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这封电报,柳成林的心就“咚咚咚”地剧烈跳了起来。柳成林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胡思乱想起来。他作过种种猜测,而后又一一推翻再推翻。
由于临近春节,明年又打算回校复读,柳成林索性紧急辞职。部门主管也理解他的苦衷,不但很快批准了他的请求,还马上给他结算了全部的工资。柳成荫对现在就职的单位并不满意,因此,也借机提出辞职。这家工厂的老板见她心灵手巧,干起活来又快又好,就找了种种理由,希望搪塞过去。怎耐柳成荫去意已决。最后结算工资时,恼羞成怒的老板就以种种借口扣下了不少钱。
第二天早上,柳成林兄妹俩急急地踏上了归途。由于不知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俩心中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的,常常不经意间对着窗外发呆。
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人,一路上车子开得飞快。窗外的山峦、田野、村庄和树木,全都像长了飞毛腿一般,急速地往后遁去。黄昏时分,车子就到达了县城。从车上下来,正巧又赶上了回黄泥岗的末班车。到达黄泥岗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柳成林顾不上车马劳顿,买了一把手电筒,连夜赶到了村里。
来到家门口,却发现是铁将军把门。柳成林心下一沉,心里想:难道爸妈出事了?
柳成荫放下手中的行李,朝屋里喊道:“妈”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回音也没有。柳成林用手电往里照了照,也没发现什么动静,于是俩人去大哥家问。
柳成林大哥家离这儿并不远,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柳成林看看表,正是晚上十点,然而在这寒冬腊月的偏僻山旮旯里,已是黑灯瞎火,沉浸在寂静之中。唯一活动的,只有那忠诚的看家狗,它们蜷缩在屋檐下的草堆里,双眼警惕地巡视着周围的一切。柳成林两兄妹的行踪,自然没有躲过它们的眼睛,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它们毫不犹豫地大声狂吠起来。
柳成林在大哥家的窗外刚叫了一句,里面就应了声。接着,屋里亮起了灯。门开了,大哥惊喜地道:“你俩就回来了,好快呀。”
“哥,我们刚才回家了,可爸妈不在,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柳成林道。
“爸病了,还在县里住院呢。”
“你别急,现在没事了。妈和你大嫂在照料他,至于什么病,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楚。大前天的时候,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们看情况不太妙,就商量着拍电报让你们回来。”
“哥,你能跟我说说怎么病的吗?”成荫问道。
“当时我也不在现场,听说那天爸在地里犁田,犁着犁着就两眼一黑倒在地里,不省人事。多亏了那头老黄牛,像通人性似的,一见情形不对,立即挣脱犁轭回来了,急急地绕着妈又兜圈又叫唤,然后又掉头往地里跑,妈觉得有些奇怪就跟着去了……”
柳成林听了就有些感慨,真是条通灵的神牛啊。顿了一会儿,又道:“爸的身体一直都挺好的呀,怎么突然间……”
柳成龙就叹了一口气,道:“自从你高考落榜出去打工后,爸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心情很低落。我怕他急出病来,曾一度劝过他,可一点也不顶用。听医生说,他那是由于长期忧郁,积劳成疾,加上急火攻心引起的老年性疾病,要完全治愈,难啊。”
柳成林听了,心情异常沉重。心道:这全是因为我的不争气,爸爸才会得此怪病啊。想到这儿,泪水就禁不住簌簌而下。柳成荫也是泪水涟涟,悄悄地背过身去抹眼泪。
