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勾起久已忘却的乡野味道在这里尤为敏感,雍士们从山野广土而来,沿着一条古老的小径出来的人毕竟很少,但后来那些在城里作了贵族的人,又在吹吹打打衣锦还乡中洒下了一道醉气。在这两位雍士步临荷花苑之前许多年,甚至可以追溯到金盏老先生的青年时代,乡土之气、四季之色就几近消失了。突然之间,在老暮之时能够嗅到这等珍贵的气味,绝对令三老痴迷。于是,宫本和朱喜即使身体不便也要将两个座位挪近些便于嗅得更陶醉。笑过之后,两个女人自然就踏实了许多,放松下来,悠然地坐在太师椅上,等着和金盏探讨一下这里的故事,说不定还有可能遇见她们要寻找的钱记。
朱喜一屁股坐到唐娴的旁边,就势靠在椅背上,连头都尽可能地仰着,用力地耸起鼻子吸吮着这珍贵的天籁之气。
陶醉中,朱喜不知不觉地回顾起自己的生历过程来。那一年,朱家的三姨太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请了不少的算命先生给这个胖小子占卦,少不了奉承之言,什么生于黄道必有大贵,不过是发财做官的话。谁知门外的胡福却依旧邋遢着要见见这个孩子,那个样子看着就不吉利,胖娃之父便差人送与钱物打发胡福,胡福对于这些不屑一顾,表示非要见这个孩子,尤其朱家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眼。胡福专事丧事,这是人们的一贯看法。其父要人将胡福打出府第,被朱老爷子制止了,认为这样对待胡福不妥,并一再告诫:他是使者,切莫将他视为凡人。
因此,胡福便蓬头垢面地见到了朱家的后生,只是观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就走开了。家人围在身后要个评价,胡福只是摇头,最后,朱老爷要人取来笔纸,胡福才赋了首诗:硕头藏乾坤,祸水洒温床,落日照残春,梦归野茫茫。
做完诗,胡福一扬手将笔投在案上,墨点溅了一案,扬长而去。这股傲慢在富人面前着实将颇有耐性的朱老爷都气得发颤:“不信这个癞小子又怎样,给我打将出去。”
家人取来大棒追赶胡福,胡福就在前面,无论怎样赶也不能接近他,气得朱老爷索性取来长枪,向前面的胡福射击,枪声砰砰作响,却无法击中他。胡福旋即一转身,将袋子里的纸钱扬到半空,朱老爷愈加气急败坏,一下子栽倒在朱红大漆的门前。乡民看后无不张惶失措,私下评价胡福的确是一使者,责怪朱老爷财大气盛陨了身子。
即使朱家死了主人,也不得不敬神似的敬畏胡福,朱喜的父亲特意在老父的棺椁前为朱家的行为请罪,求大神胡福原谅。胡福始终没有再降临朱家。后来朱喜的父亲就在中堂的屋内设两个灵位,每每参拜。
小朱喜一年年长大,那一年,这山野大户朱家迎来了不寻常的一件事。城里的国家要员差人送匾加封,匾封裹着大红的绸布,护送的刘专员端坐在最前面的轿子里,后面随行有十数大轿,一路上锣鼓喧闹,在山坳间构成一片独有的风景。值得一提的是,刘专员的随行人中有一位姓袁的教授,是博旺市政府从帝国大学中特选来为朱家后代专事私塾的先生。
历史上,这个幽居蜀地的“朱家大院”就已相当知名。宋代大学士朱戏元就出生在这个山野之地,每有新朝登基都会有命官拜谒。凡到过蜀地的人无不赞美这里的山光水色,加之一路不时有依山而立的巨佛大寺无形中增加了几分仙气,这些也为“朱家大院”增辉不少。
沿山路铺就的石阶每隔几里就有一牌扇,牌扇由四根石质雕龙柱构成,石柱顶着的石板上凿刻的“蜀地”两字浑厚有力。
