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自将磨洗认前朝
接下来逐枫是面对康熙说:“皇叔,我记得当年治河命人革斤辅提出过三点建议,其一,束水攻沙,眼下我们继承和运用以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惊艳,筑堤束水冲刷黄河水中夹带的泥沙。其二,修筑遥堤,堤坝是一定要修筑的,关键是怎么修筑,除去主堤坝之外,三四里处再加筑一道堤防,洪峰大时,河水在遥堤下泄,自然避免泛滥成灾。其三,新开中河,就是在前人的基础上,从江苏淮阴起,开辟300里的运河。”
逐枫说到这里便指着墙上的地形图道:漕运的船只行至此处,要借一段黄河,然后才能进入运河,这一段的黄河风大浪险,水流湍急,每条船要增加20名的纤夫,每日只能行走二三十里。遇到浅滩,还要起舶,开辟中河之后,漕运船只则可以避开黄河惊险,从中河通过,没有风浪的忧虑,保障了航运顺利通行。
三点方针介绍详细,康熙正有这个意思了,便是就着逐枫的话让大臣们讨论细节了。逐枫看见康熙淡淡一笑,便是适可而止,到小茶坊去给康熙张罗点心了,因为有太多的外臣在龙帐里,所以逐枫不便过于抛头露面,虽然对这个规矩不大满意,不过逐枫也不喜欢和那一帮官场的蠢禄和俗人在一起,索性就隔着屏风,在帽榻当好孩子了。
康熙一向是亲力亲为的皇帝,他认为九卿毫不谙练河务,对于治河长达九年的张鹏羽,治理清口,堵塞六坝,修归河堤,政绩显着。正如当年方苞阐述的红顶子原则,实打实的正红三品顶子,虽然是多如牛毛的三品,但是他所承担的责任和包揽的担子却是极为沉重的。
和九卿谈妥协之后,逐枫便陪着康熙用了一些清淡可口的点心,康熙一边用膳是一边一如既往的和逐枫闲谈:“治河是人治,关键在于治河者的心态是否重视,朕治河,一向是亲自上阵的,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因为自从革斤辅去世之后,朕就没有得力的臂膀,张鹏羽只能办事,不能虑事周详,朕曾经派侍卫拉锡、侍读舒兰前往穷河源,到星宿海,往返十余里,并且绘制了皇舆图,六次南巡,巡视黄河,亲自考察,阅读方志,调查研究,访问阁老,扯绳测量,指授方略,就是为了能在有生之年处理这个最大的忧患。”
逐枫的心思一向细密谨慎的,知道康熙就是因为没有足够帮衬的人手,前任的治河总督于成龙已经去世,便是再难以找到治河的奇才了。可当年康熙片面支持于成龙的意见,将革斤辅罢官,如今两人都去世了,可谓悔之晚矣,接到才人病死的急报,唯有临轩叹息的份:“皇叔,您可要想清楚再决断,记得康熙四十四年四哥哥和十三哥去视察水利的时候,您曾经痛骂过他们去挟制盐商,那个时侯国库不够充盈,我们也没有底气下决心治河,可是经过这六年的洗礼和磨练,四哥哥也非比当年了,清口沿岸的盐商是不计其数的,难道不能从他们中那些银钱出来,虽说我们不差这些银子,可是何必让户部拨款呢,才治理好些的吏治,康熙四十七年之后朝野动荡,又是腐败了不少,如今不休养生息,不多加节制,怎生使得?我也很看不惯那帮大臣见风就是雨的脾性,捐纳条例完全没有必要,按四哥当年的话说,那帮盐商都是富得流油,该是时候让他们放血了。”
康熙凝眸思虑片刻,颔首道:“丫头,你说的没错,的确是这个道理。”
逐枫是捧着一盏六安茶呈上道:“其实往往最复杂的问题要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解释,我们接下来去视察永定河,是务必要亲力亲为了?”