大哥柳成龙见状,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道:“你俩哭什么呀,爸都快好了,该高兴才对呀。这是你们家的钥匙,如果不想在我家睡,就早点儿回去,明早我们一起去城里看看爸。”
柳成林接过钥匙,就同柳成荫往家走去。一路上他心潮起伏,回想着父母的点点滴滴,更加抑制不住心酸的泪水。
包括成荫妹妹在内,父母一共养育了八个子女。在物质匮乏、缺吃少穿的时代里,要养育这么多张嘴巴,需付出多少艰辛和努力呀。听老辈人说,大跃进那会儿,地里收成不好,家里几乎揭不开锅。父母把仅有的一点大米熬成稀饭给孩子们吃,自己却吃糠饼和红薯渣。为了能从队里多分点粮食,常常饿着肚子起早摸黑,拼命地挣工分。有时队里收工后回到家里,还要摸黑上山砍柴,挑到集上去买,以补贴家用。尽管如此努力,却依然堵不住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嘴巴。曾经有人表示想收养几个孩子,但都被父母一口回绝了。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后,父母凭着勤劳和智慧,一家子的温饱问题终于解决了。这时本可喘一口气,但为了孩子们的前途,父母一边忙着送大家读书、学手艺,一边张罗着为大哥二哥定亲娶媳妇,忙忙碌碌的,以至于到头来竟没有过上一天舒坦的日子。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回到家里,打开门,屋里冷冷清清的。柳成荫点亮油灯,许是怕光吧,只见四周的老鼠、蟑螂纷纷四散逃亡,嘴里还发出唧唧啾啾的声音。再仔细看看,发现桌椅蒙上了灰尘,墙角结满了蛛丝,锅盖上还有不少鼠爪印。见此情景,一股凄凉的感觉在他们的心中油然而生。
第二天上午,柳成龙带着弟妹赶到了县医院。这时的柳铁嘴已经精神了不少,他斜靠在床头,吃着一些流质的食物,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爸爸!”柳成林兄妹俩异口同声地叫喊了一声。
柳铁嘴微微地抬起头,见是一双儿女,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点点头。
“爸,不孝的儿子回来看你了。”柳成林说完,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柳成荫也转过身去抹着眼泪。
顿了一会儿,柳成荫擦干眼泪,接过母亲手中的碗,一勺一勺地给父亲喂食。柳成林坐到父亲的身边,轻轻地问道:“爸,你吃药了吗?”
柳铁嘴眼里闪烁着泪花,动情地道:“你们这份孝心,就是最好的药啊,就是再疼,心里也觉着舒坦。”顿了一会儿,柳铁嘴又道:“你们来得正好,待会儿,把东西收拾一下,再去把账结了,今天我们出院。”
柳成林听了,觉得有些突然,道:“爸,你身体还未康复,怎么能出院呢?”
柳铁嘴道:“我没事了,你不用为我担心。再说,这县医院是什么地方呀,怎是我们种田人家住得起的?躺一天就一百多哩,得多少谷子才能换回这一百多呀?”
柳成林道:“爸,你别想那么多,安心养病就是了。钱的事,有我们兄弟呢,你就甭操心了。”
“甭操心?我们家又没有金山银山,能不操心吗?”柳铁嘴道。
柳成林要去问医生。
柳铁嘴道:“今天我是回定了,成也回,不成也回。再在这地方待下去,没病也会憋出病来的。”
见他俩争执不下,柳成龙道:“你们别争了,要不这样吧,让医生把需要的药开好,我们回家调养去。”
这个折中的办法终于得到了彼此的认可。下午,柳铁嘴在大家的陪同下,回到了大瑶村的家中。回家后,柳铁嘴的病竟然慢慢好转了。只是大病初愈,看上去非常樵悴,精神也大不如从前。而且,从此以后,柳铁嘴的性情大变,对很多事,仿佛都大彻大悟了一般。
