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融的方案一开始让骄傲的罗孚很难接受。他们提出,在中国,合资品牌更受偏爱,未来在中国市场销售的轿车应该打“罗孚”商标,每辆车要收200美元的商标费。仰融很干脆地说:“你放心,我在中国销售绝对不会用你的牌子,这笔钱你肯定是赚不到的。”
尽管仰融的条件十分苛刻,但是中国市场的广阔及德国大众在中国投资获取丰厚利润的事实,最终还是让罗孚同意合资。最终达成的协议是:双方合资建厂,中方以土地、厂房等投入,占51%股份,罗孚方面投入产品、技术和设备。中方借给罗孚1.9亿英镑,用于英国工厂的搬迁、裁员和新车研发。
这是一个让人充满憧憬的大型合资项目,它是中国企业家第一次以整合者和拯救者的角色出现在国际主流商业舞台上。进入21世纪之后,崛起的中国开始在全球经济竞争中展现更为强势的力量,一些快速成长中的大公司都在试图通过并购与合作的方式进行跨国发展和实现产业升级,华晨与罗孚的合资应该是最早和最让人期待的项目之一,与日后的联想并购IBM的PC事业部、TCL收购汤姆逊彩电等相比,仰融所表现出的主动性和企图心似乎更大。如果此次合资成功,中国汽车行业的版图将全部改写,甚至连成长路线都可能赫然改变。因此,其意义之大,绝不亚于10年前的华晨在美国上市。
谈判在秘密状态下进行。跟所有信守承诺的老牌欧洲人一样,决心既下的罗孚公司表现得十分积极,一切都出乎想象得顺利。在相关协议都签署好之后,仰融犯下了一个让他懊悔终身的决定。
他决定把罗孚项目放到浙江省的宁波市。很多年后,仰融都没有把这个决策的真正动机对外透露。看上去,宁波是一个不错的建厂选择,这里有全国最好的深水大港,周边的汽车配件企业众多,宁波市政府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次性批给华晨3000亩土地,出让价一亩只有区区5万元。而且,让仰融动心的是,他被允许参股投资宁波跨海大桥,这个项目据称将带来上百亿元的现金流。
在这位优秀的战略构架师的算计中,招招精准,环环紧扣,所有的要素都已完美齐备。只可惜,他偏偏漏算了似乎很不重要的一点:东北的政府方面的心态。
或许在辽宁省和沈阳市政府看来,仰融这次是想“趁乱溜走”了。自金杯被救活之后,辽宁省就一直将汽车产业作为全省最重要的支柱性产业,沈阳市也从来没有放弃“中国的底特律”之梦,他们自然希望仰融把所有的资产和项目都放到沈阳。在过去的10年里,他们对华晨有求必应,不遗余力。有一次,一位沈阳市领导对仰融说:“为了华晨,我们连买裤衩的钱都垫出来了。”可是,就在超速扩张的关头,仰融却趁“慕马大案”的动荡之际,调头南下,这在东北官员看来,无异于背叛。一位投资银行的分析师认为,“站在辽宁省、沈阳市的角度看,仰融的做法如同掏空金杯汽车,让金杯汽车为他在外省的项目输血”。
政府方面与仰融的谈判细节从来没有公开过,不过其沟通的结果众所周知。政府方面希望仰融把罗孚项目放在辽宁,年初省政府的主要负责人还具体地提出了一个“大连方案”。仰融则坚持在宁波建厂,不过他承诺沈阳仍然将是华晨的客车基地。显然,这是一个无法让政府方面满意的答复。就这样,矛盾突然在2001年的秋天激化了。
矛盾激化的另一个背景是,一向低调而神秘的仰融在2001年变得异常高调,他开始频频接受记者的采访,出现在各种财经类媒体的封面上。也许在他看来,华晨的宏大架构终于清晰,已经到了站出来为伟大事业造势亮相的时候了。在《福布斯》杂志公布的“中国富豪排行榜”上,仰融以70亿元资产排在希望集团刘氏兄弟和欧亚集团的杨斌之后,位列第三。在此之前,除了汽车界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仰融的名字,他以暴富者的形象一夜而为天下所知。榜单设计者胡润对仰融资产的计算,是以他在华晨中所占的股权为依据得出的,仰融对此默认。于是,政府方面对他的质疑,便是从资产计算开始的。10年前那着“精妙之笔”终于露出它狰狞的一面。
政府方面认为,华晨绝对不是仰融的华晨。根据10年前的股权设计,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才是公司的真正所有者,而基金会无疑是国有资产的代表者。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无论是政府方面还是仰融,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谈论基金会的资产性质,但是它就好像一座大厦的基石,默默地埋伏在那里,一旦动摇,便天崩地裂。
事实上,仰融对华晨的所有权一直耿耿于怀。他对此的心态有过一段很微妙的变化。在美国上市后的很长时间里,他在公开场合都承认华晨是国有资产。1992年,他在一个场合受到中央领导人的接见,中央领导人问他:“你这只股票上了市,赚了钱算谁的?”仰融脱口而出:“全部是国家的!”随着企业的不断扩大,仰融的说法渐渐有了变化。2001年10月,在一次高层会议上,他突然提到“华晨的出身不好”,他说:“什么叫出身不好……当时很多事都说不清楚,直到今天我有些事是否就有权利讲清,也不一定……”在所有的“说不清楚”中,最让他寝食难安的,应该还是华晨的产权归属问题。在随后一次接受记者的采访中,他明确地说:“企业不能长期这样股权结构含混不清,历史问题要有所了结,要奠定这个企业未来竞争力的基础。而且这帮管理层跟了我10年,我应该对他们有所交代,我天天为股民考虑,为什么我不能为我的管理者、我的班组长考虑?”