这般境地本应称得上是天蜀之地,到了朱喜这辈,这带静地却热闹起来了。山上的林木不知害了什么病竟然日渐枯萎起来,先是绿荫之中点缀着几处干枝,继而干枝成片满山枯黄间或有弱绿之色不久,自山而下的泉流只剩下穿插的沟痕,“蜀地”一副衰败景象,但山坳间的“朱家大院”门楼上的匾封“世代贤明”依旧鲜亮。就在揭匾仪式那天,刘专员发表了祝词,并断言这片蜀地将因朱氏家族贤明而兴盛不衰,并鞭炮齐鸣吹打奏乐,围观的众乡民也鼓起掌来,分得了一份荣耀。当下,朱家为欢迎刘专员举办了丰盛的酒宴。席间,朱喜问刘专员来自何方,当刘专员告诉他来自博旺市,朱喜居然要求将博旺市搬到蜀地来,即席受到了刘专员的夸赞,称他是后生可畏,有雄心大志。朱喜在幼小的心灵里也就滋生起了傲慢。
袁教授在朱家住了五年,亲历了蜀乡由清幽之乡向荒蛮之地的演变过程。在教授完小朱喜一天的最后一节数学课时正值黄昏,他站在门前的小山坡上向四周望去,片片干枝枯叶噼啪在晚风中作响,默念着:“朱家风水已尽矣。”
小朱喜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朱家已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他觉得朱家门开得少,就令大院四方设门,于是,兴师动众拆了厢房和后园的围墙,捣了花园,建了另外三扇大门。
一日,一团浓厚的白云自山脚下直卷到朱家大院的上方,朱喜居然问老师用什么方法可蹬到上面去,袁先生一惊,想不到这个朱家的第二十代大顽童竟然想入非非,便回答:“可乘飞艇上去。”
朱喜便叫人去找飞艇,最后还是袁先生告诉他,等他长大飞艇就有了。朱喜在由袁先生介绍准备到博旺市的帝国大学读书的前几日,袁先生先离开了朱家。看着朱喜面生忧色,朱家人都不解其意,想着对先生是否关照不周。唯独没有看到朱家子孙的行为有什么失常的地方,居然认可了这孩子的癫狂之语是雄心大志。
袁老师走后,朱喜养成了按时读书的好习惯。朱喜的父亲看着儿子已近青年,便通过吴管家,到后山一处临湖的叫张兴猎户家寻得他的女儿。张兴的女儿叫娟子,生得苗条又口红齿白,颇得山水秀色。
张家的石屋建在湖边。这个湖,座落在山顶,名叫天池。湖水清翠,周边林木茂盛,品种繁多。靠近湖边是一片淡淡的蒲苇,接着又抹上一道柳色,然后就是浓重的松柏,生机勃勃地拥上山顶。山顶处由于长年积雪,戴上了一顶皓帽。与前面蜀地的一派枯萎之气相对照,呈现出勃勃生机。
平日,娟子与母亲为伴,利用山上的野桑养蚕织绸,日子过得安闲自得,不曾与什么外人接触,这里通常只三五家分散而居,不像“蜀地”那样群居一乡,人口兴旺。
一日天色渐晚,张猎户猎得一条银狐回到家里。女人取柴烧了水将热水淘进铜盆放在他的脚下,张猎户心情愉悦就向妻子讲起了猎狐经历:“看见了吗,这条狐狸没有一根杂毛,第一枪打伤了它的腿,它窜上了一棵树,在树下,我等了很久,最后,它终于从一丛叶子中冒了出来,第二枪才击中了它。”
看看妻子并不高兴,他也收住了喜色,问妻子是不是病了。妻子没有说话,打开柜上的匣子,端到了丈夫的眼前,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金元宝,张兴愣住了,用眼睛盯着妻子询问缘由。妻子就将吴管家送礼求亲的事讲了一遍。张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回身看了一眼院外正在将野菊花瓣捣碎的娟子,娟子穿一身自己印染制作的绸衫,单纯大方,野菊花瓣能够煮上多种颜色,一切都是自然天成。
“朱家的门槛可不是咱们这等人家能蹬的。听说那个朱家的小子脾气古怪,你没见前山“蜀地”的树木都枯萎了,这不是好兆。咱就这么一个女儿,可不能把女儿推进火坑。”张兴擦了脚往竹床上挫一挫。
“女儿不小了,有大户人家提亲,还不是巴不得的事。”妻子表示。
丈夫摇摇头:“你以为他就喜欢你的女儿。这样吧,等那位管家再来的时候,把礼金退给他。”
吴管家回到朱府把娟子描述得天仙一样,手脚并用,比比划划:“那美色,真是天地绝色,其色可食呀。”
诱得朱喜直流口水,点着大头:“就要她,快把她接来。”
朱喜才不大的年纪,下巴底下的肉折成几层,说话时颤颤悠悠,先做成了一副老态。
