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毕业的那个寒假,二叔刚从学校返回家,爹爹婆婆把二叔叫到东屋,爹爹一边在炕沿儿上磕打他那二尺来长的烟斗里闪着火星子的烟灰,一边郑重地对二叔宣布说:“老二,你快毕业了,年纪也不小了,我给你说了家闺女。”没等爹爹说完,二叔急红了脸,他拦截说:“爸,我还年轻,还要考学,这样早定亲不合适啊。”爹爹把烟斗磕打得贼响,那意思是没有你反抗的份儿,爹爹说:“闺女家是正经人家,闺女也勤快厚道,我已经给过了财礼了,再说了,定了媳妇也不耽误你念书嘛,就这样定了,过两天跟媒人去相门户(男女双方及双方的主要亲人在一起认识,意思是从此是亲戚了,今后互相照应,是满族婚俗的一个形式)。”爹爹在这个家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如此。二叔知道现在硬跟爹爹对抗肯定不行,他就不出声,想找机会再求爹爹开恩。
二叔想,无论你给我说的闺女多好,在我眼里心里,她都永远赶不上我的静初。静初已经融入到二叔的生命中,谁也取代不了她了。直到这时,尽管二叔跟王静初好了三年,彼此的心已经凝聚成一体,可是他们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那个年代保守得真可以,真的很灭绝人性啊。
二叔那些日子过得可真够苦的,他整天不出声地干家里的活儿,讨爹爹高兴,爹爹真的高兴了,他就斗着胆子把自己有了王静初的事情告诉了爹爹。爹爹听了二叔的坦白交代,并没有象一般人那样训斥二叔,他毕竟也是个有些文化的老人,他长叹了一声,摇头对二叔说:“你咋不早跟我说?”二叔说:“不敢说。”爹爹好象很惋惜,可是转而却坚定地说:“不行了,咱给人多过了彩礼了,怎么去说黄,咱家不是不讲信用的人家,咱提出退亲,人家就算同意了也不会退彩礼,就算退了,以后咱么也不好做人哪。”二叔说:“你不好说,我自己去说吧。”爹爹却突然愤怒了,大声地训斥二叔:“你小子念几天书真行啊,不行,不能去说!就这么定了。什么感情,我跟你妈也是爹妈做主定的亲,现在不是也生养了你们兄弟姐妹一大帮了吗?”二叔急得要哭了,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反抗父亲才能胜利,他知道无论怎么说,父亲都不会回心转意的,父亲就是天!天意谁能违抗呢?
结果,二叔为了做个孝顺的儿子,辜负了王静初,违心地跟爹爹给他定的闺女成了亲。二叔从来不喜欢二婶,平时几乎不怎么跟她讲话,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王静初,他的心早就全部交给了王静初,二婶怎么也挤不进来,无论她多么贤惠,她都无法让二叔爱上她了。不过爹爹说的也对,后来,二叔真的照样跟二婶生了一帮闺女儿子。这人也真是个怪物,你能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吗?没有爱情不是照样能生孩子吗?由此看来,生孩子真是男女在一起合作展示自己有一种再创造的能力而已。
二婶是个没有文化的人,她就知道养孩子是传宗接代,就懂得女人做了男人的老婆就得伺候他和他的父母和子女。二婶把这些事情做到无可挑剔的地步,可是她永远也赢得不到二叔对她的爱情,好在她也不懂得什么爱情,只要男人给自己提供衣食住行也就足够了。可是二叔呢,他是个浪漫的人,他有文化,毕业后做了中学教师,他的思想不可能跟家庭妇女一个档次,他需要的是像王静初那样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的女人!王静初因为二叔的无奈背叛,也稀里糊涂地找个男人嫁了,她认为,这辈子不能嫁给二叔,找谁嫁都只是单纯为了出嫁。这样,她根本不会幸福,她是在靠日夜拣拾跟二叔相爱的所有碎片度过她的岁月的。