在讲这一席话的时候,仰融其实对产权的“了结”已经有了自己的全盘构想。第一步,他设计并构筑了一个“资本的迷宫”。“华晨系”的100多家企业资产关系盘根错节,互为关联,其复杂程度让人叹为观止,全天下真正弄得清楚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人了。第二步,在宁波项目中埋下伏笔。他将华晨集团旗下的君安投资、珠海华晨、正通控股、正运实业及沈阳金杯等的股权进行了多重置换,最终,在宁波注册成立了一个由他出任法人代表的中国正通控股公司,它将成为华晨与罗孚合资的中方母体。同时,他在华晨集团内组建了职工持股公司,由3000多名职工入股发起,中国正通投资公司与后者再进行某种方式的股权交换。这样,一个产权清晰的“新华晨”就诞生了。未来,如果沈阳金杯尾大不掉,他完全可以弃之不要,在宁波罗孚项目上换壳重生。第三步,他开始与政府洽谈基金会问题。他认为,基金会只是为了上市而设计的一个“壳”,当年的国有投资仅10万元而已,后来国家就再也没有一分钱的投资。因此,国有资产在华晨中所占的比例最多不能超过30%。
仰融认为自己算度精准,前可进,后可退,百密而无一疏,没有人可能从他手中把“金杯”夺走。他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如果对方宁愿把“金杯”砸掉也不肯给他呢?在一些地方官员看来,仰融出走是一件让他们颜面尽失的事情。华晨哪怕是真的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可是如果它长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又与我有何相干?何况,树苗当年还是从我家院子里挖过去的。他们认为,华晨属于国有资产,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据有关官员援引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制定的相关法规称:“一切以国家名义的投资及由投资派生出的所有资产,都是国有资产。”为此,辽宁省成立了由常务副省长牵头的华晨资产接收工作小组,跟仰融进行谈判,接收工作小组同意给仰融团队30%的股份。日后小组负责人对媒体说:“仰融太急,胃口也太大。”
出局: 无可诉性的“知识产权第一案”
拉锯式的谈判在2002年春节后破裂。这时候,华晨各项业务的进展已经将双方逼到了必须摊牌的地步——
“中华”轿车自两年前下线以来,已经完成了规模化批量生产的所有准备,准产证即将下发;华晨与宝马的合作报到国务院办公会议,即将被正式批准;而在宁波,3000亩土地的征用工作已经完成,工程即将上马。所有这些项目,都面临数亿元乃至数十亿元的投资,是顺从仰融还是驱逐仰融,仅在一念之间。
辽宁省政府最终选择了后者。
3月11日,仰融和政府方面同时动手。当日,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的华晨集团宣布更名为申华控股。根据后来的《补充公告》,公司最终实际控制人为台湾敏孚企业有限公司的秦荣华,他无疑是仰融“资本迷宫”中的一个代表。同一天,财政部企业司下发公函,将华晨及其派生的所有公司,一次性划转辽宁省政府,所有债务亦一并划转,公函要求“抓紧时间审计,以防国有资产流失”。接收工作小组当即向仰融宣读了这封公函。
仰融继续以不妥协的姿态行事。3月21日,华晨汽车在英国发布与罗孚合资的新闻,并出资1亿元买下宁波的建设用地,一次性向罗孚支付1500万英镑的技术转让费用。一周后,工作小组进驻沈阳华晨,开始全面清查、核查、接收华晨资产。双方撕破脸皮,决裂无可挽回。
5月,仰融飞到山西五台山,徒步登山祈祷拜佛。随后住进了上海瑞金医院。月底,以旅游护照悄然赴美不归。
6月18日,华晨汽车董事会解除了仰融的公司主席、总裁等职务,理由是“不恰当地作出与基金会的业务方针相违背的业务决策,并因而不能顾及本公司股东的集体利益”。第二天,华晨与宝马的合作项目建议书在国务院办公会议上获得通过。而在半个月前,“中华”轿车也登上了最新的车辆生产目录,正式获准批量生产面市。6月25日,身在美国的仰融将自己所持有的华晨中国股票在香港股票市场全部抛售,套现8968万元。至此,仰融出局的猜测得到了公开的证实。
