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乡政府所在地李庄村，座落在距海惠县城40里的西南部，是个地地道道的农业乡。该乡经济条件薄弱，乡属企业就是一家砖厂，财政收入靠“三提五统”撑门面，根本满足不了乡里需要。每年县财政都要贴补些经费，才能保证乡党委、政府的工作运转。因此县里的干部视到李庄乡工作为发配，宁可级别原地不动，也不愿到李庄乡升职。
郑铁桥常听人说起，自然知道些李庄乡的劣质，发自内心地拒绝被分配到李庄乡，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又是革命的需要，一番苦闷挣扎过，还是违心地接受现实，硬着头皮去李庄乡报到。
报到的路真漫长，郑铁桥骑着加重自行车驮满行李，耗掉三个半小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乡政府。他满腔悲怆的情怀，堪与当年的林冲发配比高低，直想抱着苏轼先生哭几回，共同填写新版的“大江东去”词。
乡政府在清朝末代留存下来的府衙办公，门楼古色古香的，右侧挂着乡党委、政府的牌子，半遮住“李庄乡人民公社”的残迹。门洞上沿处，沾着水泥制成的“农业学大寨”几个字，字体红漆虽然部分损伤脱落，却仍放射出当年热火朝天的光芒。
郑铁桥感慨道，典型的农业乡标志，要是当年“工业学大庆”，就不至于乡属企业几乎归零。
他站在门楼前独徘徊，双眼扫描乡政府的表观形象，留下先入为主的轮廓，好证明自己来过了。
铁大门微开着，郑铁桥推着自行车撞门而入，直奔小广场后面的平房去。才走进大门十来步，左侧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有人隔窗嚷道：“同志，找谁？这是乡政府，别随便出入。”
郑铁桥斜了小屋一眼，没理会里边门卫发出的声音，仍然前行。
屋里人坐不住了，推开门指着郑铁桥不客气地质问：“我说你呢，你听见了吗？我问你找谁？”
几乎同时，屋旁铁笼子里发出“汪、汪、汪”的狗叫声，似乎在配合主人的问话，给主人助威。
郑铁桥气冲百会穴，转身答道：“我找该找的人。******，真是狗仗人势。”
门卫显然也怒气冲顶，在狗叫声的助威下，快步走到郑铁桥身边，拉住自行车，质问道：“我问你找谁是我的职责，你怎么张口骂人？”
郑铁桥理性回归，轻描淡写地说：“我骂你了吗？我骂你过什么？”
“狗仗人势。”门卫不加思索的回答。
郑铁桥笑道：“老同志，这就是您的不对啦。我刚才是骂狗，您怎么往自身上揽？您看看，那两只狗还在吠，还不仗着您的权势。如果您非认为我骂的是您，那下次我换种口气骂。”
门卫被郑铁桥绕迷糊，以为郑铁桥骂的真是狗，谅他也不敢骂人。其实屋里人哪懂郑铁桥的心思，他把看门人当成了乡政府的狗，骂得就是屋里人。可是郑铁桥未公开承认，屋里人便善解人意地原谅了郑铁桥。
门卫表情渐渐平和，语气变缓地说：“噢，那是我误解了。我再问小同志，你推着自行车大包小包的，到底来干啥？”
郑铁桥觉得没必要和门卫计较太多，便告诉对方：“我是新分配来的学生，今天来乡里报到。”
门卫立马变得热情似火，讨好地说：“这事闹的，你怎么不早说？马秘书前天就嘱咐过，这几天可能来大学生报到，让我务必留心。您看，我竟然没认出来，差点误会，该挨罚。”
郑铁桥端详几下门卫，估摸此人已近中年，面相长得生硬，属于缺乏心计的愣头青。他没再搭理门卫，按照门卫指引的路线，推车向报到的屋子进发。
门卫摆平了，两只狗却没完没了地狂吠，又把郑铁桥的心境咬乱。
他停步转身面向狗笼子，恶狠狠地说：“好个咬道的恶狗，别看今天叫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早晚我会收拾你们这对狗男女。”他意犹未尽，成心蹲身装成拾砖头的样子，然后猛然起立作出扔砖头的动作。
两只狗看得真切，非但没躲闪，反而将爪子抓住铁棍，疯狂地往外冲，似乎要咬死郑铁桥。
门卫看不上眼，欲急，却不敢急，皮笑肉不笑地说：“大人不计小人过，老子不和狗治气，小同志，快去报到吧。”
郑铁桥察觉自己做的有些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作回应。
