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与奥威尔的《1984》无关。这年7月刚刚流火,郑铁桥已从新运农业学校毕业,面临没有悬念的工作分配。
郑铁桥心里很有根,因他提前得到课任老师的允诺,将他留校当文书。课任老师姓金,除了教主打专业课外,他的真身是学校校长,可没省略“副”字笼统称呼,绝对的学校“一把手”。想留谁,完全金校长一人说了算。
金校长能看中郑铁桥,据郑铁桥自己分析,大概出于这样的考量。他的专业课成绩还能凑合,关键他能写会画,颇备文艺细胞,学校和班级的黑板报,都出自郑铁桥的妙手。他又时不时在《新运日报》发表些豆腐块,校长、老师及同学们普遍认为,郑铁桥堪称理科学生中的首席才子。毕业留言簿的页面中,多位同学在“诗人兴会更无前”下前赴后继地签名,都以为郑铁桥极有可能步先贤郑板桥的后尘,成为小有名气的文人骚客。虽然郑铁桥有意回避关于文人的话题,但面对叫声不绝的恭维声,他选择了不承认不拒绝不辩解的默认。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是文人当家的时代,谁若多少与“才气”沾点边,便成为众生的关注点。
金校长有意识培养郑铁桥的才气,凡是需要学生代表发言的场合,都钦定郑铁桥出面,同学们亲切地称他是发言专业户。金校长在培养过程中悟得这样的念头,工科学校最缺写手,若把郑铁桥留校当文书,专门干些上传下达的文字工作,省却自己文必亲恭的麻烦,可以多腾出精力抓些大事要事。念头的出现,郑铁桥在金校长眼目中变了属性,从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他其实已成了学校的半个文书,学校的公文包括金校长的正式讲话,基本上都由郑铁桥起草。他第六感觉在运动,能得到金校长如此器重,难道仅仅因为自己会舞几下笔墨?若耽误了学业,将来毕业如何从事本行。直到临毕业前一个月,金校长才透露绝密信息,准备把郑铁桥留校当文书。
听罢,郑铁桥大脑一片空白,竟然像在作黄粱大梦。但他暗自拧了拧大腿内侧,觉得有点疼,才信以为真,结结巴巴地向金校长表示谢意,说了些什么,事后全部忘却。
郑铁桥庆幸喜从天降,文才帮了自己大忙。因为从万马奔腾走独木桥式高考过来,又极端地享受“六十分万岁”的清福,绝大多数同学都愿留在城市工作,以回老家县城求职为无能。
金校长找他谈话的当天晚上,郑铁桥的同班女同学巩丽丽叫他到操场散步,惊喜地重复金校长的谈话内容,想再次送给郑铁桥惊喜。恰恰相反,巩丽丽的讨好卖乖,却让郑铁桥认识到留校事出有因,原来不全是自己的“文才”多能,而是刚确定恋爱关系的巩丽丽背后帮忙,包括他多有文才也是通过巩丽丽的二手传播,最终引起金校长的关注,并给予特殊的器重。
在这以前,郑铁桥万万没想到巩丽丽是金校长的外甥女,为能说动舅舅,巩丽丽亲自求情,还搬动了三个大姨妈轮番轰炸,终于将金校长拿下。不过金校长几次坦承,郑铁桥为人实在义气,又有点小聪明,是可造才之才。他还说,文才出色的人是否可靠,有待于巩丽丽继续观察和考验。当然后话属于体己话,巩丽丽隐去没传达。
郑铁桥嘴上说了些感激的话,心里却不舒服,毕竟他是有自尊的男人,尚未参加工作就吃软饭,以后若生活在一起,叫他如何理直气壮地当丈夫。
巩丽丽大概读懂郑铁桥的不快,赶紧安慰道:“别多想乱想,先留校再说,这样咱俩都留在市里,可以比翼双飞,省得两地分居导致无果而终。”她特意告诉郑铁桥,她已内定分配到地委组织部当打字员,如果郑铁桥愿意,她姨夫答应退休前,把郑铁桥调到地委大院工作。
