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不了宓儿芳心的曹丕,却顺利地制服了那个高高在上称为汉献帝的男人,令他于公元221年交出了汉朝皇帝的龙椅金殿,同时也把自己的两位爱女献给了曹丕。从那时起,曹丕正式在洛阳面南背北,登基称帝,建立了强大的魏国。宓儿似乎也真正应验了相士刘良的预言,圆了母亲最终的期望,成为魏国母仪天下的高贵皇后,统领子桓的三宫六院。
而甄宓的内心深处依然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不愿站在了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上,俯瞰魏国如画的万里江山和虔诚顺服的子民,她找不到一丝作为一个至高无上统治者的满足和骄傲。曾经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的她,不忍利用手中的权力去指手画脚,左右别人的命运。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多的与人为善,予人方便。自己今生不再有琴瑟和鸣般的美满人生,她要极尽所能,成人之美,恪尽一个妻子、一个儿媳妇、一个皇后的孝道母仪,播撒一个女人应有的善良与博爱,让这个纷乱的世界尽可能多一份阳光雨露,少一份凄风苦雨。
她常常劝勉子桓要广纳淑媛,以求曹家皇室子嗣繁盛;既奉劝受宠的嫔妃勿骄自勉,也鼓励遭受冷落的嫔妃自珍自爱。
当曹丕休逐嫔妃任氏时,宓儿极力求情劝阻,美言任氏的好处,称赞她是乡党名族,德色双佳。当她得知,婆婆汴夫人随大军远征关中,生病滞留孟津时,她担忧得昼夜啼哭。当大军返邺时,她迫不及待地跑去看望夫人,婆媳相见百感交集,泪如雨下,左右为之动容。
当十多岁的儿子曹睿和女儿东乡公主随军远征时,作为孩子母亲的她,即使身在病中也没有丝毫的担忧和挂念,一年后当他们随大军归来时,她却春风满面地前去迎接。当众人不解地问她时,她笑了:有老夫人带着,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汴夫人称她贤明持理,真孝妇也。
在众目睽睽之下,当才子刘桢被她的倾城美貌惊诧得目瞪口呆,招来杀身之祸时,她仍在子桓面前为刘桢百般辩解求情;当曹丕的新宠郭儇日益得势,觊觎她的皇后之位时,她依然善良地认为,郭儇是一个值得子桓去爱的女人,她有着超于自己的容貌和风情,懂得协助子桓巩固帝位,比自己更适合去讨好这个男人,去服侍一个封建帝王的欢心。
善良清纯的她丝毫没有察觉到死亡的危机正悄悄地向她袭来,她只是在失宠寂寞的日子里,在后宫的庭院中栽几株梧桐,种几丛斑竹,侍弄一下自己喜爱的兰花儿,教一对儿女读书写字。直到有一天,子建的突然到来,她才意识到追逐权利、觊觎她皇后之位的人正在蠢蠢欲动,尤其是那位正在受宠的郭儇,一直在娴熟地玩弄着她的宫廷权谋,千方百计地欲置她于死地。
数年不见的曹植,已由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才俊,变成了眼前这个苍老无力的男人。在子桓打击对手,争夺帝位的残酷宫廷斗争中,子建遭受了怎样的身心打击和摧残,一直对他爱恨交织的甄宓并不知情。她只是听说,子建为挣脱魔掌,曾在大哥阴森恐怖的宫殿上,竞在七步之内对天吟出了那首震铄千古的《七步诗》,仍被大哥驱出京城,放逐到陈地。但她能够理解体谅子建失意的悲凉处境,这么多年来一直胆颤心惊、郁郁寡欢,子建已经为她们的爱,受到了严酷的惩罚和折磨。封堵她心头多年的块垒轰然垮塌,冰释前嫌,毫无理由地原谅了子建曾经的一切。
她以为子建此行是来向她倾诉别愁离绪,乞求她原谅的,可子建焦虑地告诉她的是:宓儿,你不能再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了,你必须主动打击郭儇,挽回大哥的心,否则灾难很快就要降临了!不为自己着想,也要睿儿的未来考虑。
子建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浑浊的泪珠从眼角簌簌滑落。甄宓终于懂得了眼前这个令她魂牵梦绕的男人,这么多年以来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爱她。一直心灰意懒的她,何尝体察过他的用心良苦。她不顾一切扑入子建的怀中,失声恸哭,撕扯他的衣袍,捶打他的胸膛,郁积心中多年的所有哀愁积怨,此刻间全部化作滚滚热泪,如同洪水决堤,肆虐地荡涤着她们逝去的那些哀怨悱恻的青春韶华。
