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整整一宿,我没有休息好,闭着眼睛想了许多许多,许多人许多事在脑子里放电影一般都过了一遍,直至快天亮了才朦朦胧胧睡去,似乎还做了一个梦。内容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什么人有危险,我跑去帮忙营救,梦里是无休止的挣扎,无休止的奔跑,醒来时发现浑身都是汗……
不到七点半我便怎么也睡不着了,轻轻地抽出被凌力枕的麻酥酥的手臂。爬起来仔细端详躺在我身边的凌力,此时他正安静地熟睡,浓黑的睫毛间或翕动着,五官轮廓显得那么好看,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去吻一下。单这一个念头生起,人便像是做了坏事似地两面发烫起来。我为凌力掖好被子,起身去了厨房。
我弄了两个小菜,在电饭煲里煮了红豆稀饭,又摊了两张鸡蛋煎饼,正欲叫醒凌力起来吃,猛地想到他今天刚好休假。他是真的累了,那就多休息会吧,想到这里我不再叫醒他,独自用过早餐,拿了小包起身出门。
走到门口,我像想起什么来了似的,折回去给凌力写了一条便签,端端的放在桌面最显眼的地方。
大猪猪:
不忍叫醒你,多休息会吧!早餐做好了,在锅里热着,记得起来吃。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先去做,等我回来。
你的暖
这条便签我是花了心思的,有玩笑的意味在里面,也有暧昧不清故意要人猜去的小坏。写完我很是得意,我甚至能想到凌力在看完信息之后,云里雾里又急又气又恼又胡思乱想,浑身犹如被蚂蚁叮咬般微痛。
是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愚弄,是我准备给他一个惊喜之前的小小愚弄。
坐上公交车,我直奔一个程晨的住所。下车后,我走进那条熟悉的狭长的巷子,清早上班、出行、吃饭、做生意的人络绎不绝,这里依旧喧闹和拥挤,一个个卖早餐的小摊支起来了,蒸笼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无数个大遮阳伞和简易棚让狭窄的人行道显得逼仄而又杂乱。
走在这条道上,一时间竟又感慨万千,我走到程晨住处的楼下,迟迟徘徊而没有勇气挪开一步,胡思乱想了一阵,才咬咬牙横下心走上楼。
走到门口,我试图很平静地敲门,但回应我的却是死一般的沉寂。我突然想到自己还保留着一把这里的钥匙,就自己开门进去了。
屋子里很暗,唯一透光的窗户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在我刚进门的那一刻,迎面扑来一股潮湿腐败的气息,那气味里混杂着人的汗味,酒精的气味,和女人香水的味道。
我被这种气味硬逼的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才想起打开灯,这才看见程晨正蒙着头在那张很凌乱的床上睡大觉,蹬开的被子一角让人知道定是喝多了,睡觉连衣服都不脱,从他穿的衣服颜色和质地来说,分明是我给他在海澜之家买的那套西装。
“回来了啊!”程晨睡眼朦胧,哼哼唧唧地说,像是一点都不惊讶我的到来,仿佛昨晚一直说“小暖,我爱你”的那个人已然不复存在。
“是的,我回来了,回来看看你。”我平静地说。
程晨打了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似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红肿着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是惊诧?是不可思议?是劫后重逢?我读不出那种复杂。
他沉思了一会,埋下头,低声说:“是你啊,我以为……”
“以为什么?”我笑笑地看着他,再次感觉到心痛。
“没什么。”程晨恢复了淡漠的神情,眉宇间依旧是无法融化的淡淡的忧郁,这是曾经让我无限沉迷的眼神啊!此刻却再也激不起我心底任何的涟漪了,我惊讶于这无形中的改变。
“小暖,过的好吗?是我对不起你,所以也没脸给你打电话了。昨晚……昨晚我是喝多了,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想你,只是没想到今天你……你真的回来了。”
我能听出程晨言外之意的刻意生疏,感觉很不舒服。
我冷笑地道:“你误会了,我没有想回来对你投怀送抱,只是很简单地想过来看看你罢了,这世上谁离开谁不行?”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程晨怯怯地说,眼睛瞅着门口,陷入迟疑和犹豫。
这时候,门口又出现了另一个人,让程晨说话都没了一丝底气。
我回过头,平静地直面那个妖媚的女子,她手里提着还冒着热气的早餐。
她不熟悉我,我却是知道她的,很面熟,没记错的话,与她曾有一面之缘,是在程晨单位楼下的餐厅,给程晨喂鸡翅的那个。
她穿的很性感,薄薄的紧身长毛衣上只套着个短外套,腿上是薄薄的黑丝袜,隐约可见那性感嫩白的大腿,还有那双足有十厘米的高跟鞋,气场非常强大,我一下就跟个黄花菜般不起眼了。我还来不及自卑,我只是在想这么冷的天,她穿这个出去不冷吗?
