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无助的麻木从四肢一下子冲击到头顶,一阵眩晕。等我稍微清醒些的时候,才发现我穿着蓝色的病号服躺在一间朝阳的病房里。床尾不远处的躺椅上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女生正在小憩,浅浅地呼吸,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小巧的耳朵。我挣扎地坐起来想叫醒她,可是无论我使出多大的力气,一个字都无法从我的嘴巴里蹦出来,只有“唔”,“唔”的沙哑声无情地告诉我,如今的我是多么的脆弱、不堪一击。我试着下床却不小心失手打翻床头柜上的搪瓷碗。哐啷的响声结束了我的尝试,我被惊醒的她扶着躺下,然后被她叫来的医生进行着细致的检查,而她在一旁满脸欣喜地看着,眼眶里却氤氲着的泪水,只差一点就要溢出来了。等到医生和护士嘱咐完离开病房后,她立刻紧紧地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哽咽着呢喃道:“七年了…七年了…苑景闻…七年了啊……”
我出院回家已经是六个月后的事。房间里的东西似乎都和记忆中的一样,但是却莫名其妙的感觉少了些什么。床上明明成对的抱枕为什么只剩下一个,我的茶杯杯盖为什么缺了一角……也许,是我忘记了太多,毕竟昏昏沉沉一睡七年。很奇怪,我仿佛能在这长时间没有人居住而略微散发霉味的屋子里嗅到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味道。我很好奇,但我又安慰自己,一定是卞艺的味道,在我昏迷的这些年,也只有她会在空闲时间去医院看看我,到我家来打扫打扫卫生。曾经她是我的闺蜜,我的死党,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前段时间,我才能勉强说些简单的句子,可是我却意外地问了卞艺一个问题:“我缺席的七年,是否错过了太多?”
卞艺很容易就看破了我的心思。她把我约到我家楼下的咖啡店,点了我爱的拿铁和刚刚烘培的白边吐司。我们坐在巨大的落地窗边,入冬的通城,街上行人匆匆。卞艺浅啜了一口柠檬茶,不温不火地向我讲述了我所不知晓的两千个日日夜夜。旅行、车祸、抢救、昏迷……昏迷……还是昏迷……再到半年前醒来后的失语、康复、好转……她所告诉我的昏迷和昏迷前的一切,我完完全全认为自己是个旁观者、目击者而已,毫无印象,毫无痛楚,毫无办法。
我没有太多的惊讶,太多的疑问。我知道,缺席的七年是彼岸,而我在此岸,可望而不可及。
鉴于我要强的个性,我很快就辞掉了钟点工,我告诉自己,可以自己解决一切问题。我想告别那段遗忘了的过往,开始新的生活,哪怕就我一个人。我甚至觉得我快励志得像八点档狗血剧里的小强女主人公了。其实有时我又在想,要是真那般乐天、坚韧,这世上又有多少事过不去呢……因为,没有过不去的事,只是我们深陷回忆,不愿走出来罢了。
就在一切都快步入正轨,我满是疮痍的身体逐渐恢复,工作也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又陷入了另一场噩梦。午夜梦回,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脑海里翻来覆去,似乎在轻轻地叫着我“景闻”,又似乎在向我倾诉自己身处险恶,万分痛苦……即使我努力想靠近,那人的脸始终模糊不清,难以辨认。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两个月,卞艺把我介绍给了她的大学同学,现在是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我,又生病了吗?
“你好,苑先生,你能配合我回答几个问题吗?”
“可以。”
“你什么时候开始频繁做噩梦的?”
“什么时候?”
“是啊,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之后吗?”
“是的!不!不是!是在收拾车库的时候翻到那架飞机模型之后吧!”
“飞机模型?”
……
卞艺的这位同学停顿了些许,然后说道:“苑先生,你能想起与飞机有关的事吗?”
“飞机…我,我已经记不清上次坐飞机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我记得飞机舷窗外的云层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撒满温暖的云朵也仿佛在微笑。
“苑先生,苑先生…”
出神的我被医生叫了回来,我满脸歉意地向他点了点头,他轻轻扬了扬嘴角示意我没事,又很体贴地给我泡了杯绿茶。我双手接过茶杯,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拘谨。我是个在陌生人面前很腼腆的人,我暗暗在想,也许我心里想什么他都猜得到吧,这样的想法不觉得又让我紧张感倍增。
我从心理诊所回来,医生给我开了药,满满的一大瓶。我想,我的心理也许…也许真的在遭遇车祸的时候受到了创伤吧,虽然我连车祸什么时候发生,在哪条道路上,是否只有我一个人都已经毫无印象。这七年的沉睡恐怕我就一直彷徨、徘徊在恐惧的边缘才不想回到这个让我苟延残喘的世界吧,选择忘记这些也无可厚非。我这样安慰自己,让自己活得轻松些,毕竟我已经失去了七年的喜怒哀乐。
我没有急急忙忙回家,而是准备去商场给自己添置些衣物和食品。以前总爱宅在家里的我,劫后重生后性情也发生了了变化吧。我现在更愿意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我才能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周末的商场,多是情侣出双入对,再不济也是有亲人朋友陪伴的,敏感如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CD贩售区,音箱里响着姚贝娜的清澈空灵的嗓音:“留住你一面,画在我心间,谁也拿不走,初见的画面,哪怕是岁月,篡改我红颜,你还是昔日,多情的少年…”我,有些迟疑,不知为什么胸口酸涩到生疼。那个身影似乎猛然在我眼前闪过,提醒着我什么……我努力地回想着。是幻觉吗?我难道得了妄想症,我这样不顾从前真的无所谓吗?真的不会后悔吗?我又想得出神了,直到手扶着的推车被人一撞,脱离了双手才倏地清醒。“小书,你慢点!”随着一位母亲担忧又略带无奈的声音看去,一个小男孩一边一手握着玩具飞机高高举起,一边腾腾地向前奔跑,“飞咯!飞咯!我长大之后是飞行员!”我就这么看着他手中的飞机在划出一道一道轨迹,彷佛在被夕阳烧得火红的天际留下飞翔的印记。“小书…小书…”我默念着小男孩的名字,却又疑惑着为什么心里会莫名的颤抖。我开始怨恨自己忘记了不该忘记的,我想我是不是该去试着找回曾经的苑景闻,一个缺失了过往的苑景闻是怎样都不会好好地生活的吧……我眨了眨微微湿润的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推着推车向收银台走去。
服了药,我有了难得的一次安稳觉。不过还是挺早就醒了,重温了美国版的经典之作《人鬼情未了》,懒洋洋地起床洗漱,收拾好之后就去了学校。出院回家康复的差不多,我就选择了应聘高中英语老师。我的水平虽比不了七年前,但是高中英语应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不是不想继续以前的工作。只是我现在的状态恐怕无法高度集中精神,同时边听边译。同声传译的工作现在的我根本无法胜任。学校考虑到我情况特殊,只给我安排了高一的英语课,一般都是上午第二节,或者下午第二节。班上的孩子都是那么清新可爱,偶尔调皮的也只是上课偷偷吃块儿糖什么的。我私底下跟一个学生交流,偷偷问她:“你们没有班主任老师说的那么调皮啊,难道都忽然变乖了?”那个女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我说:“大家都说苑老师长得斯文帅气而且课上的好,但是身体不好,不能惹你生气…”说实话,我有被那群孩子默契的关心感动到。母亲去世,父亲再娶后,真心实意关心我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了,更何况在这浑浑噩噩的七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