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近午的阳光早已不似夏日那般刺目,经过层层树冠和馨新空气的过滤,只剩下最柔和的热力浇洒在树林间。宁静,看似幽远的光束充满了奇幻的色彩。
孙翔沐浴在阳光下,坐在一块凸起且满布青苔的树根上,他身旁是沉睡着的胖子。那胖子平躺在有孙翔和老头通力合作制成的加大滑板上,就这样一路来被孙翔拖曳着走,迷踪之林这样坎坷崎岖的糟糕路况仍就不能将它从梦中拽回来。
孙翔的剑就放在身旁,这柄他父亲赠与的剑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今早出发,老头将剑交还给他时,他真是由衷感激。孙翔打开了包袱,想拿点干粮充饥,但当他看见一堆光艳明黄,荡漾着清馨光晕的水果时,登时愣住了。
这……这不是那天老头就自己服用的奇药吗?
半晌才缓缓拿起了一个,捧在手上仔细端详,浑然的轮廓就像这秋日的太阳一般无暇,确实那奇药无疑。
难道这奇药是量产的?这老头呆在迷踪之林中就是为了种植这种果实吗,没自己想得那么珍贵?
寻思了半天,孙翔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将这果子放回了包袱中。这等奇药,现在看来量虽是不少,但还是在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的好。这用来当干粮,暴殄天物也没这么玩的啊!似乎还有一些干草衬在这些水果的底下,可能是用来当垫子的,老头毕竟也知道这些东西的疗效,万一磕磕碰碰的定是会影响功效的。
孙翔合上了包袱,肚中的饥饿感像是经不起这些果子的挑逗,越发强烈起来。这两天在老头那也就是清汤寡水的将就将就,早上临行前的一碗稀粥能支撑他走这么长时间也不容易了。所以,此时胃中的空乏感就像有一只猫爪在轻轻拨撩自己,虽是轻微,却是极其难受。
孙翔站了起来,来到胖子身旁,听着胖子沉稳的呼吸,可见胖子状态不错。他将包袱轻放在胖子的脚头,随手砍了几根树叶丰茂的树枝,将胖子简易遮蔽了起来。攥紧了剑,便向着西面走去。
刚才休息的地方是一片实属罕见的龙辛树林,是所有冒险者的福地。龙辛木与龙辛木之间存在着激烈的生存竞争,它们彼此之间会抢夺资源,包括水分、营养以及阳光。所以它们之间极难共存,多数情况下是一棵龙辛木独立于众多杂树之间。龙辛木的枝干末端会分泌龙辛液,是人们为茶酒增色的佳品,但对于魔兽来说,它们一向是避而远之的。
具体什么原因早已无从考究了。孙翔知道把胖子留在这是相对安全的。
继续向西,不久就出了龙辛林。
龙辛伴虎,虎啸猿鸣,哀鸣断肠,断肠生灵。
这是世代在迷踪之林讨生计的人流传下来的话,当初的初衷已无从知晓,只知道是讲在这片树林中,有些事物是互相依附生长的。孙翔现在去寻找的就是名为“断肠”的离人心笼草,它的气息可辟兽之邪障,而对一些极为弱小的魔兽来说却是庇护之所和食物来源。而孙翔的目标自是那些小魔兽了。
出了龙辛林,过了一片狭长的草地,孙翔感到了一股压抑的气息,那便是虎啸松,即便是落地的松针依旧泛着银青的慑人光泽。孙翔脚踩在松针上,仍能感受到它们的刚韧与不屈,哪怕是被踩在脚下也不会失去锋锐。
孙翔会心一笑,自己不是也该如此吗?
孙翔回想起,凌晨之时,与老头对练剑法时的场景。
老头手持木柴,没有丝毫架势可言,却像是有灵性一般在迎着风舞动,每一招剑法都是顺着风最柔顺的一面直切而下,就似没有伤到风中的一丝筋骨,风便毫无顿涩中一分为二。一套剑法运行而止,空中支离破碎的风,没有愈合也没有冲突,平静地流向远方。
老头道:“劈风实为抚风,一心只欲劈风,下场只有剑折人亡。”
“顺境吗?是我从来都不曾得到的,更是不会稀罕的!”