郑铁桥纵然心有不甘,面对温情脉脉替他着想的恋人,压住浊气,生发出一丝丝感动,言不完全由衷地再次表达谢意。俩人手挽在一起,两半身子贴成联体。郑铁桥引导着那一半走向背人处,右手变成咸猪手,第一次跨越巩丽丽的手,顺着胳膊往上游走。感情随着小动作升温,彼此已经接受了对方,并发下誓言,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好像结婚典礼入洞房就在明天。
毕业分手离校的日子来临了,全班同学们聚集长途车站抱头而哭。大部分同学都四处游走,抱着这个哭几声,又抱着那个接着哭,缺少固定的目标。郑铁桥与巩丽丽相拥一起,借着分别的机会,他大鸣大放大把泪,并放纵嘴巴的取向,巩丽丽一反拒绝的常态,也在寻觅在迎合。他终于和巩丽丽吻在一起,这本应是校园里完成的动作,却苦苦等待了二十天。
他俩躲在一隅忘情地热吻,同学们哭声止住了,羡慕、嫉妒又好奇地瞧着他俩吻别。坏小子李雨健带头鼓起掌,大家跟着鼓掌起哄,哭泣顿时变笑语。郑铁桥他俩救场有功,却被搞得十分尴尬狼狈。
趁着白天热吻的余温,郑铁桥回老家后,连夜给远隔三百里的巩丽丽写信,一连半个月,天天不落空,继续倾诉相思不如相见的情感,期待着那天那个时刻的到来。
他这里热血沸腾,属于剃头挑子一头热,巩丽丽只回过两封信,联系嘎然中止,再也没有音讯。三百里的路程好漫长,需要倒几次车,若碰到运气上佳佳,或许两天能赶到巩丽丽家。路上稍微出现逆差,三五天都不一定能见到巩丽丽。郑铁桥舍不得路费,更怵头坐车倒车,尤其怕出现意料之外搭不上车,便打消了会恋人的念头。
烦人的电话不如人意,郑铁桥坐等在邮局等呀等,望穿双眼候佳音,上午挂号下午才接通,对方告知根本不知道巩丽丽是谁。
郑铁桥神经质地愁眉苦脸,整天臆想巩丽丽的音容笑貌,人快比秫杆瘦。好在他天生乐天派,情绪萎靡过几天,看着父母和妹妹都替他着急,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生怕他犯神经。郑铁桥如遭棒喝,斥责自己犯着吗?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两个月后自己就回学校报到上班,自会和巩丽丽走到一起。咪西咪西,何必计较一时得失。他释然后,表面上阳光灿烂,与家人打成一片。其实等待的滋味是苦涩的阴沉的,晚上的思维容易扩大化,他常常陷入失眠多梦状态,梦里与巩丽丽再相会,无论出现多么激情的场面,甚至跑马溜溜的山上,醒来后不过春梦一场。
终于盼来分配通知书,郑铁桥急不可耐地拆开信封,浮光掠影地看了几眼,满腔大江东去淘尽英雄的豪迈,变成悲怆的一江春水向东。郑铁桥试图抑制失落的情绪,但抬望眼,还是落下两行清泪。原来他没能留校,通知书上写着去县人事局报到。
郑铁桥一门心思都是留校留校,压根没作回县的打算。如今被分回来,他无法面对意外的结局,拿着通知书的手在颤抖,郑铁桥灰心丧气地坐在土炕里,大脑乱作麻,又是两天不吃不喝。
这回,妹妹实在看不下去,端进一碗荷包蛋面条放在炕上,娇斥哥哥:“你算啥男子汉,不就分回老家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离家近,家里还能沾些光呢。后年我要考上大学,毕业时留我市里也不留,回家陪着爹娘多幸福。”
郑铁桥羞红了脸,看样子都想撞南。他腾地坐起身,说:“谢谢小妹提着壶灌我顶,哥整明白了。”他端起碗拿筷粗鲁地吃下一大口面条,嘴没觉出热,却烫得瘦肠道阵痛,条件反射般腾出一只手捂着肚子直哎哎。
小妹的脸顿时阴见晴,发出与郑铁桥同节奏的笑声。郑铁桥阵痛过后,也开始自我嘲笑,真缺钙。兄妹俩同时伸手击掌,郑铁桥承诺明天去人事局报到。
