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原罪”是制度建设滞后的产物。中国企业改革的“自下而上”特征,决定了制度的变革往往会落后于企业的实践,使企业家自然养成了“绕道前行”的职业习惯。这也最终成为企业“原罪”滋生的缘由之一。有时候,“原罪”甚至是政商共谋的结果。在铁本案中,我们发现,为了促使钢铁项目的上马,地方政府曾主动为企业出谋划策,将项目分块切小,规避现有的申报制度。当企业最终遭到惩罚的时候,这一切便都成了“原罪”的证据。
企业“原罪”是“监管真空”所纵容出来的产物。在很多企业案例中,我们看到,企业家因自己的行为不被制度所容而铤而走险,但相关的政府监管部门却令人吃惊地没有恪守监管之责,以致违规行为日渐猖獗。于是,那些冒险者要么成就霸业,要么造成无比惨烈的悲剧。这一特征在资本市场上尤为明显,在吕梁的“中科系”案以及唐万新的德隆案中,其违规手法之大胆和明显都已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却不见监管者的踪迹,以致其崩塌之际也造成了重大的社会恶果。
当今中国的商业界仍处于潜规则太多的时期。正如学者余秋雨对中国历史所观察的那样,“我们的历史太长、权谋太深、兵法太多、黑箱太大、内幕太厚、口舌太贪、眼光太杂、预计太险,因此,对一切都‘构思过度’”。我们至今缺少对一种简单而普适的商业逻辑的尊重,缺少对公平透明的游戏规则的遵守,缺少对符合人性的商业道德的敬畏。所有这一切都使得中国企业的神话或悲剧难以避免地蒙上了一层莫名的灰色。
这个时代,在许多人的眼里,没有对错之分,只有生生不息的成长。事实上,一个国家的商业法则的成熟与确立,往往同那一代企业家的实践和遭遇是分不开的。荣·切尔诺在《洛克菲勒传》中揭示了一个现象:“洛克菲勒和他那一代商业巨子,在经商中表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才智和贪婪,直截了当地向美国提出了有关规模经济、财富分配、企业与政府之间应保持何种关系等一些十分棘手的问题。”这种互动最终推动美国的经济立法及商业精神趋向成熟。而关于“原罪”的讨论、反思及清算,也是中国商业环境日渐成熟的标志。
在这个意义上,“原罪”最终将是一个伟大世纪生成过程中让人尴尬却很难避免的“黑点”。
“中国式失败”之三:职业精神的缺失
在讨论“中国式失败”的时候,除了体制和制度问题之外,我们还得着眼于“中国式企业家性格”。
哈佛商学院的管理学教授克里斯·阿基里斯曾经写道:“许多具有专业知识及天分极高的人几乎总能做成他们要做的事,所以他们极少有失败的经验,而正因为他们极少失败,所以他们从来不曾学过如何在失败中汲取教训。”
出现在本书中的企业家,都是他们那一代人中的不世豪杰。跟《大败局》中的众多草莽人物相比,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区别是,他们中的不少人拥有令人羡慕的高学历,他们中有教授(宋如华)、发明家(顾雏军)、博士(仰融)、军医(赵新先)、作家(吕梁)以及哈佛商学院总裁班学员(孙宏斌)等等。他们也并非对风险毫不在意,如托普的宋如华在创业之初就曾经专门拜访落难中的牟其中和史玉柱,向他们当面讨教失败教训。甚至在公司的规范化经营及战略设计上,这些公司也与当年《大败局》中的企业不可同日而语。华晨、德隆、三九及健力宝等公司都曾经重金聘请全球最优秀的咨询公司为其服务,德隆的唐万新甚至还有一个拥有150名研究员的战略研究部门。
然而,败局却如同宿命般地一个个突然降临。在公众眼里,它们倾覆的表象与内因似乎总笼罩着一层莫名的迷雾。但是,当我们将它们进行一番梳理之后竟发现,尽管这些企业的规模已经远远大于当年的三株、秦池,而从失败的“技术含量”来说并没有提高的迹象。
它们仍然失陷于两个因素——
其一,违背了商业的基本逻辑。绝大多数的失败仍然与违背常识有关。在托普、顺驰等案例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当企业家冒险突进的时候,所有的业界领袖以及他本人都知道这将是一次无比凶险的大跃进,它不符合一家企业正常成长的逻辑,在现金流、团队及运营能力方面都无法保证常规的运作。所以,它们最后的倾覆变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败局。从这些败局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绝大多数的失败都是因为忽视了经营管理最基本的原则,失去了对管理本质的把握。
其二,企业家内心欲望的膨胀。对于企业家来说,你很难分清楚“野心”与“梦想”到底有什么区别。拿破仑说过的那句名言“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被引用了无数遍,它似乎永远是适用的。这是一个不讲究出身与背景的竞技场,机会永远属于那些勇于追求的人。然而,商业终归是一场有节制的游戏,任何超出能力极限的欲望,都将引发可怕的后果。
