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走进公司大院的一刻,何正大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墙倒众人推。
三公司院里游荡着三三两两还没找着事做的工人和新近调回公司休整的桩队的新、老油条们,几十双眼睛几乎同时瞅见何正大这天上午来到了三公司大院。但没人愿意主动招呼何正大。何正大也不确定,要不要同时招呼那么多人。这些人的表情和眼神,莫不透着几分迟疑和尴尬,显露出对他的戒备,令他感到悲哀。致于这么担心惹祸伤身吗?难道跟他沾染了,真的会大难临头吗?但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沉默,全当对他视而不见。众人不约而同的一致性,宣告着他的落泊和孤单。
何正大上二楼经理室,在楼梯口碰见胡怀贵。这斯正为奉命先遣燕州忙着做准备。既然碰面了,也就顺便聊几句。
“燕州的项目,要去哪几位?”
“崔经理和我,还有你小舅子秀章,加上司机。”
他俩站着说话的位置,离经理室也就四十步远。经理室的喧嚷、训斥和不满,早把整个楼层闹得沸沸扬扬。
“那边吵吵的这个热闹,张经理这是在训谁呀?”
“哪敢训人家啊?也够不着训人家。队长在燕州惹了点小麻烦。合同让他给鉴砸了。细节把握得不好。这场活等于白干。不干就是违约,现在是法治经济,不似从前,摆桌酒,喝到面红耳热也就得了;总之不能让个人为难,不能伤了兄弟和气;如今这合同里,白纸黑字写着,不干了,就得赔人家四万八。”
“甲方是谁?是哪家公司?”
“欢快这人你知道吗?昨天还和你家舞刀弄枪的“虾米王爷”。”
“知道。欢快的外甥跟我家小子喜欢在一起瞎闹。”
“对,“虾米”的外甥孙二虎也进三公司了,听说分桩队了。”
“那崔经理此去干啥?”
“代表张经理过去谈判。如果谈不好就撤不下来,那还不耽误开顺集团的项目?这才是叫张经理上火的重头戏。你想是不是?可能么?总不能白白扔给人家四、五万去,敬了傻神了吗?这世道,商场如战场,兵不厌诈呀!”
“经理室现在都有谁?”
“张、刘、崔三位经理,程书记、陈钊科长,一个不少都在。你现在最好还是别忙过去,张经理还在火头上,我猜他现在眼珠子都是红的。我的个妈呦,太恐怖啦,他不召见我,我是不敢在他面前冒影,就像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一样紧张。”
正说话,见程书记拎着保温瓶下楼。胡怀贵忙闪身给姑夫让出走道。何正大的眼光也主动迎着程书记,和领导点一下头;看见何正大,程书记站住了。
“何正大你来了。张经理这会正忙。等张经理处理完燕州的事,看他有没有时间找你谈话。看开点啊——”
说着,自顾下楼;走完了十四步台阶,回头叮嘱何正大:“你过去看哪间屋空着,先坐下来歇一歇吧。——我上趟厕所,捎带拎瓶开水上来。”
何正大跟胡怀贵彼此道别,免不了又互道对方珍重,然后分手。何正大这才回心转意,心无旁骛的在各科室的门前旋磨,找啊找的,终于寻觅到了安全科的这片净土。这里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感觉还算比较自在。不会有人注意他。他就这么着坐等程书记出完恭回来,心中还在暗暗期待程书记能在张经理面前替他说句好话。不知是程书记去厕所一直蹲着不起来,还是已经净手了留在院里跟人扯闲篇,何正大总也不见程书记回来,这么着等得着急上火,想出去走一走,却巧迎面碰见了程书记回来。何正大说:“我以为你回来又走啦。”
“没有。楼上开水还多,不等着用。你要不要喝水?”程书记说。进入这一年,他总是对你说,过两年就退休,现在‘站好最后一班岗吧。’所以他每天都兢兢业业的,认真检查热水瓶有没有空着?地板有没有起灰?晚报有没有又被谁撕走擦屁股?当然,真有这等占公家便宜的奇事发生,他也从来不劳操心破案的;但是,如果地板真就起了灰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找各科室的人去打扫。还别说,真就省了张传红不少心思。
何正大随手拿个纸杯,倒满一杯水,觉得够烫的,只好看着它冷凉。这时候,程书记见过张传红回来,叫何正大跟他过去;何正大只好跟在程书记屁股后面去见张传红。不想迎面见张传红连着冲他们摆手:“我没空。程书记,你跟他谈吧。——做做思想工作。”
何正大本来就看不起这位大权旁落,逢事和稀泥,只会充好人的“肉头”人物;现在又被他召过去吃了张传红一个软钉子,心里便翻起说不出的不痛快。明摆着没闲心听他“布道”,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程又回到安全科。程书记说:
“你的事情,我不了解情况。反正你也找张经理谈过几次。这阵子,公司上下都很忙,公司领导,好像也一直没得机会碰个面,坐下来研究一下你的事。你在家里休息也不算长法……总这样,你是不是很烦?”
