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乳白色的大型波音客机徐徐地降落在深圳国际机场。
舱门开处,乘客们次序井然地走下舷梯,柳成林和林慧夹杂在人流中。接机处人头攒动,不少人手举接机牌,争先恐后地往前挤。
林总坐在汽车的副驾驶位上,一眼便瞧见了肩并肩走出来的柳成林和女儿林慧,于是迫不及待地下了车,高声地喊着:“慧儿,慧儿……”
林慧听见了父亲的呼唤,看见父亲的笑脸,立刻快步走上前去,同父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一会儿,林总打量着女儿突然“长”高的个子,道:“感谢佛祖,我的女儿终于又站起来了。”
“谢佛祖,也要谢谢他呢。”林慧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柳成林道,“在美国这大半年,多亏他无微不至地照料我。”
林总点点头,热情地同柳成林握了握手。
当天晚上,林总摆了两桌盛宴,还邀请了公司的高层领导一起为他俩接风洗尘。席间笑语连篇,气氛非常热烈。最后,林总当众宣布了柳成林和林慧的婚事,大家纷纷鼓掌,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第二天早上,吃罢早餐,林总道:“老爸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们。言罢,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桌面上,又道:“这是秀水绕庭小区一幢别墅的钥匙,那是你俩的婚房,已经装修好了,有空去瞧瞧吧。”
俩人心中一热,吃过早餐,驱车直奔秀水绕庭。
徜徉在仙境福地般的新房里,柳成林感觉有点晕眩,有一点陶醉、一点痴迷,还有点不敢相信。
当天晚饭后,一家人在客厅一边聊一边看着电视,柳成林泡起了功夫茶,但见手法娴熟,一气呵成。
林总默默地注视着他,看着看着,不禁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说点正事吧,前些日子,区公安分局李科长来电说,你的户籍问题快要解决了。从现在起,不论是感情上还是法理上,你呀,都是我们林家的人了。”
柳成林听了,一脸感激地望着林总。
林总继续道:“你的户籍迁移证明,李科长说必须回当地派出所去开,你呢,这两天就回去一趟吧,顺便看看你的亲生父母。如果可能的话,把他们一起接过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谢谢爸,你想得真周到。”柳成林高兴地道,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辛酸。
八年,在深圳整整奋斗了八年,如今,终于出人头地,可以回家了。听了林总的话,柳成林激动得一夜睡不着,心想:八年来,一直没有同家里通过音讯……
就要回家了,柳成林感到一阵阵兴奋。忽然,白芸的影子跃进了他的脑海,他的心里一惊,如今,白芸怎样了呢?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柳成林于是立即拨打她的手机,很快,手机里的语音提示告诉他: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拔。空号?白芸换号了?难道她辞职了?还是不想让自己再找到她?这一刻,柳成林忽然很想揭开这个谜底。
这天晚上,柳成林失眠了,直到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想不到刚睡着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父亲被关在一个洪水肆虐的牢房里,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还不住地呻吟着。自己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地赶去探望,却被他连咳带喘地一遍遍训斥,你是个不孝之子,你是个不孝之子,你给我滚
柳成林大吃了一惊,惊醒过来,可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让他心里直发毛,一种不祥之兆悄悄地袭上了他的心头。
第二天,柳成林在忐忑不安中踏上了归途,一路上,他归心似箭,而大客车也开得很快,超出了他的想象,本来预计午夜时分到达县城,没想到当天傍晚就到了。柳成林刚把他的几个大包裹搬下车,候在一旁的黄包车夫纷纷围拢过来,一个劲地拉客,当听他说是到黄泥岗时,又都怏怏地四散开去。
这时过来一辆出租车,柳成林急忙挥手示意。
柳成林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然后坐到了副驾驶位上。几年不见,没想到这条原本坑洼曲折的马路变成了平坦笔直的水泥路,柳成林感觉有些意外。公路两旁的田野和山冈上,也开辟出了许多果园,里面的果树长势喜人。
没过多久,车子就到了黄泥岗,一脚踏下车,柳成林感觉家乡已经大变样了。如今的黄泥岗,再也不是当年那副狭小破旧的模样了,两边突出的山嘴早已被铲平,建成了宽阔的街道,街道的人口矗立着一块巨型广告牌,上书“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街道两边的房屋都是清一色的楼房,开着各样的店铺。柳成林努力地回忆着,试图找出一些记忆深处的痕迹,可最终都徒劳无功。
由于夜色已浓,又归心似箭,柳成林在镇上雇了一个挑夫,担着行李,乘着夜色往大瑶山而去。好不容易上到山顶,都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只好就地小憩。
