……万声寂绝,惟闻晨鸡偶唱,我们实不胜有凄凉、孤独之感!而介绍西洋文学已有数十年之历史,如今犹有‘重译’问题之需讨论,中国人之迟钝麻木,更应该如何的浩叹呢?”
他通过分析论证得出结论:“重译的办法,是如何的不完全而且危险呀!我们译各国文学书,实非直接从原文译出不可。”郑振铎的这些话虽然不免夸张,也不确切,但却点出了转译出现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学翻译中外语门类的不齐全,而转译实出于迫不得已。梁实秋在《翻译》(《新月》第1卷第10号,1928)一文中,则把转译比喻为搀了水或透了气的酒:“转译究竟是不大好,尤其是转译富有文学意味的书。本来译书的人无论译笔怎样灵活巧妙,和原作相比,总象是搀了水或透了气的酒一般,味道多少变了。若是转译,与原作隔远一层,当然气味容易变得更厉害一些。并且实在也没有转译的必要,国内通希腊、拉丁文的人大概不多,懂俄文、法文的人不见得很少,所以研究英文的人还是多译出几部英文的著作,较为有益些。”1932年梁实秋在《论翻译的一封信》(《新月》第4卷第5期)中批评鲁迅的硬译时,认为鲁迅的译文之所以让人不知所云,主要是因为鲁译浦列汉诺夫所著《艺术论》是从日文转译过来,日文又译自俄文,而俄文又是从英文而来的,“经过了这三道转贩,变了形自是容易有的事”。
转译既然有这样那样的局限性和不足,那么转译究竟要得要不得?这就有两种不同的意见。郑振铎在《译文学书的三个问题》中虽然指出了转译的种种不足,但他还是从实际出发,认为:“在现在文学的趣味非常薄弱,文学界的人声非常寂静的时候,又如何能够得到这些直接译原文的人才呢?如欲等他们出来,然后再译,则‘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在现在如欲不与全世界的文学断绝关系,则只有‘慰情胜于无’,勉强用这个不完全而且危险的重译法来译书了。”他还提出了转译的“慎重与精审”原则,谈到了转译的态度和原则方法问题。鲁迅在《论重译》(1934)一文中也认为,理想的翻译应由精通原文的译者直接从原文译出。但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转译有其存在的必要。就当时译界的状况而言,“中国人所懂的外国文,恐怕是英文最多,日文次之。倘不重译,我们将只能看见许多英美和日本的文学作品,不但没有伊卜生,没有伊本涅支,连极通行的安徒生的童话,西万提司的《吉诃德先生》,也无从看见了。这是何等可怜的眼界。”
1934年,穆木天(1900—1971)发表《论重译及其他》一文,其中说:
在我认为英文程度好的人似应当多译点英美文学作品,不必舍其所长,去其所短。
现在文坛中,需要人大大地作翻译工作。我们作翻译时,须有权变的办法,但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也是不能忽视的。我们在不得已的条件下自然要容许、甚至要求间接翻译,但是,我们也要防止那些阻碍真实的直接翻译本的间接翻译本的劣货。而对作品之了解,是翻译时的先决条件。作品中的表现方式也是要注意的。能“一劳永逸”时,最好是想“一劳永逸”的办法。无深解的买办式的翻译是不得许可的。
他还说,“有人英文很好,不译英美文学,而去投机取巧地去间接译法国的文学,这是不好的。因为间接翻译,是一种滑头方法。如果不得已时,是可以许可的。但是,避难就易,是不可以的。”此外,梁实秋、蒋光慈也对“转译”发表了鄙薄、挖苦的言论。反对者则认为转译的价值未必就低,况且我们不能在读者急需的情况下坐等直接翻译而一味排斥转译。