“程书记,我不是在家休息,我肯定很烦。照你说的,我在家休息,那谁发我工资?我这是“停职反省”,有人要叫我好看。”
“何正大,你坐下。你说话不要带火气嘛?老哥我比你大十二岁,最多过两年我就退休了。当然,岁数大并不说明什么,不过是多喝几年稀饭而已。但是,我的看法,就是你要多替领导想想;你看我对哪个同志不够关心?我不还跟你和风细雨谈心吗?再说了,老何,现在不比从前,你现在已经不是担任具体职务的领导,不能叫停职反省。说得好像敌我矛盾似的;对吧?老何同志!”程书记温言温语地说,脸上挂着被误解的委屈。
“哦,这还叫人民内部矛盾?卡我脖子,不给饭吃,你还当这是人民内部矛盾?”
“那当然了;到目前为止,你还是公司正式职工呀!”
他一个那当然了,表现出彻底的冷血,也就彻底惹恼了何正大。
“你的意思我还不是被专政的犯人?”
“你别把话说这么难听嘛!”
“说话好听?你身为书记,口口声声不了解情况,那你代表领导班子跟我谈什么?”
“那你认为,我快退休了,没事干,跟你闲扯淡,多事喽?”
“你自己说呢?”
隔墙的张传红,一直关注着程书记跟何正大的这场谈话。他好像听不下去了,急忙起身赶去。“你看你说话没个深浅,还把他当书记吗?哦,领导班子就没有人能说你啦?”
何正大看张传红一脸严肃,不敢轻举妄动。
“老何呀,我劝你别一根肠子硬到底。”张传红语调沉重地说,给人一种强势的感觉。“那是条死胡同,前面不会有金光大道。”
何正大清醒地懂得,这种预言式的劝戒,可不是出之于过街天桥上面摆滩的算命江湖郎中之口。听他跟你信口胡咧,都是告诉你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致于你信是不信,可能就是取个折中吧。
眼前的这位,可是大为不同。他不只出言有章法,而且位尊于三公司的一把手位上。对于他的每一句话,公司上下同仁,多数还是抱着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来细加揣摩的。何正大及时调整了心态,做出了恭顺的表情。这位比自己还年轻两岁的经理,身材只及何正大的肩膀,然而声音洪亮,目光有神,不可小觑。张传红见一顿训斥起了效果,才又回了他的办公室,喊一声:“何正大,过来!我跟你谈谈。”何正大难过地看一眼被他几句话噎得正在生闷气的程书记,不知道还能跟他再说什么。只得丢下程书记,心情忐忑地来见张传红。
这张传红,第一次见面,摆手将人挥退,把何正大拒之门外;第二次见面,当面不予明示,隔着墙喊下嘱,用声音传递他的凛然的态度。何正大心中与张传红的距离迅速的拉大,同时,他也切实感到了压力。这位矮个子的经理,从前曾是桀骜不驯难缠的手下,如今掉翻了个,成了何正大面前说一不二的上级。
“我叫程书记跟你谈话,你跟他犯什么急?”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何正大因为过于紧张,说出口的,竟然是这跑了调的旧词。张传红的心里不免暗笑。
“程书记走路都怕踩死了蚂蚁,他压迫你什么?”
“他比压迫都让我难受。他问我,在家休息是不是很烦?张经理,我这算是休息吗?”
“当然不是休息。是下岗、待岗,优化组合,面临重新分配……就为这跟程书记发火?”