仰融出走后,宛若迷宫的“华晨系”实非外人可以掌控。因此,辽宁省政府方面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挽留团队骨干。最终,仰融的4位助手、被外界称为华晨的“四大金刚”均同意留任。其中,苏强接任华晨中国总裁兼行政总裁,吴小安接任华晨中国主席,洪星和何涛分别出任华晨中国副主席和财务总监。政府承诺4人可按每股0.95港元的价格,分别获得8000万—9000万股不等的期权认购权,共占华晨中国总股本的9.446%。当仰融在海外得知这个消息后说:“上帝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四大金刚”的留任使仰融的孤身出逃更像是一场众叛亲离的闹剧。8月20日,“中华”轿车的市场投放仪式在北京隆重举行,最先上市的中华标准型轿车市场售价为16.98万元,它成为中国市场上唯一与国际品牌抗衡的中档国产轿车。苏强宣布,华晨将通过5—10年的时间发展为国内的一个重要的汽车集团,5年内目标销售量达到18万—20万台,到2010年,产销汽车78万辆,发动机产能90万台,利润68亿元,销售收入1300亿元,占据中国汽车市场10%的份额。在热烈喜庆、群贤毕至的舞台上,独缺那个身材中等、声如洪钟、总是梳着一个光亮大背头的主角,他本应该出现在镁光灯下接受人们的簇拥和祝贺,而此刻却在大洋彼岸独自黯然神伤。
造成决裂的导火线,位于宁波的罗孚项目被理所当然地终止。当时,土地拆迁已经完成,办公大楼也开始启用,4辆被罗孚改良过的样车已基本完成,新车型正在日内瓦展出,发动机的改良也正在进行中,严格按协议办事的罗孚已经把所有生产设备清单移交中方。当苏强以“立项有误”为理由,告知罗孚和宁波方面的时候,他面对深感意外、惊诧无比的眼光,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解释理由。为了终止合同,华晨赔付了2亿多元人民币。
在这件事上的恩怨纠葛还有几缕余音。
10月14日,仰融通过香港华博财务公司以侵占资产和行政侵权为由,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起诉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和财政部,其直接诉讼争议标的达20亿元,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涉案金额最大的产权纠纷案。仰融是那种总是在创造纪录的人。为了表明自己之“合法无私”,他甚至签署委托书,宣布将法律确认之应得的华晨资产,全部捐献给非营利性社会团体或慈善机构。4天后,辽宁省人民检察院以涉嫌经济犯罪发出全球通缉令,正式批捕仰融。11月,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认定仰融的起诉“无可诉性”,暂不受理。仰融转而在百慕大起诉华晨中国汽车,在美国联邦哥伦比亚地区法院起诉辽宁省政府,最后均因“不在管辖权内”而告失败。
至此,“拯救者”仰融完败谢幕。10月23日,新任华晨主席吴小安对记者说:“仰融先生在本集团的管理、运作和业务的参与是微不足道的。”
溃败: 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在仰融出局后的半年里,接收小组看起来稳住了可能发生混乱的局面。“四大金刚”留任,“中华”轿车正式面市,他们甚至还顺利地解决了让仰融寝食难安的“基金会问题”。2002年12月,财政部批准华晨集团以1.44亿港元收购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所持有的14.4亿股华晨中国股份,这是一个低廉到让仰融掉眼珠子的价格。
“中华”轿车的销售似乎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在面市后的4个月里就出售了8000辆,2003年销售2.5万辆,实现税前利润2000万元。
在战略布局上,仰融之后的华晨呈现出迅速、全面回归辽宁省的局面。除了被强行终止的宁波罗孚项目外,位于湖北孝感的雷诺项目也被搁浅,当时准备引入的车型已经选定,工程技术人员全部到位。同时,华晨对零部件的供应商进行了调整,辽宁省外的厂家被抛掉了一大片,重新扶植一批省内的零部件厂。辽宁省政府的目标非常坚定,以华晨为核心,将大连、锦州、丹东等一带的汽配企业带动起来。
接下来的事实,就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了。
就如同仰融几年前所预测到的,中国的家庭轿车市场真的到了井喷的时代。2002年,中国轿车销量同比增长56%,2003年增幅进一步上升到65%。可是,在这种快速扩大的市场中,华晨的脚步却渐渐地迟滞了起来。2004年,“中华”轿车销量迅速下滑到1.09万辆,同比下降15%,经营亏损6亿元。金杯“海狮”的销量为6.1万辆,同比下降18%,丢失了保持5年的全国销量冠军,跟鼎盛时期的2000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在轻型客车和轿车两大市场,金杯的份额日渐萎缩,边际利润逐年下降。轿车项目命悬“中华”一脉,因缺乏后续资金支持、技术改进迟缓、车型单一等原因,根本无力与跨国品牌正面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