穆木天的文章发表后,翻译界就转译问题展开了一场小小的论战。不少人写文章表示不认同他的观点。在穆木天发表文章后的第五天,鲁迅写就了《论重译》一文,认为穆木天的说法与穆氏自己提倡广泛介绍外国文学的主张相矛盾,也容易使人误解。鲁迅分析了直接译和转译的利弊。认为“重译”(即转译)确是比直接译容易。首先,原文中令译者自愧不及和不敢动笔的好处,先由原译者消去了若干部分,重译时“便减少了译者对原文的好处的踌躇”;其次是原文中的难解之处,忠实的译者往往会有注释,而原书上倒未必有,这无疑也为译者提供了许多便利,“但因此,也有直接译错误,间接译却不然的时候”。鲁迅在《再论重译》(1934年7月7日《申报·自由谈》)一文中,同样以务实的态度,再次强调翻译首先要看其本身的质量,而不是直接或间接,以及译者的动机是否“趋时”等。茅盾在《翻译的直接与间接》一文中,指出穆木天的“转译驱走直接译”的说法是错误的。茅盾的看法是:
所以“直接译”或“转译”在此人手不够的时候,大可不必拘泥;主要一点,倒在译者的外国语程度。倘使有人既懂日本文,又懂英文,然而日本文懂得更透彻,那么他要译什么辛可莱的时候,倒不如拿日本译本作底子,较为恰当。穆先生以为“转译”只好限于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因为他们的文字懂的人少),又说“转译”的原译本要有条件的选择,例如译波兰的东西应找德文译本,故此不懂德文的人顶好莫译波兰。穆先生的意见何尝不美,只可惜放在今日,总觉得是持论太高呵!
茅盾与鲁迅一样,主张实事求是,反对唱高调,他说:“现在要使译事发展,只有根据主观的力量,作忠实的试探。高调虽然中听,却会弄到只有议论而无译本。倘使觉得‘转译’充斥,有伤一国文化的体面,那么,饿极了的人终不成为了‘体面’而抵死不啃窝窝头罢?”
1946年,季羡林在《谈翻译》一文中认为,“重译”(季羡林指的转译)是造成一些译本令人看不懂的原因。他说:十几年前,像当时流行的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卢那卡尔斯基的书之类,犹如天书,“普通凡人看了就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译者虽然再三声明,希望读者硬着头皮看下去,据说里面还有好东西,但我宁愿空看一次宝山,再也没有勇气进去了。而且我还怀疑译者自己也不明白,除非他是一个超人。这些天书为什么这样难明白呢?原因很简单,这些书,无论译者写明白不写明白,反正都是从日文译出来的,而日本译者对俄文原文也似乎没有看懂。”不难看出,季羡林所说的“天书”指的显然就是鲁迅的一些译文。这里的结论显然并不确切,因为鲁迅译文难懂的原因主要不在于它是转译的。但季羡林的举此例的目的是为了反对一切转译。他直截了当地指出:
我们只是反对一切的重译(指转译——引者注)本。科学和哲学的著作不得已时可以重译,但文艺作品则万万不能。也许要有人说,我们在中国普通只能学到英文或日文,从英文或日文转译,也未始不是一个办法。是的,这是一个办法,我承认。但这只是一个懒人的办法。倘若对一个外国的诗人戏剧家或小说家真有兴趣的话,就应该有勇气去学他那一国的语言。倘若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就应该知趣走开,到应该去的地方去。不要在这里越俎代庖,鱼目混珠。我们只要有勇气的人。
此前茅盾称穆木天“持论太高”,但季羡林的持论似乎更高。实际上,由于客观的需要,转译者不会“走开”,也不能“走开”。甚至有时候,反对转译的人也染指转译,如梁实秋考虑到当时国内缺少精通拉丁语译者,也通过英语转译了《阿拉伯与哀绿绮思的情书》等拉丁文著作。郑振铎也根据英文本翻译了泰戈尔的诗集,这些都有力地说明了转译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所以更多的论者既看到了转译的局限和不足,也意识到了转译的必要。1950年代初,周作人在《翻译四题》(《翻译通报》1951年第2卷第6期)中对“转译”发表了与郑振铎、鲁迅、茅盾等相似的看法。他认为,从原则上说,直接译无疑是最理想的,但在事实上不免有些困难。翻译时参看别国译本,间接地加上一点助力,是非常有益的。“我的意见是除了专门绩学之士以外,直接间接混合翻译比较是好办法,直接译固然是理想,弄得不好也会不及间接翻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