而此刻郭儇为宓儿精心编制的死亡之网骤然收紧。房门被轰然撞开,一身杀气的子桓突然闯了进来,身后紧跟着趾高气扬、一脸得意的郭儇。一场阴险血腥的游戏就这么开幕了。
子桓的双眼凝聚着太多的复杂情感:惊讶、怀疑、羞辱,直至愤怒,喷射出不容置疑的杀机。那目光甄宓是那样的熟悉,当年在邺城城破之时的袁府中,子桓就是用同样的眼神,同样的长剑,直逼她的咽喉。此刻比彼时更具摧毁力。子桓认为他找到了所有问题的谜底所在,甚至波及到了睿儿的身份。
宓儿的心底泛起阵阵彻骨的寒冷,在这朗朗乾坤中,她把所有的光和热都给予了他人,却没有一缕阳光能够温暖自己的生命之花。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宿命,是她如花的容貌在纷纷乱世结下的苦果。
她依然平静如水的目光,望了望身旁随时准备为她挺身而出的子建,那个当年她曾深深爱慕的男人,此刻变得是那样的刚强有力。过去的一切像一幅画卷,鲜明清澈地在她的眼前徐徐展现。
她又把目光投向手握利刃的子桓,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专制君王,集中所有的意志对他说:我唯一的错误就是在遇到你之前就爱上了子建,并且再也不能让自己爱上其他人。这是我今生欠你的,但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睿儿是无辜的,他是你的儿子,你要善待他!
最后,她对沉浸在追逐权力幸福的中郭儇说:如果这一切是你想要的,你拿去吧!该满足了吧?
宓儿转身端起子桓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鸩毒,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茫然走出令人窒息的寝宫。
外面天丽如水,深竹凝翠,曲径铺红,兰花儿悄悄地垂下了高洁的花瓣儿。从今往后,这死一般凝重的深宫里,再也不会有她喜爱的兰花儿了。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轻松无比。她既然是宓神转世,就该与宓神有相同的命运,共同的归宿,她的归宿应该就在浩淼的洛水之上。她走向马厩,骑上一匹快马,奔向洛河。
她所熟悉的深宫大殿、寻常巷陌、青山碧野,纷纷抛向身后,在她的视野之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苍山滴翠,洛水翻滚,站在悬崖峭壁上的宓儿,面如桃花,两颊泛着妩媚动人的红晕,鸩毒已在她的体内剧烈发作。她闭上双眸,感到了从来未有过的美丽与轻松。她听到了群山的劲舞,洛水的吟唱,听到了自己心脏的撕裂破碎声,听到了胸口鲜血泉水潺潺般的汩汩流淌声。血殷殷地浸红了她素色的一袭长裙,色彩斑斓,也染红了身后尾追而来的子建的双眼。
阵阵清风吹来,宓儿朱唇含笑,悠悠地飘下悬崖,飘向洛水,衣袂翩飞,迎风飘舞,犹如当年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紫红色的血在上面涂满了子建的那首《美女篇》,袅袅婷婷地坠向了她一生的最后归宿。
身后狂奔的子建,绝望地对着苍山绿水,发疯地吼着:宓儿,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们要杀的是我,该死的人也是我……
黄初三年,洛水河畔,桃花依旧,黄昏中的微风徐徐吹来,夹杂着水草肥美的清香,未老已衰的子建又一次来到这里。
夕阳正红,渔舟唱晚,微波荡漾的碧水上,一叶扁舟逶迤而来,又悠悠而去。船舷上的一位年轻女子回头对他嫣然一笑,那女子虽然布衣素钗,却难掩其俏丽姿容,手中舞动着一块绣着水仙的黄手绢,渐渐远去。望着女子越来越朦胧的身影,子建喃喃地说:宓儿,是你吗?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这是子建留给后世的那篇类似祭文的《洛神赋》,权作是对宓儿美丽而短暂一生的凭吊,也为人们留下最后一点对甄宓的想像和记忆。她始终活在别人生命的风景里,是别人的花,别人的梦,别人的那轮明月。而她自己的生命,是那样的残缺不全。她装饰了别人的梦,明月却不曾找到她的那扇窗口。
“相公,你怎么哭了?”子建贤慧的妻子柔声问道。
子建说:“那不是我的眼泪,那只是一滴露珠,一滴洛神眼泪化作的露珠。你听见她的哭声了吗?”
风依然在吹,呼呼的,像极了人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