“正是,朕和张鹏羽商量过了,用过午膳我们就去河堤巡视。可能会忙到很晚,所以你还是抓紧时间去休息一下,用些热食热汤的。”康熙不论再忙碌,也会时常关心逐枫的身体:“先让太医把脉检查一下,本来这次带你来是领略黄河的豪迈景致的,不想这河水时有泛滥,便增添了一份危险了。”
“皇叔都要亲自巡视,我岂有后退的道理?”逐枫言罢便是回内室去了。
下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康熙和逐枫乘船考察,了解水势,康熙坚持亲自测量,随驾的太子胤礽和四阿哥也遵循皇父命令分别钉木桩,逐枫则运用仪器,进行丈量,亲自记录比较数据。黄河的治理,一向施行疏筑兼治,自北京良乡老君堂旧河口起,经过固安、永清、东安、霸州,抵达西沽入海,康熙三十七年,康熙为这一条河流赐名永定河。第一次看到大海,逐枫的心绪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大海汹涌澎湃的波浪起伏着,康熙显然也有些动容,握着逐枫的手,饱览着这大好河山,手也不禁微微颤抖,一个帝王的威严,此时显然得到了印证。
康熙在船舱外看了片刻,便进去继续查阅历史文献了,他重视历史经验,为了能够更好的治河,多了解治河的措施是首要任务。
逐枫则是继续在舱外俯瞰着船下的滔滔海水,碧蓝的天空,碧蓝的海浪,时而击打在足下,荡漾开来,成为一朵朵晶莹的浪花,再往远处看,一望无垠,连绵起伏,此行逐枫身边没有带使唤的丫头,任何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自己叠被铺床,端茶倒水的,也的确有了一种自力更生的自信感触。胤礽和胤禛方才视察回来,照例是前来请安的,奏请康熙,请求康熙指示,逐枫也就不再流连于海浪的美景,而是进去为两人准备了果盘和茶点,父子三人一边用着一些可口的水果,一边促膝长谈治河方略,在不算华丽的船舱里,这幅自然情景,让逐枫心中感慨不少,经历了康熙四十七年的变幻和朝廷纷争,这样的和谐已经不多见了。胤禛奏报他巡阅的高家堰水势回缓:“沿途的江淮民众,都称颂原在的河道总督革斤辅的精神延续到了张鹏羽身上。”
胤礽则是回奏了九卿的意思:“九卿一再坚持不允许皇太子代替皇父视察,申明利弊,说皇帝不亲临指示,不敢动工,看来昨日的质押终归不是解决的办法,如此工程也无法善成了。”
言谈至了朝廷的争端,胤礽和胤禛就开始貌合神离了,胤禛的言语也恢复了一贯的简洁冰冷,康熙最终同意亲自前往阅示,这场争论其实从正月初十开始,到十月上旬才结束,九卿或是面奏,或是递折子,直陈己见,从而大大提高了中抠决策的准确程度,对于国务治理起到了良好作用。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康熙起驾回京,再次歪在东暖阁的炕沿边批阅奏折的时候,已经是康熙五十年的十月中旬了,沐千月还在外地公干,故而逐枫照例还是可以陪一陪康熙的,十月下旬,一日,天气阴冷,十月气候潮湿,逐枫已经披上了丝质的缎衣,围上了火狐狸皮毛的狐裘围脖,长发披散在肩上,半依靠在炕沿边的熏炉上给康熙研磨,今天上奏的是新任的左都御使赵申乔,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左都御使一改上届御史的避世政策,不过上任了两个多月,就弹劾了不少的文武官员,成为康熙的“得力爪牙”。
康熙的年纪大了,原本是要让赵申乔把奏折承接上来批阅的,可是赵申乔却说:“皇上,臣此番有要事禀报,请皇上圣谕。”
在场的文武官员以及皇子阿哥都是有些忌惮,这个赵申乔类似于明代的言官,表面刚正不阿,实际上公私不分,实属可恶,偏偏他抓住了康熙的软肋,不容他人分权柄,所以每次上奏必然得到康熙的帮衬。
一石激起千层浪:“臣赵申乔参奏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逞一时之私见,为不经之乱道,……今名世身膺异教,叨列巍科,犹不追悔前非,焚书削板;似此狂诞之徒,岂容滥侧清华?臣与名世,素无嫌怨,但法纪所关,何敢徇隐不言?……”话虽然说的不多,可是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字字句句都点触到了每个古代封建帝王不能触碰的底线,文字之狱,亘古有之。每个朝代,各有不同。清代文字狱的一个特点就是,除了君王的底线,更多了民族的底线。果然康熙是剑眉紧颦,手中所拿着的折子更是被捏的嘶嘶作响,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听到赵申乔的一席话,朝臣俱默,在场的阿哥有太子胤礽、雍亲王胤禛,八贝勒胤禩,九贝勒胤禟,敦郡王胤誐,十二贝勒胤裪,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贝勒胤祯。除却胤祉正在完成《康熙字典》的后其编制任务,胤琪陪伴老太后去了五台山,胤佑因为天气潮湿,腿疾复发休憩在家之外,所有成年阿哥都来了。可是此时这些天潢贵胄,俱都默默不语,大家都清楚,这个时候,当出头鸟是极为不成熟和不理智的做法。