人事局管大中专毕业生分配的老牛同志,眼皮都不抬地接过毕业派遣证,顺手写出一张分配通知书,撕下来随便往桌上一扔,便自顾抽烟喝茶。
郑铁桥强忍怒气,拾起通知书瞧仔细,他被发配到本县最偏远最贫穷的李庄乡。他感到很郁闷,问牛同志:“我能不能留在县城单位工作?”牛同志拿着官腔说:“县城单位都已分完,都是革命工作到哪不一样。”郑铁桥追问:“怎么我们学校的梁朝军分到了政府办公室?”牛同志瞪了郑铁桥一眼,慢吞吞地说:“那是革命工作需要,你们缺乏可比性。”
郑铁桥觉得自己在县城两眼一抹黑,没人给打招呼,分不进县城单位也在情理之中,便以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心态讨价还价,他想回自家所在乡工作。牛同志怪郑铁桥事多,冷丁丁地说:“革命工作岂能挑挑拣拣,分配的事就这么定了,愿意去也得去,不愿去也得去,想不通回家好好想想,想明白了还得去。”
郑铁桥被彻底激怒,腔调生硬地回应:“我知道人们都叫你牛逼,你是挺牛逼的,但你跟我牛逼没用。我最不怕的是牛逼将,咱倒要看看谁更牛逼。”他伸手抓住牛同志的脖领子,说:“咱找局长评评理,我就不信你不给我调换单位。”牛同志真被镇住了,脸色立马转阳,口气近乎哀求地请郑铁桥松手,有话好好说嘛。郑铁桥气冲脑顶,拽着牛同志往屋外走。牛同志大概担心节外生枝,边挣扎边答应郑铁桥的要求。郑铁桥冷静地想了想,便见好就松手。
牛同志尴尬地笑道:“小同学真有活力,我就喜欢敢作敢为的男人。”他坐到椅子上准备开分配派遣证,问郑铁桥是哪个乡?郑铁桥忽然改变主意,说我不回本乡了,想去海红镇。
海红镇位于县城东北部,濒临渤海,与刚才分配的李庄乡正对着角。牛同志为难地说:“这不成心为难我吗?今年分配指标没海红镇的。”
郑铁桥成心板着脸回应,可以有的。牛同志说真没有。郑铁桥说,没有的话你写上不就有了吗?牛同志脸上淌出细汗,心想今天撞见太岁算倒了霉。他不敢怠慢,讨好地说:“要不咱看看县城还有没有单位。”
牛同志翻开《分配单位花名册》,指指点点找单位。
郑铁桥极不耐烦地说:“牛逼将别找了,找到了我也不去。今天我只认定海红镇,除此之外的单位再好与我无关。”
牛同志第一次遇到硬茬,软下阵来的他,其实挺好说话。他说,我请示下领导,看看能不能破例。郑铁桥得势不饶人,限牛同志五分钟答复。
牛同志没用三分钟回到屋里,喘着粗气说:“我彻底服了你,你比我牛逼,以后改叫你牛逼。”郑铁桥得意洋洋地说:“别看我年纪小,我最不服的就是牛逼将,你若牛我会更牛。”
屋外有人叫牛同志,说局长找他。牛同志快手写派遣通知,加盖公章后赶紧往外走。他只顾将空派遣证和公章锁进抽屉,却忘记《花名册》还放在桌面。
屋里只郑铁桥一人,他觉得有机可乘,拿起《花名册》探密,却见县直单位还有十几个待分配学生,而海红镇名下,写着三个进人指标。
郑铁桥傻了眼,这个悔呀,这个恨呀,可是悔恨又有蛋用,全是自己斗气耍牛逼的结果。他一不做二不休,将《花名册》塞入裤兜,呈大义凛然的样子回家转。十几里的半油面半土路,竟然骑车走了两个小时,脑子回转着一个问题,这次二分配,预示着巩丽丽与他各奔东西。
晚饭等着郑铁桥没开桌,父亲一人自斟自饮喝闲酒。郑铁桥走进家门,母亲赶紧操持上饭菜。妹妹问郑铁桥分配到哪里去了?郑铁桥面无表情地说去海红镇。妹妹夸张地叫好,那可是咱县里最富裕的乡镇哩。郑铁桥哼了声,没理会妹妹,坐在父亲身边,示意妹妹给他拿个酒盅,准备陪父亲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