他常常独坐在柳家大院的八角亭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半点不由人,此话不假啊!”念叨完后,他就背靠着柱子,望着远处默默地发呆。那神情,仿佛在追忆自己并不辉煌的过去。的确,迟暮之年的柳铁嘴常常给自己做总结。回顾自己的一生,真可谓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忙忙碌碌,坎坎坷坷,平平淡淡,一辈子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快过去了。虽然没有干出什么令人羡慕的事,甚至连个村官也不是,但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已经儿孙满堂。就算有朝一日到了阴曹地府,在列祖列宗面前也有个交代。略感遗憾的是,一双儿女成林和成荫年纪尚轻,还没成家,终是块心病。万一自己忽然撒手西去,留下他俩孤苦伶仃,总是个牵挂。这俩孩子,自小就又懂事又孝顺,还真放心不下。就拿这次的医疗费用说吧,住院十来天,总共花去七千多元钱。其中五千元还是成荫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换来的,原本打算给成林当学费,不曾想倒在这派上了用场。剩下的两千多元是成林成荫两兄妹打工挣回来的血汗钱。要不是他俩啊,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都没了……眼下依自己这身体,是没有能力助他们远走高飞了,可他们的婚姻大事,总得牵个头吧。茄子出了蒂,就会慢慢长大的。
腊月里,北风呼呼地吹着,接着又下了几场雨,天气就一日冷过一日。一天傍晚时分,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在这个雨雪交加的夜晚,柳妈的老年性风湿病又发作了,浑身上下酸酸痛痛的,奇痒难忍。第二天,她再也不能独自站起来了,借着拐杖才能勉强走动一下。
真是屋漏偏遇连夜雨。柳成林兄妹俩一边安抚着母亲,一边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他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心有灵犀,配合默契,把两个患病的老人和一个乱七八糟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见此情景,柳母忍住疼痛,面露喜色地对柳铁嘴使了个眼色,神秘兮兮地道:“老头子,你看看……”
柳铁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疑惑地道:“看把你美的,你什么意思呀?”
柳母就白了他一眼,道:“你呀,真是个木头,你看看你的一双宝贝儿女……”
“他们怎么啦?”
“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呀?”柳母说完,又压低嗓门道,“你不觉得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儿吗?”
“你是说……”柳铁嘴恍然大悟般一拍脑门道,“哎呀呀,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好,好,什么时候我找个机会探探他们的口风。”
此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柳铁嘴把儿子单独叫到面前,郑重其事地道:“林儿,过完年你有什么打算,想好了吗?”
柳成林半晌没吭声,他是不知该如何作答。对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原本他是铁定要回校复读的,可自从父母这次生病后,这个想法已经发生了动摇。眼下,家里一贫如洗不说,还背上了一些债务。连自己打工挣来的学费也贴了进去,钱没了,怎么去复读呀!再说,父母一天天地变老,需要人照顾,即使复读考上了大学,能不能读下去还是个未知数。
想到这儿,柳成林道:“爸,说实话,照家里现在的情况,我是不想上学了,请你原谅我。”话刚说完,柳成林就低下头,准备经受一场暴风骤雨般的责骂。
出乎柳成林的意料,柳铁嘴不但没生气,还语重心长地道:“林儿呀,你也不小了,有自己的思想了,有些事得自己拿主意,可有些事呢,还得父母帮衬帮衬。”
柳成林听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爸,你同意我的想法了?”
柳铁嘴道:“读书的事我依你,不过,你得先依我一件事。”
“没问题,什么事呀?”
