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韩天保所说的他出生和生长的后卫，作为当地人口耳相传的地名，是在宋代和明代，以及之后的清朝和中华民国一直都有的。后卫者，其实是后卫营的简称。后卫营离北城门不远，旁边还有供操练、习武、检阅的校场。校场在1949后成了一所小学校，韩天保小学一年级就是在这所小学校里念的，二年级转到了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北城小学就读。彼时韩天保的父亲复原转业到地方工作，是政府机关的科员。爷爷是某局副局长，至于他爷爷退休前官至地委副书记、行署副专员自然属于后话……这里说的后卫，便是韩天保的生长地……直到他从这里走出去当兵……
早在韩天保一家迁此入住之前，后卫营就成了一个大杂院，韩天保在这生活了十七年，和老解家的第二代解顺风、解赚头、解毕头，也就相处了十七年……
解顺风他爸老解给两任县领导、三任工商局长开小车，后来他俩儿子都相继进了工商局，成为正式的在编人员……
话说老解的头生孩，也是解家的长子，出生的那年夏天，当地发生了洪涝灾害。老解作为在当时不多的懂驾驶的人员，被县政府紧急调派到黑龙潭地区防汛指挥部，汛情紧急，每天都有抢险任务。就在这年的七月九日，他在抢险大堤边上的物质仓库的临时驻地，听领导让人捎来的口信，说他老婆要生了。之后便是上游决堤，通信中断，与市区失去了电话联系。家里他们母子是否平安也无法得知了。老解的心情可想而知。指挥部的领导也看出了老解的心思，准他连夜回家一趟，条件是他还得在回家看过之后，不管吉凶，必须装满补给后直接返回。但是路上是否遇上大水，那是无法预测的。为防不测，领导吩咐伙房给老解烙了一张锅盔带上。那张锅盔真的够份量，估计真的遇上洪水，足够老解骑在树杈或屋脊上啃它三天的。临到放老解走，领导还亲自检查了老解带够了淡水没有？最后的最后，又让老解带上一个充满气的吉普车的旧胎，让他在回家的六十公里，万一在途中遇上大水时用来应急。老解上车前，几乎全员到场给老解送行，大家神情肃穆，还是领导觉察出了大水带来的肃杀之气，说：同志们，咱们大伙，一起来祝解师傅一路顺风，平安归来吧！
一个月之后，大水退去，老解又回到原单位。静下来的时候，才想起该给头生娃起名了，不能天天胖胖的叫到孩子长大吧。想起这个夏天的历险，想起领导在生离死别的那一刻的祝福，便给头生娃起名解顺风以示纪念。解顺风，一路顺风！真是挺好的，寓意美好，大吉大利。一顺百顺，事事顺利。但是未曾想，这顺风，也可以是顺风耳的简称。而顺风却是大荤冷盘卤菜猪耳朵的雅名。这样麻烦和困扰便如影随形的来了。
民间原来就有不尊重别人和肆意嘲笑别人缺点的陋习，因为顺风两字暗合了卤味猪耳朵的雅名，无意中又成了丑名了。你想周围的人，能够文明起来，不拿这个说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另一方面，对于顺风本人来说，名字的暗示作用也并不全都是正面的。大家都说我的名字好，我会很顺的。我偷着拿点也会很顺的，我考工作也会很顺的，娶媳妇也很顺的，打牌赢钱也很顺的，偷张换张藏牌抽老千也很顺的，做个假帐塞张假发票弄点钱花也很顺的……如此七年下来，贪污、挪用公款事发，本身就是半考半保送的，萝卜招聘所成就的国家公务员的工作弄丢了，念过大学的媳妇也离他而去，可谓鸡飞蛋打……还哪里去寻他命里顺风顺水的佳运？
接着说老解家的二生孩。
实际在二娃没有出生之前，名字就先起好了。原因就在于他的哥哥起名叫了顺风，二子的名字，就得跟着他哥的名字的意思和味道起名。老大本是为了纪念那场洪水而起了解顺风，弟却命中注定的随了兄长的丑名……