逐枫虽然没有经历文字狱,可是听到赵申乔的言论,虽然文学化了一些,可是把戴名世的狂妄不羁说的淋漓尽致,尤其是在一个“反意”的把握上,直接抵制到了康熙的心脉。在逐枫的心里,康熙是一个很慈爱的父辈,可是不能改变的既定事实,他更是一个威严的帝王,他对于中央集权制度的严肃和节制,也是亘古封建帝王的代表了。因为长期帮助康熙管理密柜,所以逐枫对于这些重大的朝政了解的十分透彻,虽然这两年逐枫逐渐退居幕后,不再过多参与那些复杂的政局,可是对康熙二年曾经发生的明史之狱却洞若观火:“皇叔,庄廷陇明史案件,牵连之广,前史罕见,借着庄氏的明史案,开了打击和镇压不同政见者与异端思想者的恶劣先例,前车之鉴,后车之覆,务必慎之又慎。”附在康熙的耳边,逐枫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口,示意他喜怒不形于色。聪明如康熙,自然是很快平复下来了,可是眸子中还是一闪而过的戾气,让赵申乔嘴角微微一笑。
底下的一帮官场老手,自然都是抓住了康熙的反映。
逐枫看到了形式的严峻,前朝的往事,本来就不好过多提及的话题,这样摆在了台面上,康熙自然是两难的,康熙一向重用汉臣,戴名世更是一位绝代奇才,如果因为赵申乔的一袭奏折就让他受到制裁,未免不公。
故而逐枫拿出早年康熙赠送的钥匙,朵颜回到江浙之后,那串钥匙再次全部回到了逐枫手中,拿着它打开了36面柜子中的“芝径云堤”,取出了一份折子就念开了:“庄氏明史案共斩决70余人,其中凌迟处死者18人。妻妾、女孙辈以及子侄年十五以下者,被发配边疆为奴者数百人。有说被处死者221人,或言庄氏明史案株连至七百家。”后面的不用念,在场没有不明白逐枫意思的,所有大臣立刻都屏住了呼吸。
康熙闭目凝听后,缓缓言道:“把戴名世的资料拿出来。”
逐枫闻言就是打开了另一面的柜门,翻找片刻后拿出来念叨:“戴名世从仕经历,康熙四十八年,戴名世中会试第一名,又中殿试一甲第二名榜眼,年57岁,授予翰林院编修,编着《康熙字典》,入明史馆,与修《明史》。戴名世在此两年之内,志满意得,积稿盈尺。有人奏报他颇为自负,以为可一展平生所学,完成其修史夙愿。”念道这里逐枫就被康熙制止了。
复而康熙言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派刑部尚书齐世武彻查此案,务必在七日之内给朕详细的回复。”随着康熙的授意,刑部尚书齐世武便领命下去办理了。逐枫看到康熙一脸的忧心忡忡,故而对赵申乔说道:“左都御使赵申乔,我来问你,你奏折中言明,说与戴名世素无恩怨和间隙,可是真话?戴名世会试时名列第一,殿试却屈居第二,仅为”榜眼“,而状元赵熊诏就是你赵申乔之子;且戴名世在士林中素享盛名,赵熊诏则才名不显,康熙四十八年殿试之后,不少人传言赵因贿赂而为状元。而如今恐怕亦有人言你赵申乔故先发制人,罗织罪名置戴于死地,以断他人追究之想、塞他人议论之口云云。对于此事,你如何解释?”如此辛辣的问话,老练和阴狠的程度让在场的大臣阿哥都不禁咂舌。
赵申乔不愧是有文官的口才素质,思索片刻便流利回答:“这一传闻听来虽不为无理,但真凭实据却难以稽考。戴名世与明末清初时的一批遗民毕竟是不同的,他是清王朝科举进士,他早年与清廷不合作的态度也是众所周之的。”
逐枫不过是为了提点他一二,听到他这样避重就轻的回答,反而有所疑惑:“他早年与清廷不合作的态度到了后期已发生明显转变。他于桐城南山砚庄”隐而复出“,就是他改变态度与清廷合作的突出标志,他已经开始积极为清政府服务了。否则也不会去参加科举考试。早年我曾经听方苞老前辈说过《南山集》一书,实不相瞒,方苞也为此书作过序言,若是这样推论,岂不是连他也要被株连了?”既然你赵申乔要转移话题,那么我就顺水推舟,让你应接不暇,如此手腕和思虑,的确是让赵申乔被问的无法再辩驳,只能顾自言道:“一切也要等到刑部尚书调查取证之后方才有定论,现在言论,未免为时过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