柳铁嘴道:“我和你妈商量过,你和成荫都不小了,也很般配,我们想把你俩的婚事定下来。”
柳成林听了很是吃惊,道:“爸,这怎么可以呢,我和成荫是兄妹呀
柳铁嘴眯眯一笑,道:“傻孩子,成荫又不是你的亲妹妹,她是抱养的,你们压根就没有血缘关系,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了,当初抱养她的时候,其实也有这方面的打算。”
柳成林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柳铁嘴于是道,爸先给你通个气,你好好想想吧,过两天是腊月十五,我想开个家庭大会,到时宣布一下,如果没意见,就择个黄道吉日把你俩的婚订了。
好一会儿,柳成林依然愣头愣脑的,不知所以。他觉得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想: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呢,怎么可以谈婚论嫁呢?而且,自己刚刚走进社会,既未领略过人生的美丽风景,也未品尝过生活的酸甜苦辣,更紧要的是,对于爱情、婚姻和家庭,自己是一点概念都没有。如果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迈进婚姻,我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吗?对此,柳成林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
想到这儿,柳成林立即拔腿去找父亲,打算告诉他不能订婚的理由。来到父母的房间门口,透过半掩着的门,柳成林看见母亲正一本正经地跟妹妹说着什么,好奇心驱使他贴近门墙倾听了一会儿,才发觉竟然也是自己同成荫妹妹的婚事!成荫妹妹始终面带微笑,满脸娇羞,却又一言不发。见此情形,柳成林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腊月十一那天晚上,天刚擦黑,柳铁嘴一边吩咐柳母准备些吃的,一边请来了本族中辈分较高的几位老人,还召齐了儿子儿媳妇们。大家围炉而坐,开起了家庭大会。会上的气氛很是热烈,彼此你一言我一语的,唧唧喳喳,各抒己见。议论到半夜,终于拍板了两件事,一是柳成林和柳成荫的婚事;二是柳铁嘴夫妇二老的赡养问题。
关于柳成林和柳成荫的婚事,族中辈分最高的柳德庆老人一边捋着长长的山羊胡子一边道:“侄儿成林知书识礼,识文断字;侄女成荫勤劳贤惠,美丽善良。他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根据二位父母大人的提议,综合大家的意见,他们的婚事全票通过,并将于春节前订婚。”
话音刚落,大家纷纷鼓掌表示赞成。柳母见状,满面堆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柳铁嘴干脆趁热打铁,当众翻开老皇历择起了订婚的黄道吉日。只见他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掐指头,一会儿又做沉思状。好一阵子,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道:“腊月二十七是个上好的黄道吉日,订婚日就定在这天吧。”
听了此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柳成林与柳成荫的脸上,报以祝福的微笑。
柳成荫感觉如坐针毡、如刺在背,羞态毕露,微低着头,双手不住地拨弄着上衣的下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挡不住大家火辣辣的目光,找了个借口羞羞答答地走开了。
见成荫妹妹走了,柳成林于是站起来道:“爸,我不想这么早订婚,我还想去读书呢。”
柳铁嘴愣了一下,道:“你不是说过你不念书了吗?再说,念书与订婚并不矛盾呀,当年你曾祖父做爸爸了还参加科考呢。”
听了此言,柳成林就没了词儿,只是小声地嗫嚅道:“我……我还小呢……”
柳铁嘴听了呵呵一笑,道:“还小?现在你都快满二十了,还小吗?当年我二十时,你大哥都已过周岁了。”
听了柳铁嘴的话,人群里发出一阵窃笑。柳成林有些气不过,道:“你那是啥年代?现在都快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翻那老皇历?”
这话说得似乎有点儿冲,柳德庆老人听了心中很不自在,他敲了敲桌子朗声道:“成林贤侄,有你这样同父辈说话的吗?”
柳成林没再吭声。
柳铁嘴忙道:“不怪他,不怪他。”然后酝酿了一下表情,道:“林儿,你的心我明白。可我的心,你明白吗?我作为你的父亲,送你上学是我的责任,给你盖房娶媳妇也是我的责任。可如今我老了,不中用了,既没能力供你上学,也没能力帮你盖新房。幸好,媳妇有现成的,况且,荫儿勤劳、善良、聪明、俊俏又孝顺,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啊。如今我只剩半条命,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走。你和她订婚了,也就了却了我最后一桩心头大事。即使有朝一日撒手归西我也可瞑目了。如果你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我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林儿,为父的心,你懂了吗?你如果懂,就别再说什么了。”
柳铁嘴的这番话说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柳成林听了很是感动,再也不忍心违逆父亲,于是不再言语,悄悄地退了出去。
见此情形,柳德庆老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一锤定音道:“好,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成林成荫的婚事就这么定了!借此机会,我祝他俩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呵呵呵一”
至于柳铁嘴夫妇的赡养问题,据柳德庆老人提议,经大家反复协商,作出了一个这样的决定:二位老人暂由他们六个已婚的儿子轮流赡养,每人每年两个月。柳成林因尚未完婚,暂不承担赡养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