“你是那个谁吧?略有耳闻。”那女子努了努嘴巴,充满敌意地看着我,无不挑衅的说:“我和程晨已经住一起了,我是他的现任女朋友。您瞧,这地方小,多个人就挤得慌,想请你坐吧都没个地儿。真是抱歉呀!”说完,转身对着程晨:“程晨,你说是不?我让你搬到我那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住,你还不乐意,这狗窝能住人吗?”
“少说两句吧!小暖只是过来看看我。”程晨显得很窘迫。
“人家的男朋友有啥好惦记的?”那女孩不依不饶。
我冷笑着看着他们俩演完戏,径直走到书柜前,从角落里找到那本《世界哲学史》抖了一阵,一张卡片应身落地。
是的,我过来只是想取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我趾高气扬地握着那张身份证,在那女孩面前晃了晃,又转身对着程晨淡淡地说:“打扰了,祝你幸福。”起身向门外走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天又下起了下雨,一阵秋雨一阵凉,我不禁捂紧了大衣。仰起头迎着秋风细雨,看着阴沉混沌的天空,突然间很想好好哭一场,心里一直纠结的事情终于可以放下了,可以完全过去了,我感到无比的轻松。这样阴郁的天气本来是件恼人的事情,突然也变得很美好似的,这种寒冷让人头脑清醒,让人穿过层层浓雾看到云层背后的太阳。
不自觉地就兀自笑了,坐在移动的公交车上看着流动匆忙的人群,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快些见到凌力,那么迫切地想把心里话不吐不快。车缓缓地过了小寨,过了钟楼,过了龙首村,近了,更近了,前面却堵车了,我恨不能自己化作马力推动这缓慢蜗行的公交车。
这时电话响了,我一看是老妈打来的。对于老爸老妈,我总有太多的歉疚,他们任性叛逆的女儿在外面总是让他们有操不完的心。
“妈……”我一声妈还没脱出口,声音就哽咽了。
“这孩子,怎么就这脆弱呢?还没说啥呢!一打电话就哭。”母亲在电话那头唠叨说。
“妈,这不是想你们了吗?我过几天就回来看你们,想死我了。”我破涕为笑。
“还过几天再回来呢!你爸昨晚突发性脑溢血,人坐在那儿愣生生晕倒在地上了,差点没把我吓死,送到急诊科,这都还没醒过来。”母亲那边满是焦急,想必又开始抹泪了。
“怎么不早些给我电话。”我也急了。
“昨天慌忙把你爸送进医院,一切安顿好都半夜两三点了,给你打了,关机。后一想半夜你又不能从西安飞回来,说了还让你操心,所以这时间才给你打电话。”
“哦,那好,我马上就去车站坐车赶回来。”我忙说。
母亲那边像是护士在叫了,匆匆挂了电话,我心里惦着老爸的病,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回到住所,凌力不在,床上的被子叠的很整齐,房间也像是打扫了一番,我去到厨房,饭菜还在锅里丝毫没动,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打电话一直说不在服务区。
哎,这个家伙,一到关键时候掉链子,我也无暇想了,简单地收拾了些衣服,带了洗漱用品就匆匆忙忙往车站赶了。
坐在回家的车上,我又一遍遍地拨凌力的电话,回应我的仍是不在服务区。这时候感觉头闷闷的无比疲惫,想必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我竟握着手机一路昏睡回去。
直到下了车我才想起找手机,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估计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手机掉在地上被人捡了去。当我寻遍车厢也没找到手机的时候,好心的司机叔叔帮我分析说。
心里还惦着卧病在床的老爸,我也只有自认倒霉了。去公话厅给母亲打了电话,问了住院房间号,匆匆买了些水果补品就往医院赶,冷寂的天,我额头却一直在冒汗不止。
到了医院,见到一脸苍白瘦骨嶙峋的父亲,我忍不住眼泪直往下掉。
老爸醒了,他虚弱地笑着,脸移向自己的女儿,眼中含泪,不住地点头。
“你爸这次病的严重,等于是在阎王殿前走了一圈,医生说随时都可能有危险,你在家里可要乖乖的,别惹你爸生气。”背地里母亲警告我说。
我将头点的和作揖一般,不住地说:“是,是,是,一定的!”