他在想，堂堂的乡级政府大院，门口养放着两只恶狗，怎么能拉近与群众的距离？何谈为人民服务？两问过后，他的感慨断档，自觉地去找该去的地方。
他手持派遣通知，怯生生地走进党政办公室。
之所以缺乏理直气壮大摇大摆的冲劲，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走向工作岗位，凡是关键的第一次，感觉都大同小异。
屋里斜对着门口坐着中年汉子，脸宽体胖头发半白，抬头望了郑铁桥一眼，问有啥事吗？
观面相听声音，郑铁桥认定此人憨厚有副热心肠，紧张的情绪立马放松。他刚说完来意，那人迅速起立伸手小跑过来与郑铁桥握手，兴奋地说：“哎呀，原来是小郑同志，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盼来了。”
接着那人自我介绍道；“我姓马叫四立，管着办公室这摊活，以后咱搭伙可要互相关照。”
马四立嘴里客气，手上却反过来调过去查看派遣通知，似乎上边隐含藏宝图，他要找出破绽。
这过程也就二十秒，郑铁桥站在屋当央，好像等待了两个小时，脸上冒火，郁闷绕体，直想发作。由此他联想到两只看门狗，愤愤地想，今年走背字，处处遇见狗。
马四立并未察觉郑铁桥的表情和心思，例行完公事，又恢复热情的面目，让郑铁桥坐下先歇歇，他要找刘一威书记商量如何安排岗位。走出门口，马四立面向隔壁屋喊道：“美丽，到这屋来趟，给新来的小郑同志倒杯水。”
门口身影闪动，走进一女孩，郑铁桥礼貌地站起身。但见叫美丽的女孩，身材纤瘦，扎两小辫，长得清纯爽净，特像电影《小花》中的陈冲，是他梦中偶像。他不禁心头一荡，脸上泛起红光。
女孩略带羞涩地与郑铁桥握手，严格说叫摸手，敷衍了事走过场。
郑铁桥手上如同过电般，心里更受用。
女孩找了个破旧的茶杯，倒满水，放在郑铁桥的面前。她吝啬话语，只介绍自己叫李美丽，是办公室的内勤，再没闲话可讲。进屋前后不到一分钟，李美丽飘然而去。
郑铁桥直愣愣地望着李美丽的背影，眼前却浮现出巩丽丽的满脸梨花和香吻。
马四立急急冲冲走回屋，乐呵呵地说：“小郑同志，经过我极力争取，刘书记同意你留在办公。能在领导身边工作，这可是年轻人求之不得的岗位。这个，这个，你主要是协助我做好文秘这块，具体的就是专职写材料。后继有人，我终于解脱了。”
郑铁桥心道，好啊，写材料正是我的强项，求之不得。他上来还担心被分到农技站当技术员呢？虽然专业对口，整天面朝黄土和农作物打交道，会把人变成“土包子”。但他说出的话很谦虚：“我没写过公文，恐怕写不到位，难入马主任的法眼。”
马四立受到追捧，愈发得意地表白：“谁也不是天生的材料匠。公文嘛，从工作中来，到工作去，拿着工作玩文字游戏。这活，全靠多写多练，熟能生巧。你看，我这才初中毕业的大老粗都能握住笔杆子，更何况你是中专毕业。我说你行，准能行。”
郑铁桥站起身，特别激动地说：“多谢马主任教诲，不，是马老师，以后我私下就称您马老师，请多多栽培，学生有礼啦。”说着，他恭恭敬敬地给马四立鞠了个大躬。
马四立平白无故地收了下属兼学生，美不胜美，以诲人不倦的精神，讲开乡史入门经及浅规则，虽然啰啰嗦嗦犯唠叨，但郑铁桥耐心听讲也很受用。
郑铁桥庆幸自己能在报到上班的第一天，受到一次生动形象的务实教育。以他目前的阅历，当然他未完全明白，更谈不上理解，可他以为新鲜奇妙，甚至是刺激，好像传说中“破处”的感觉。
1984年9月的李庄乡，刚从“人民公社”改回“乡镇”才半年，新的工作体制尚在规范阶段。包括郑铁桥在内，乡里共有工作人员39人，设有书记、乡长各一人，副书记、副乡长各两人，再加上武装部长及组宣委员，党委班子成员由9人组成。下设的职能部门这里没必要逐一列出来，党政办公室在郑铁桥充数以前，仅仅有三人。主任马四立，郑铁桥已拜为老师，内勤李美丽给郑铁桥倒过水，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另有外勤张恨火，郑铁桥只闻其名未见其面。据马四立介绍，老张管着后勤和行政，风风火火站不住脚，乡大院属他最忙，见他比见刘书记都困难。
郑铁桥梳理出李庄乡面上大致概况，胸中有了点底数。那些一时半时消化不掉的东西，留待来日方长的细嚼慢咽。身临其境，自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处事方式。