起个赖名或者丑八怪的名，叫这丑名的人，就会显得皮实，好养活。这一套在民间有着深厚的民意基础，也拥有不计其数的广泛的信众，解顺风的奶奶就是。说什么顺风是冷盘卤菜猪耳朵的富贵名，咱家黄口小儿的好名，反倒成了识字人家的赖名。话都叫这些地主羔子反动文人说反了，分不出香臭好赖啦。赖名怎么了？穷人家的小子就兴起个赖名。赖名才皮实、经揣、好养活。赖就赖啦，怎么着吧？咱家二子等生下来，咱就叫他赚头了，谁也拦不住哇，非得逼老娘出马臊臊他们不可。谁说说这种人，到底犯的是哪门子贱哪？赚头赚头，喊着都有劲。赚头搭上顺风，这才是亲兄弟，亲哥俩，一个模子里出的，一个娘胎造的嘛……往后，小二，记住，千万记住奶奶教你的话，往后你做什么都要有得赚，得对得起你的丑名，咱一点都不能吃亏……咱名丑人不丑……臭豆腐臭不臭？吃着香不香？唉，对！乖孩子，就是这个理。识字不多的奶奶，可能意识不到，给小孩起个让小孩觉得自己很贱的名字，可能会对小孩的心理会造成持久的伤害。
二十七年后，解赚头跟他兄长解顺风成了一路货色，利用公务之便赚了人家的钱，还想进一步赚人家的色，让人家忍无可忍地告了。一夜之间，丑行败露，丢了官差，沦为了阶下囚……
三生是女孩，也是解顺风的大妹。
大妹不费劲就捡了老大解顺风的一个风字。
光有个风字还不中啊，还得提前算准了南风和北风，不然怎么样草船借箭、三气周喻、周喻打黄盖愿打愿挨，这都挨着这个风哩？一句话，掐算不出从哪边来的风，那还是诸葛亮吗？连诸葛亮都不是了，你们这些小兔仔子，谁还服气愿意认我这个奶奶？所以奶奶学着戏里面的诸葛亮，念念有词的扭上了秧歌。只听奶奶吟唱道：孔雀东南飞，不飞还不行；不知往哪飞，南北都不中；东门里外里，便有解家里；解家发新枝，落户后卫里；夜闻女啼声，便是解家女；孔雀忙报信，先飞东门里；孔雀飞后卫，全是来贺喜；解家新生女，拂晓东风里。好哩，俺知道哩，孔雀带俺就念到这哩。奶奶去街道参加完批斗会回来，思想更先进哩，又带回了毛主席指示。原来，红楼梦里就有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两派的斗争。东风就是东方红的东风，是毛主席红太阳的东风……丫还是叫东风好哇，连毛主席他老人家听说，都连夜发了大红的指示哩……哝，那指示就贴在居委会的墙上……奶奶高兴得重又起舞唱道：孔雀东南飞，后卫解东风。瞧见吗，解东风在前面飞着，孔雀在后面保卫着解东风哩！这丫生下来就不是凡人，生下来就有福哇！
四生孩也是丫头。凡是丫都是奶奶的线簸箩，都得有奶奶起个中意的名，这是老规矩。奶奶想啊想，整整想了三夜带半晌，终于拨开云雾想透哩，当即就从歪脖子树上掉颗鸟粪哩。这里不嫌麻烦，还原一下奶奶呕心沥血的过程。奶奶先是这样想的：两儿两女占全了，丫就叫解占全了。一想，女孩叫这个名不好，有点吃独食儿，不知让人的味道。女孩哪能样样都占全呢？要晓得主动留点给别人，要温良恭俭让，将来才能说个好婆家；回头又想一遍，两儿两女，占全了不假，实打实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本分人家的想法，种下去了就得收上来。现在瓜和豆都有了，女孩是瓜，男孩是豆；如今老解家瓜豆齐全，这也是个丰收呀，这也是观世音菩萨的恩典，老解家阴德厚实才有的福气，才有的瓜豆的丰收啊……丫就取名解丰收哩多好，也好谢过了观音菩萨的恩典，也谢过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因为俺这也是沾了毛主席和社会主义的福，才得的社会主义的大丰收嘛。这名字不带上丰收俩字，那可就亏了，那就对不住毛主席他老人家哩，也就丢了孩子一生的福气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