下山快多了,不久,柳成林就看见了村口那棵高大笔直的古树,它那浓密的枝丫还是那么茂盛,立时,一种到家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很快,他俩走路的“沙沙”声引来了狗吠。开始是一只,后来越聚越多,都撅起屁股张着嘴“汪汪”地吠叫着。柳成林引着挑夫径直朝家里走去,不一会儿,他已经看到了自家的房屋,还看见了院门和院里的那棵榕树。榕树被一堆浓烈的火光映照着,因此,在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柳成林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脚步也越走越快。终于到了家门口,他看见母亲和小妹蹲在火堆旁,正虔诚地往火堆里添纸钱。旁边的竹篮里,摆放着许多供品,一阵
风轻轻地吹来,纸屑纸灰纷纷四散,打几个旋,又落到地上。母亲老了许多,银发凌乱,脸色憔悴,表情很是悲伤。小妹柳成荫神色肃穆,满脸泪痕,正用一根小木棍一边翻着火堆一边把四周残余的纸屑挑到中间去。柳成林见状大吃一惊,快步走进门去,大声叫道:“妈”
沉浸在哀伤中的柳妈冷不防听到喊声,也吃了一惊,愕然中抬起头,惊疑不安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称自己为妈的不速之客,一脸茫然。
柳成荫定睛一看,这不是日思夜想的成林哥吗?于是急忙扔下手中的小木棍,站起身,叫道:“哥!”一个字刚出口,泪水就簌簌而下,一时间,竟泣不成声。
柳成林见状,心头一紧,泪水也“哗”地流了出来,哽咽道:“妈,我是成林啊,我回来了。”
柳妈巍颤颤地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柳成林一番,狐疑满腹地道:“林儿?你真的是我的林儿?”
柳成林更加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道:“妈,是我呀,我就是你的林儿,回家来看您啦。”
柳妈定定地看着他,喃喃道:“没错,是我的林儿,我的儿呀”见母亲终于认出了自己,柳成林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哽咽着道:“妈,我回来晚了,儿不孝啊。我爸呢?”
听了此言,柳成荫忍不住掩面而泣。柳妈顿了顿,抹了一把泪道:“你爸走了,今天正好满七。”
柳妈的话仿佛晴天霹雳,柳成林立时被震得头晕目眩,支持不住。他双膝一软,立时跪在地上,痛心地道:“爸,我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呀……”刹那间,柳成林的眼泪像山洪暴发一般涌了出来。他心中的那个痛呀,简直像天崩地裂,直哭得死去活来,悲伤欲绝。
柳妈和柳成荫见状,也在一旁陪着垂泪,好一阵子,柳成林眼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人也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上。
听了母亲说他走后家里发生的变故,柳成林默不作声,泪水又悄悄地
溢了出来。柳成荫也掩面而泣,顿了一会儿,扭身走出门去。柳妈看了一眼女儿的背影,道:“你也别太自责,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既然回来了,过些日子就把婚结了吧。”
“结婚?和谁结婚呀?”柳成林问道。
“傻孩子,成荫她是你没过门媳妇呀,你说,她能嫁人吗?这闺女呀,可是个好姑娘,里里外外一把手,你能摊上她,也算是福气了。”柳妈道。
“唉!”柳成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今天不谈这个。其实呀,这些年我一直在深圳,为了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我故意硬着心肠,不同家里联系,并以此来鞭策自己,警醒自己。我现在终于出人头地了,所以,我回来了。如今,我不但有了深圳户口,还有了房产,而且,很快我就会有自己的公司了。”
“这几年家里也不错,你哥当了村支书,你妹办起了养鹅厂,家里也发达了。”柳妈望着柳成林放到她眼前的钞票和首饰盒子,喃喃地道。
柳母打开盒子,望着这些黄澄澄绿莹莹的饰品,道:“傻孩子,妈都一大把年纪了,不兴戴这个,你把它都给成荫吧。”说完就喊成荫。
柳成荫已经抹干了眼泪,轻轻地走进屋来。
柳成林道:“小妹,你看,哥给你买了戒指、耳环和项链。过来,哥帮你戴上。”
柳成荫轻轻地一笑,接过那些首饰,道:“哥,我自己来吧。”说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柳妈看着柳成荫的背影,喜滋滋地道:“过些日子,我就用你给的钱把你和荫儿的婚事办了。一来,荫儿等了你这么多年,给她一个交代;二来呢,也了却你爸的遗愿。”
听了妈的话,柳成林默不作声,嗫嚅了好一会儿,道:“妈,对不起,我……我恐怕不能同小妹成婚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柳妈一脸不解。
“我跟她之间只有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爱。”柳成林道。
“别说傻话了,你们两个订婚都快十年了,荫儿她也等了你十年,你可不能干这昧良心的傻事。”
柳成林陷人了矛盾之中,没有吭声。
柳妈道:“荫儿为你错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成了个老姑娘。为了你,她含辛茹苦,任劳任怨,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为了你,她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盼望着你早日归来。可是,如今你回来了,却又抛弃她,这怎么能成呢?”