二叔觉得对不起王静初,一直在默默关注着她的情况。现在年纪大了,他却经常靠了非常方便的沟通工具电话的帮助,跟王静初通通电话,不用说什么体己话,就能像年轻时那样达到沟通的目的,他们的心一直没有变,每每说时仍旧泪如倾。
二叔常常慨叹,如果当初自己能有勇气抵抗父母之命,也许不会坑害四个人,无疑地,二婶、王静初、王静初的丈夫还有二叔自己都是婚姻的牺牲品,所以二叔说是他自己害了四个人。二叔经常说,那个年代也是太穷了,就为了那几百块钱的彩礼,爹爹才违心拒绝了二叔的企求。唉,无论哪种爱情都会深深留下时代的痕迹,都有时代的影子。
二叔懂得,跟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起生活,的确是在遭罪,这个遭罪的感觉跟当事人是否优秀没有关系,只跟有无相互的感情有联系。
老姑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批考取的大专生,毕业后分配到一个镇的农业事业单位担任会计,毕业时老姑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小镇上能配得上老姑的人很难找到。恰巧,就在大家都为老姑的婚事操心着急的时候,镇上分来一个男工农兵大学生,叫青山,分配到镇政府任干事。青山比老姑大三岁,好心的人一看,天生的一对:都是大学生,年龄相仿,地位相当,极力撮合,结果,青山就成了阳光的老姑父。
起初,日子过得还很融洽的,青山是个心肠很好的人,工作热情也很高,办事能力强,对亲戚很有热心,家里日子过得好,亲戚对他评价也高。可是,逐渐地,老姑觉得跟这个人过日子很累。青山无论在以他为中心的场合还是以别人为中心的地方,他都是老大,大嗓门说话,大口喝酒,大幅度指手画脚,简直成了一言堂,弄得大家瞠目结舌,老姑在场就很下不来台。一回两回还能原谅,时间长了,老姑就很厌恶。青山读的是工农兵大学,就是推荐上去的那类大学生,墨水不多,还总喜欢玩文化,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朝他借书看,青山开导我们说:“你们中学生,应该多看看科学幼(幻)想小说,那个对开发智力有好处。”我们在心里都憋不住笑,只是不敢笑出来,我们看到一旁的老姑,她的脸都有些红了,回到家里,我们说给父母,大家笑了好长时间。
后来,老姑多次因为青山的无知识无修养的真正内涵而跟他吵了好多次架,青山什么都自以为是,老姑嫌弃他给自己丢人,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老姑父青山根本不认帐,两个人的矛盾也就越来越深,最后弄到拳脚相加的地步。阳光刚开始时也不理解老姑,直到有一次,青山跟老姑打起来,他用自己的大手薅住老姑的头发,使劲往墙壁上撞老姑的头,老姑的头发都被揪下来一大把,头皮肉也扯掉了。我知道,青山对老姑已经没有感情了,所以在老姑想要离婚时,别的亲人都建议老姑能忍就忍点儿,毕竟青山对大家好,又有办事能力,家里的富裕日子都是靠了青山什么的,我却点头认可了老姑的决定。老姑哭着说:“别人看着好,他能过日子,可是,我没有享受的福气,好不好只有我知道。”老姑离婚时只有我真正能理解她。现在,老姑找了一个没什么钱的人再婚了,可生活很幸福的。