将胡福与朱老爷同贡一炉,一直是朱喜的一块心病,只是怕有什么灾祸降临勉强留了下来,然而,那个袁教授却主张将香案撤掉不供奉任何人,尤其是无关紧要的胡福,一再告诫:“正是设胡福的灵位才会带来灾难。”
所以,每天上香都要请示朱喜是否为胡福上香,不高兴时胡福的灵位也就香火冷落。今天听了吴管家对于娟子的描述,高兴得朱喜连连吩咐家人连同胡福的香也燃上。
由于朱喜心急,吴管家也就增加了向天池方向跑动的频率。当得知这家的男主人不为金钱所动,不同意这门亲事,朱喜非常恼怒,遂派人在张兴回家的路上设一网巢,张兴不设防,晚上被网罩住,几个人抬着不容他询问、叫喊直接丢进了天池。
男主人一连几日未归,妻子和女儿都慌乱起来,她们只得在四周喊叫寻找,可是没有任何回音,母亲猜测:“你爸是不是被老虎吃了。”
娟子只是哭,两眼望着漫漫山林,无计可施。夜里只觉得有鬼哭声,吓得母女紧紧地抱着。
过了几日,张兴的尸体慢悠悠地漂回了家,母女俩哭叫着试图将尸体打捞上来,但不久就沉下去了。就在这个家庭六神无主悲痛欲绝之时,吴管家又来到了张家,先是一番惋惜安慰,之后便提出自己的意见:“大嫂,大哥遭遇不幸,你们孤儿寡母也没有个依靠,我看不如先搬到朱家,选一个好日子,给娟子他们把事办了。”
张妻没有说话,只是木呆呆地看着窗外。最后,吴管家只好留下一句:“不急,你如果想通了过些时日再来的时候给个话儿。”
吴管家走后,张妻并没有放弃沿岸寻找丈夫的尸体,甚至点上火把连夜寻找。
在火光的照耀下,隐隐地发现尸体就在水面下,后来就再没有出现过。
自打吴管家走后,又好长时间没人上山来。原来,朱喜的父亲得了暴病死了,朱家开始有人向外转移财产,如果不是吴管家护着早就散了。
办完丧事,朱喜又想起娟子的事,气急败坏地将吴管家骂了一顿,并要他几日内把娟子抢来。这天,朱家一行十几人抬着花轿直奔天池,张妻紧紧搂住女儿坚决不从。有人一把火点着了竹楼,硬将母女分开,把娟子抢了出来,塞进花轿,此时,大火已将整个竹楼包围起来,娟子又从花轿中窜出来向火里跑,被一个家人一把拽了过去:“这怎么向少爷交差呀!”家人紧紧抓住娟子对吴管家求计。吴管家从腰里掏出酒壶,家人会意,强行将白酒灌到娟子的嘴里。一会儿,可怜的娟子就失去了知觉,花轿也慢悠悠地离开了天池。燃烧的竹楼引发了山火,他们的身后一片火海。
大火据说烧了半个月,整个天池一片火海狼烟。
娟子来到朱家,一直昏昏沉沉,半夜朱喜来到屋内,本来喜出望外,“美人可餐,嗯,美人可餐。别委屈了,疼你的人儿来了。”
然而娟子经这么折腾早没了人样,又呕吐了一床,朱喜提着灯笼看时竟吓了一跳,慌忙溜出了屋。
由于连惊带吓,娟子高烧不退,又无人照料,没几日就凉了身体。
连续的打击使朱喜勃然大怒,愤恨之下一把火烧了胡福的灵位,然后回屋睡觉去了。
醒来之后才发现这把火使朱家大院像遭受洗劫一样,他召集家人开会要求向外要统一口径,就说娟子原来是疯女人,烧了朱家大院,少爷待她如何如何好,她却恩将仇报。布置过后,朱喜从容的上了轿到帝国大学读书去了,镇上的长老带领乡亲表示要重修大院等着朱喜学成之后惠顾乡里。毕竟这是乡里人唯一的寄托与骄傲。
朱喜在帝国大学的建筑工程专业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后来成为世界建筑理事会的执行理事,参加了博旺市最高的建筑广场群的设计。当然,博旺市政府也给予了他“荣誉市民”称号,最后当他得了头晕症提出要求想回到帝王的生活中去,市政府经过审议,认为他有资格成为荷花苑的公民,就将他最后的归宿安排在博旺市郊称为荷花苑的地方。
现在,在他行将消失的时候,嗅到了乡野之气怎能不如醉如痴,所以他仰在高椅上像冥死过去,实际上是在将乡野之气灌入自己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