在《大败局Ⅱ》中,我们更多地看到了一种“工程师+赌徒”的商业人格模式。他们往往有较好的专业素养,在某些领域有超人的直觉和运营天赋,同时更有着不可遏制的豪情赌性,敢于在机遇降临的那一刻倾命一搏。这是企业家职业中最惊心动魄的一跳,成者上天堂,败者落地狱,其微妙性完全取决于天时、地利与人和等因素。
在商业中没有什么是必然的。如果孙宏斌满足于在天津城里当地产大王,如果戴国芳不去长江边建他的大钢厂,如果宋如华专心经营一个软件园,如果顾雏军买进科龙后不再从事其他收购活动,如果唐万新就只专注于他的“三驾马车”,那么,也许所有的败局都不会发生。但是,这样的假设又是不成立的,因为,他们崛起于一个狂热的商业世纪,这个时代给予了那些身处其中的人们太多的诱惑与想象空间,它让每个人都梦想自己在一夜之间能成为一个超越平凡的人。所以,最好的与最坏的结局往往一体两面。但这并不是说所有的悲剧都必然会发生,相反,如果说跨越式的成长是中国企业勇于选择的道路的话,那么,如何在这样的过程中尽可能地规避及消解所有的危机,则是一个十分迫切而必要的命题。
《大败局》、《大败局Ⅱ》所提供的19个案例,正是在这方面给出了反面的教材。我们看到,绝大多数的失败都是因为忽视了经营管理最基本的原则,从而在相当程度上导致了经营的惨败和自信心的丧失。在写作这些案例的时候,我不由得会想起宋代理学家朱熹的那句被咒骂了数百年的格言——“存天理,灭人欲”。对于企业家来说,“存商理,灭人欲”也许是一个值得记取的生存理念。
在苦难中学习成长
这是一个还没有老去的时代,你听到的每一个商业故事都是那么鲜活,你见到的每一个创业者都充满了无限的野心。所有我们从苦难中学到的东西,都不会没有价值。所有的牺牲、失败,对于未来而言都是值得的。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在很多年前曾经说道:“我们多么幸运。我们不时遇到麻烦和灾难,我们不能期望逃离生命中的灰暗时期——因为以辉煌或金色为落日的生命不是常有的。”
生命如此,国家如此,企业当然也如此。
对于一段不算太短的商业历史来说,失败并不可怕,甚至还值得期待。在今天的商业世界中,企业失败率最高的地方是美国硅谷,而那里正是全球商业创新的心脏。
就跟6年前我在《大败局》的序言中所表述过的那样,我仍然要说,我们应该为悲剧鼓掌,苦难从来是成熟者的影子。一位青年问俄罗斯天才电影导演谢尔盖·帕拉杰诺夫:“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导演,我还缺少什么?”后者认真地对他说:“你缺少一场牢狱之灾。”事实上,对于所有的中国企业家而言,他们都正在经历着一场从智慧到命运的“牢狱历练”。
我最后要强调一点的是,本书所描述的失败都发生在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试验之中。
哈佛大学的商学史教授理查德·泰德罗在一本关于美国企业家的著作《影响历史的商业七巨头》中,开宗明义地写道:“本书介绍了美国人最擅长的活动——成立和创建新的企业。”这是一种多么自信而让人羡慕的描述方式。我也同样渴望用这样的语言来讲述中国企业家们的传奇。在过去的30年里,一个伟大的“中国梦想”正在变成现实。在商业精神层面,它跟20世纪初期的那个“美国梦”有时候竟是那么的相似:一群没有任何资本背景、没有经受过任何商业训练的人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商业神话。正如泰德罗描述的他那个国家的企业家们一样:“这些冲破旧规则束缚、创立新规则的人们,他们创立了一个个新世界,他们决心要掌握控制权,而不再受他人的控制,他们利用同时代人还不太了解的技术和工具为市场服务,而在一些情况下,他们还必须自己创造市场。”
因为要努力冲破和创造,他们可能旦夕成功,也可能瞬间失败。当我在《大败局》、《大败局Ⅱ》中一一记录下这些滴血故事的时候,内心常常有着难以言表的感慨。他们都是有尊严的失败者——尽管有时候,他们会漠视道德的底线和破坏他们自己参与建立的商业准则,但在更多的时候,他们投身于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试验,同时也承受着转型社会注定难以避免的阵痛、煎熬和苦难。他们以自己的失败为代价,记录了一个时代所有的光荣、梦想与悲哀。
当你正准备阅读所有败局之前,我真的很想用泰德罗式的语气开始自己的叙述:本书介绍了中国人正在学习的活动——成立和创建新的企业,他们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不过,他们现在已经越来越擅长。
吴晓波
200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