我不禁感慨,婚姻不是别人看着漂亮就好的,而是需要双方彼此感觉快乐幸福,才是美满的组合。感觉不好了,继续维持,对谁来说都是浪费和遭罪。
大姨夫跟大姨是典型的父母包办婚姻,大姨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她长相人品都好,心灵手巧的,而大姨夫则是个相貌有些丑的木讷之男人,当初,姥姥家穷,欠了大姨夫家很多钱,大姨夫的父亲,见大姨嘴一分手一分,早就相中她了,就托人跟姥姥家说媒,说如果大姨做他家的儿媳妇,那些旧帐就一笔勾销。姥姥不知道大姨早有了意中人,不但觉得大姨夫家提的条件蛊惑力大,而且,更觉得大姨夫家条件好,虽然,小伙子蔫巴些还有些丑,人品好就行,至少闺女嫁过去不会受气遭罪,老两口一核计就答应了这门婚事,根本没有征求当事人大姨是否同意,只是很权威地通知她已经给她找了门好婆家。
大姨得知她将来的丈夫是谁时,哭了个昏天黑地,可是,那个年代,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能有什么权力,大姨只有忍辱负重地嫁过去了。
大姨跟大姨夫根本没有感情,平时,大姨几乎从不跟大姨夫说一句话,也不拿正眼看他,只是没有办法不在一个炕上睡觉和在一个锅里吃饭,大姨夫知道自己配不上大姨,他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干活儿。
大姨夫跟大姨过的日子,几乎就是,不是哑巴的哑巴生活和睁眼瞎子的生活。
即便这样,他们却生了一双儿女,这就令人很费解,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孩子不见得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而有时只是泻欲的一个后果而已?孩子只能说明这一男一女在一起具有制造生命的能力而已?云竹喧的表哥表妹都对父母不能理解,可是,那老两口结婚二十九年却没有想过离婚,家里虽然少有生机,过着淡如白水的日子,倒也宁静。
一般人看来都会自然地认为大姨跟大姨夫两人的婚姻就是个悲剧,而悲剧的主角当然是大姨大姨夫两个人,孩子就是配角了。我们都很可怜大姨,她更同情大姨夫,觉得大姨夫是最最可怜的。
大姨夫死了,当大姨父突然患病去世了,没有太多悲伤不算,反倒认为这是他最好的解脱,自此可以不再看妻子没有表情的脸了,而大姨从此也可以不再瞅见自己不喜欢的那张总在眼前晃动的面孔,可以说,大姨夫的死是件不好的好事。
叫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在大姨夫的灵前,大姨竟然哭昏死了好几次,虽然,大姨没说什么留恋大姨夫的话,可是没有真挚感情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
可见,这么多年默默地相濡以沫,尽管没有爱情,而亲情却早已经牢固建立在他们之间了。就是那些惊动神仙的爱情最终不也得演变成亲情吗?有人说,没有对一个人始终不渝的热烈爱情,夫妻能白头到老,靠的主要就是亲情。“直到老得哪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这是最典型的爱情演变成亲情的情景,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小爱演化升华到了对亲人的大爱博爱。大姨对大姨夫没有过爱情,可是,经历了岁月的磨蚀,两块冰冷的石头都能摩擦出火来,何况两个有血肉的人呢?如果不是大姨夫的突然谢世,谁也不知道大姨会对大姨夫这样好,如果大姨夫泉下有知,也能微笑着瞑目了吧?