老爸生病那段时间,我出奇地懂事,和母亲轮流陪护,听他们在我耳边唠叨,感觉到很满足。看着父亲鬓发上的苍白,和一向爱美的老妈眼角也是爬满纵横的皱纹,我眼睛总有些发酸。
我依然联系不上凌力,他的号码早已烂熟于胸,但一遍遍拨过去,回应我的永远是不在服务区。我怕他焦急联系不上我,就去当地移动营业厅想重新复制一张卡,但是工作人员说他们只能办理挂失,要复制卡还得去西安。
我在网上给凌力的博客、个人贴吧、QQ发的纸条和信息都没有音讯,再后来网络显示他的博客和贴吧已经注销,我的QQ列表里他也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想来应该是把我从他的好友里删除了。
居家的日子十分闲散,在医院陪护老爸,帮老妈做点家务,或者拿本书翻翻,一天就那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尽管无所事事,我也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就会很想念很想念凌力。有时一个恍惚间,就开始不自觉地回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个人傻傻坐着便兀自笑出声来。晚上睡觉前非得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前前后后放电影一样地过一遍才能睡得着。
也是从那时起,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地在乎一个人。
在医院,陆续有一些父辈的同事来医院看望,他们有带礼品的,有送钱的,还有借机巴结想走关系后门的……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众生浮相的上演和落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人情世故,我还只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单就这送礼也似是藏了不少学问,实为大开眼界。老爸住的病房从起初的普通病房,到二人中等病房,再到现在高级病房,尚有两护士陪护,待遇可见一斑,全都是盘根错节的所谓的关系网在起着作用。
“爸,这生病收礼一说,算不算收受贿赂?”我歪着脑袋问。
“这孩子说啥呢?中国讲究的就是个人情味,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嘛!你老爸我活到五十多岁,这水啊再清也都变混沌喽,现在也只有淌着浑水走喽!”
形形色色来这里送礼的人,在寒暄之余,总不忘把我这个如玉似花孝顺乖巧的女儿夸赞一番,更有人不辞劳苦地要为我牵线搭桥介绍婚事,让人哭笑不得。
正校长也来看老爸了,他们夫妻俩一起来的,曾经因为工作的事情一直与父亲暗里较着劲,比工作业绩,比儿女出息,这下似乎都觉得老了,也就一笑泯了恩仇,对我也出奇地好。校长夫人更是长握着我的手左右端详,笑颜如花的样子,连我妈都笑说人把我当儿媳妇看了。
老妈到底是经了世事,猜得一点没错。果真没几天校长家的公子就回来了,他如今是武汉大学文学院的博士生,个子矮矮墩墩,脸白胖白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整日笑嘻嘻的样子,有点像弥勒佛,说话一副文艺腔,不时还会冒出点名言警句。只要和我独处一室,他便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样子,言语间的客套寒暄让我浑身不自在。大概是书念的多了,似乎也不知如何向女孩子示好,倒是对老爸老妈十分殷勤,里里外外帮忙打点照顾,看得我嘴巴撅得老长,闷闷地不说话。
听说我准备考研,他可来劲了,忙说要帮我补习,还建议说考西北大学不如考武汉大学,只要武大联考的校本分数线过了,面试由他的导师出面,绝对十拿九稳。还说武汉这几年文化艺术事业是如何的风生水起,接连几届茅盾文学奖也都是被这里的作家们蝉联,还有那个亿万富翁兼当代文豪大家的熊召政也常去武大做学术报告。武大是百年名校,风景如画自不必说,仅樱花园一处就全国闻名云云。
但我一听他张口就老想打岔,不想让他说下去。我心里亮堂得很:哼哼,谁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武汉,有什么好?随了你这武大郎,我岂不成了潘金莲了?
老妈有时候也会帮校长的公子说说好话,我一听就反感和她急,于是老妈大人也不再说了,只是提醒我:“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在外面遇到好的也谈一个吧!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必要,你坚持要读我们也不反对,但别把终身大事耽误了。女孩子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的。”
我在一旁不停地点头称是,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把凌力带回来让他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