马四立痛说了五十分钟的革命乡史乡事，口干舌燥嘴巴累，便自动结束讲话般授课。他又叫李美丽过来，指使她帮郑铁桥拎行李去宿舍安置床位。
李美丽撇一下小嘴，跟着轻轻嘟噜道就你事多，很勉强地出门引路。
马四立好像充耳充眼未闻未见，郑铁桥却看了个听了个大满贯，心想，这丫头挺有个性，不服领导管教。
宿舍在最后一排平房，这排平房从东到西是贯通的，而前面四排平房中间断开，隔着一条砖马路，形成东西割剧的局面。再往前到门楼是大广场，以前上边盖着府衙，文革期间破旧立新，被红卫兵定点清除。
李美丽按照马四立的指派，将郑铁桥领到平房最东头的一间宿舍前，门没上锁，屋里两张床，一张铺摆整齐，显然已住了人。砖地阴湿，散发着一股子潮气。她替郑铁桥拎着军挎包，可找到了归宿，大动作地扔到空置的床上，一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模样，足以拒人千里之外。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若领公务用品，回头找老张去。”李美丽身子已探出门外，又回头说：“别把马四立当成马三立，他是’唬’牌的。”
郑铁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却直摩擦后脑勺，反映迟缓地说：“谢谢！”他既感谢李美丽引路帮忙，也喊着谢谢她提醒的意思。
李美丽已走出十步开外，未作回应。
望着李美丽亭亭玉立的美姿，郑铁桥思绪联线巩丽丽，惆怅地叹息了一声。他打开行李整理床位，躺在床上想入非非。
午饭的铃声响起，郑铁桥懒洋洋地起床，极不情愿又不得不情愿地讨好胃口。
食堂设在后排平房的中部，正对着砖马路。
郑铁桥低眉敛目排着队，像个外来的受气包，你行我行向前蹭身。轮到他打饭，一手交饭票一手领饭菜，交易成功后，转身欲回宿舍。
斜刺里冲过一人，嚷着郑铁桥，照准他右肩擂拳，红烧豆腐差点翻盆。
郑铁桥定睛察看，露出惊诧的笑容，叫道：“是你？孙悟本。”
俩人当着众人的面，无所顾及地报对方家门，又知趣地走到背人处问缘由，颇具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他俩同在新运农校毕业，因为属于海惠县老乡，在校期间虽没在一个系，但有数的老乡们活动频繁，俩人熟悉得很。
孙悟本比郑铁桥早报到半个月，分在乡团委当干事。他生性活泼能说会道，适合做共青团工作，已和乡里的同事们混了个脸熟。今天临开饭时，孙悟本回了趟宿舍换鞋子，发现屋里空床安置了新人，好奇地问马四立咋回事？得知新来舍友竟是中专同学，兴奋地跑到食堂找知音。
郑铁桥喜出望外，督促孙悟本快去打饭，咱边吃边说。
孙悟本安排郑铁桥坐在靠角落的小圆桌旁，他去碗橱拿家什打饭。回到桌旁，他手里多出两小瓶草根香白酒，来回摇晃着说：“老同学，早到者为王。今天我作东，中午简单地喝几口，待晚上乡里给你摆设接风宴，咱再大喝一场，不醉不罢休。”
郑铁桥摇晃着脑袋说：“老同学，我哪见过这阵势，谢谢你的美意，还是留着自己喝吧。”他又补充道：“老同学，你适应能力真强，俨然老乡干部啦。”
孙悟本谦笑道：“哪里，哪里。其实我和你一样，见酒怵头。可但是，现在不行呀，面对酒精考验的同事们，必须接受酒精考验，而且要经得住酒精考验。幸运地是，我顺利地从酒精考验中走过。这回，该用酒精考验新同事老同学了。”他得意地神态中又露出无奈，叹息道：“凡入乡工作者，都得走酒精考验这一步，早走晚走早晚走，希望老同学尽早走出来。”见郑铁桥缺乏回心转意的迹象，他又说：“既然老同学立场坚定，中午酒咱就免了，可别说老同学没尽东道主之谊。你攒足劲，晚上过关吧。”
他没再强求郑铁桥，独自对着酒瓶吹下二两小酒，晕晕乎乎挺美。
回到宿舍，俩人各诉分配经过。
孙悟本心有不甘，却没打折扣地服从分配。
郑铁桥的分配路曲曲折折，他把偷花名册的花絮轻描淡写地带过，孙悟本也听得上了心。
俩人已聊成有一搭无一搭的地步，都想闭眼睡去，处于礼貌情面，谁也不肯先睡一步。
郑铁桥浅睡来袭，孙悟本回光返照般问：“听我们班留市里的同学讲，你们班李雨健留校了。可在校时，同学们风传那个留校位置是你啊！”
郑铁桥惊诧地坐起身，印证道：“此话当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