“我没有发火。我很生气,我要申辨我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好,只要你何正大心里真有委屈,我张传红真准备听一回。现在,让我来当面告诉你:你反映的在叶城工程上薛宝贵做假账和报销假发票的问题,我派了生产科的人,拿着发票去找商家调查核实真伪。现在已经查明,有三张票与实际不符,确实存在严重问题。其中一张购买电钻的发票,竟是一家烟酒店开出的。这就明显存在虚假和欺诈。这一张票的金额就是一千三百八。问他,到底有没有买电钻?回答,买啦。发票给不小心弄丢了。报销用的是他到烟酒店开的发票。问他,买回的电钻交给谁啦?说,交给看工地的民工。找民工核实,又谁都没见过他买回的电钻。施工用的电钻都是到外面去借的。好啦,老何,情况就是如此。我跟你当面说明,不知你有没看出来,我跟你一样,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位不是牌子很硬吗?自以为大学毕业就了不起。工作浮躁,盲目看不起工人弟兄,偏偏手又伸得比谁都长。这样的人,我恭敬不起。我把他给请走了。上交总公司。不光是走人,吃我多少,还得一分不少的退给我。”张传红顿了一下,端起茶杯,抿上一口,道:“关于你跟吴智刚队长翻了脸,将了军,还跟大伙都合不来的事,我们认为你何正大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比如,大家都同在一条船上,总不能叫船长一个人累死吧?我当经理,我得跟队长们要产值利润,跟车间班组要产量;你怎么能生产上不服从指挥调度,自以为是呢?你在队里可是年龄最大啊,并且你还有过光荣的过去。你当过我的前任和上级,现在还是党员。你的级别,总公司政治处还给你保留着,是不是?……多数都只二、三十岁吧?只有队长年龄大点,那也比你小十岁吧?如果我们给你做通了工作,你是不是还回原来的队?”张传红顺畅地把主持人的观点全部语无伦次的传达完毕,何正大窩着一肚子的不痛快却鲜有机会发作。
“你是不是还回去上班?”张传红又问。
“不去!”
“为什么?”
“噢,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他们全都得了好处,你处分的不就一个薛宝贵?我只不过当初觉得不公平,也算自认为比别人资格老点,就代表工人提点看法。唉,就算我是个工人耙子,又有什么大错?从这里就怀疑我有野心?怀疑我想大秤分银子?也跟他们坐在同一条板凳分斤掰两不是?我何正大没有这个心思,我何正大不能背这个黑锅。”
“我劝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不足和错误,多给自己照照镜子。”张传红说,预感到一个固执、冲动、尖刻的何正大正在浮现。
“我有什么错?我只不过不会溜须拍马,瞅空就抱腰,闲了就屁急的去给当官的挠痒痒。”
隔壁财务科的陈钊科长听出了点精彩,借故倒茶,过境经理室,就图一睹何正大的风彩。陈钊未便盘桓太久,捧着茶杯,笑眯眯的去了。
张传红终于觉出了难以应付,说:“我们总不能听你一面之词,总得调查职工群众吧?”
“是砸我饭碗,碍着他们**疼?还能指望他们替我说话?我栽跟头,受揉磨,回家连小孩的话我都得受,关他们疼痒吗?”
“群众的眼光总是亮的吗,况且,总有个舆论吧?”
张传红早已被何正大盯得不胜其烦,自觉得有气无力,说话似乎缺了点底气,正节节后退。
“舆论是个什么东西?你张经理是见过风浪的人,难道这点不比我清楚?公平吗?他们一致充好人,拿我老何当冤大头?薛宝贵祸起萧墙,挨着我什么?生把我跟他的倒台联在一起,是什么用心?我正常报销费用,说我贪污。我要有那个图巧发财的心思,也不会自己找组织辞掉一把手。到如今墙倒众人推不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他们全都穿上了连裆裤,对外口径一致,一个鼻孔出气,全唱着一个调,个个都成了好人,羊屎蛋蛋,个个光啊!?”
张传红感觉这场谈话到此必须收场了,否则,稍不仔细就有失控的危险。主意已定,结论性的一段话便朗朗上口了。“怀疑有经济问题,也得有证据。以后工作,还得大家齐心协力,积极配合,谁都不能跟对方过不去。”
何正大说:“我对你张经理没意见,只要把我调出,我服从你的任何决定……哼,说我不干活?吊机没人开叫我上,拌料机没人开也叫我上。打听打听去,咱公司最辛苦的人是电工。俺们全都成了万金油,哪痒往哪抹,哪虰着了着急就往哪膏……说我自在不干活?我就差方木不去抬。凭什么?给我几份工资?打死都不干,队长命令也不干,我就是这么不服从领导的,停我的工,报复我……”
张传红摆手叫何正大停住:“今天就谈到这,我得换换脑筋好处理急事。看见崔经理在忙吗?你刚才的话,我就当是你的表态:服从领导安排,对不对?但我不听你表态,我得看你今后的行动。我当面锣对面鼓的告诉你:再扒砒漏,不要说我没办法,就连崔经理也没辙。——连亲戚也没面子!”
何正大感觉谈话结束的快了点,这可是领导第一次听他抱怨一大堆的委屈。
张传红接着说:“往后换了环境,调了新班组,记住我送你三个字和一句话。这一句话是:你这人嘴臭点,肠子不坏,是个好人。三个字是:工作好犯‘冷热病’。”
何正大起身准备离开,张传红摆摆手。“去吧,过去的不痛快,都叫它一风吹,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