张立华是个长相很妖媚的女人,大专学历,如果不是有那些风花雪月的传闻,对她产生了负面影响,她不会成为我的表嫂,单从外在条件讲,她嫁给我表哥照实说是有些委曲求全的。
表哥是个木讷的技术工人,而张立华靠了跟我表哥的恋爱关系,才得以留在市里安全局工作的。生活过得虽平淡些,按理说她能脱离农村也该满足了,可是,感情的事跟生活是两回事,她一直不满意自己现实婚姻。
张立华是个很风流的女人,从中学的时候就开始谈乱七八糟的恋爱,本来她是个聪明的人,学习成绩很好,就因为瞎谈恋爱,才考了个定向的专科。
上中学的时候,她就是个佳人,再加上学习成绩好,大家都认识她,她成了众人捧的月亮,总是飘飘然的,要不是穷困的家境,她会觉得自己就是骄傲的公主了。
后来她在各年级倾慕她的男生中,走马灯似地换着男朋友,今天跟张三好了,明天跟李四好了,结果呢,到毕业的时候,没有考出来好成绩不说,一个真正的对象也没有搞定。
知情的人都议论说是她母亲的错,说她母亲整天不事家务,一点儿也不守妇道。每次等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她就开始出去“走”了,走一圈回来就能带来吃的穿的东西,当然是靠了出卖风骚的皮肉换来的。张立华的父亲是个无能的男人,只能侍弄侍弄承包田里的庄稼,自己没有本事赚钱,也就没有管老婆的底气,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着缩头乌龟。
张立华上高中一年级那年夏天,她妈突然得了阑尾炎在县城住进医院。
张立华请假去护理母亲,正巧,同病房住的是一个农村电工的母亲。那电工大张立华将近二十岁,可是张立华看到电工出手花钱很大方,心里羡慕极了,她的心理不想早被擅长察言观色的电工看在眼里,电工正被她跟她母亲的妖媚弄得魂不守舍的,看张立华这样,正中下怀,两人触了电。
没费什么工夫,他们就在医院后院的树林里发生了两性关系,完事时,电工大咧咧地拍打着张立华雪白的后面说:“我还以为你是花骨朵儿呢,原来,是过了手的水货啊,不过呢,我也稀罕。”电工慷慨地给了张立华在那个年代来说相当可观的一笔钱。
在两个相差悬殊的护理者结束一周的陪护任务的过程中,几乎每天都像夫妻一样地在一起。他们陪护的病人痊愈出院后,本来两个人都以为就完了,可是,等张立华都考上大学了,这个电工还念念不忘年轻的张立华的躯体给他带来的消魂感觉。他经常背着憨厚的老婆攒些钱,到很远的张立华的学校去看她,当然,看她就是为了占有她。张立华的父母都心知肚明,但是,从来没有谁去管束张立华,为此,知情人都在背地里指责张立华是个****什么的。
当时学校的师生并没有怀疑过经常来看张立华的电工,张立华对同学说电工是她叔叔,电工每次来都给她钱和物,同宿舍的人都很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好叔叔呢。
后来,电工“叔叔”因为贪污进了班房,张立华才不得不断了跟他的交易。
可她是闲不住的,很快地,在放假回家的列车上,她跟同座位上的一个生意人又勾搭上了。她到站时,这个男人就跟着她提前下了车。在私人旅馆里,当了几天露水夫妻,那男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走时说要回去离婚娶她,张立华说等着他来。
张立华不想回农村,她认为念了三年书,怎么也得留在城里。她母亲找到一个在她经常离家出走时认识的相好的帮助给女儿介绍对象,展转就找到了我表哥。我表哥一看张立华的长相就相中了,何况人家还是国家干部呢?用一句不太客气的话说,表哥好比武大郎遇到美好的人潘金莲一样,欣喜异常。可每个人都明白,张立华嫁给表哥,就是为了留在市里,只是他们认为一头图美貌一头图享受,是很公平的交易,谁也没猜到张立华从前就是不安分的人,张立华也决不会因为到了安分人家就变得安分了。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心旌摇荡起来,这回目标却是她的小姑女婿。在几次家庭聚会上,我表姐夫都感觉到了他大舅嫂子那带钩儿一样的眼神,不时在他的身上钓来钓去的,本分的表姐夫只有总是躲避着或者装做不懂风情的样子,他以为,再怎么样开放,也不能在自己家的圈子里开放啊,兔子还不吃窝边的草呢,他很反感张立华的为人,也很可怜大舅哥的处境。
每当和我谈起这事,表姐夫总说,婚姻这个东西,应该是让感情做主的事情,千万不能高攀也不能低就,只有地位品质等条件相当,才能平等,只有平等才有爱。
张立华依然做梦都想着她的小姑子女婿,是的,他的确是个优秀的男人,是个女人,见了他都会欣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