听了母亲声泪俱下的诉说,柳成林心中生出一种负疚感。他想想自己巳经严重地伤害了白芸,如今恐怕又要伤害自己的小妹成荫了。左思右想,柳成林都觉得心乱如麻,焦头烂额,这种局面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原以为小妹早已嫁作他人妇,压根儿没有想到她竟然还在苦苦地等着自己。
“这些年,小妹一直在家照顾你们吗?”顿了一会儿,柳成林问道。
“嗯,这些年真的多亏了她,家里家外……”
柳成林听了,心里既高兴又沉重,半晌无语。
柳妈看了儿子一眼,又道:“儿呀,做人哪,不能不讲良心。你想呀,成荫已是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了,要不是等你,像她这样的年龄,谁不是几个小孩的妈了。”柳妈道。
“妈,你别逼我了,小妹对我的感情,我心里明白,可我始终觉得我俩之间缺少什么,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柳成林道。
柳成林话刚说完,柳成荫一脸阴郁地走进门来,道:“妈,哥说得对,你就别为难他了。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顺其自然吧。”
柳妈愕然地望着女儿。
柳妈和儿子激烈地争论起来,柳成林又内疚,又不知如何是好。
俩人就这么默默地僵持着,谁也不想让步。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门帘一掀,柳成荫进屋来了,她急急地道:“妈,白姑娘肚子疼得难受,好像要生了,你快去看看吧。”
柳妈一听,二话没说,急忙来到白芸的房间,只见白芸仰面躺在床上,嘴里小声地哼哼着,双手紧抓着床单。柳妈问过情况后,又仔细地察看了一下,发现她羊水已破,心里明白是要生了,于是赶忙走出屋子,对柳成林道:“林儿,快,你去把接生婆王妈叫来,白姑娘要生了。”
柳成林听了,心里有些疑惑,道:“妈,哪来的白姑娘呀?怎么住到我们家来了?”
“快去吧,别问那么多,她是你姑的一个远房亲戚,到我们家来躲避计划生育的。”柳妈道。
柳成林答应着,拿着手电出门了。
不一会儿,接生婆王妈来了。她去察看了一会儿,又询问了一些情况,道:“不急,不急,还早着呢。”
柳妈就搬了一条椅子让她坐下,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白芸的阵痛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厉害,呻吟声也越来越大。接生婆过去看了一下,发现宫口已经打开,孩子却迟迟不见露头,忙对柳妈道:“这姑娘啊,怕是胎位不正,要难产哩!”
柳妈听了,心里就有些发急,转身来到厨房,对柳成荫道:“白姑娘怕是要难产,你赶快跟你姑打个电话,叫她赶紧过来。”
柳成荫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出屋去。电话很快就通了,然而,姑父的话让她大失所望。放下电话,回到屋里,柳成荫道:“妈,姑父说白姑娘其实也不是他的亲戚,只是在他家租房的房客,并不清楚她家详细情况。”柳成林听着屋里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心里忐忑不安,于是问道:“小妹,里屋那产妇你刚才叫她什么来着?”
“白姑娘呀,她姓白名芸,可家住哪里却一直没细说过。唉,这可怎么办呀?”柳成荫道。
柳成林听了,心里直发毛,那撕心裂肺的呻吟声还是不断撞击着他的心扉。
他终于决定偷偷地探个究竟,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曾经的女友白芸。他
心急火燎、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探进去半个头。这时,恰逢柳成荫从里屋出来,看到柳成林这副模样,不解地道:“哥,人家生孩子,你凑什么热闹呀?”
柳成林急忙缩回头,嗫嚅着,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待柳成荫走后,柳成林又伸长了脖子,定睛一看,大惊失色,只见白芸斜躺在床上,双手抓着床架,嘴里痛苦地呻吟着,豆粒大的汗珠不住地从头上滚落下来。
“我该怎么办?”柳成林不断地问自己。终于,他抑制不住冲进了临时产房,轻轻地抓着了白芸的手,动情地道:“芸儿一一”
柳妈和接生婆见状,都吃了一惊,道:“你进来干什么呀?难道你认识她?”
柳成林急忙道:“是的,我认识,妈,你们快救救她吧。她肚子里是我的孩子,你的孙子呀。”言罢又对白芸道:“芸儿,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白芸意外地看见柳成林,勇气倍增,强忍着疼痛,含泪点了点头。
接生婆道:“赶快送镇卫生院吧,那里条件好,安全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