“那你到底想要去证明什么呢?如果你没什么可去证明的,那就只有顺势而生,逆势而亡。”
我想证明什么!我能证明什么?我……
老头最后的眼神看不出是喜是悲,很是平静地丢下了一句话:“如果你找不到你想证明的东西,我看还是回家吧。去他奶奶的冒险者,哼……”
这句话就像是虎啸松一样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
孙翔沉思着前行,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一片杉木林中。看着涌起的碧涛,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素未谋面的母亲,也许她能告诉自己该去证明什么。
骤然,一丝寒意刺激了孙翔的脖颈,这不是秋风的微寒,而是一种细若游丝的危机。孙翔收回了心神,环视四周,除了杉木,其他什么也没看到。无意间发现不远处一棵银叶杉上有一处图案,看上去极其繁琐,但目力不及,只能看个大概。
孙翔快步跑上前,靠近才发现,这图案不是别的,竟是焰神宗总会的魁兽祥云符。这种符只在高层间间使用,具体的含义是根据极其细微的环节来判断的。这个符的纹路已经不太好辨认了,想解读它恐怕是不可能了。
要是父亲在这就好了……
“父亲失踪后,高层极少派人四处活动了,魁兽祥云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又来了!这一次比刚才的更加刺骨,头皮阵阵发麻。孙翔警惕地背靠着杉树,谨防背后受敌。他左手的拇指已经抵在了剑柄下方,只要轻轻一弹,剑即刻出鞘。
经过那神奇药力的洗礼,孙翔觉得自己现在状态前所未有的好。什么都可以来试试他的剑到底有没有锋芒!
就在那,孙翔在一棵广叶杉的树冠上察觉到了危机。他的目光紧锁在那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了然于心,哼哼,你躲不住了。
突然,空中飘来一声阴冷的,不辨男女的声音:“你能看见我?”声音是空洞的却是略带惊疑。
孙翔刚欲发难,就感到一股无形的束缚捆住了他的声带,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的信子压迫着一般,绝望的窒息,他不寒而栗。孙翔双脚渐渐离开了地面,诡异的凭空吊了起来。不能发生,也不能挣扎,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似一条条蚯蚓在蠕动。孙翔拼尽了全力,拇指一弹,剑刃出鞘,在空中划过了一道锐利的细线,寒光闪耀,逼人心魄,但却什么也没打到。
“呦呵,小子挺有种的啊!”阴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想死就别乱动啊,乖。我啊,现在要去办件大事,等会陪你玩啊,嘻嘻……”话说完,孙翔就听到一阵裂风之声疾驰向远方。
树林重归寂静,剑斜插在地上,振荡的声响相当刺耳。孙翔身上的束缚还在,血脉不通导致两颊青紫,牙齿也在挤压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屈辱吗?可笑的自大,呵呵……屈辱吗?这十六年的冷嘲热讽还不够吗?为什么总是我呢,为什么,为什么就是看不到希望呢……
自尊,坚韧,多可笑啊!自己从来没有迈出过一步,哪怕一小步……我的生命难道就全在别人口中吗?
不曾敢去抗争,就这样苟且在别人的束缚下吗?现在呢,将来呢……
我想证明什么?我能证明什么?我该证明什么?
……
“叮”的一声脆响,就像是金丝在猛力下崩断的声音……
又是“叮”的一声,设声音愈发密集地孙翔周身发出,听起来好似凶兽挣脱牢笼的声声金鸣,它,象征着自由。
孙翔的身体也在逐渐膨胀,每膨胀一分,金鸣更加不绝于耳。血液在一寸寸的推进,气场在一分分的增强……最终,随着一声无形的炸裂,孙翔衣袂翩飞,飘然下地。他的汗水顺着手臂、下巴成股的流下,他弯着腰,手撑着双腿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俊目圆瞪。粗重的呼吸像是从心底发出来的,带着少年心中的郁结,带着十六年来的种种过往。
孙翔的嘴角上扬,无声地笑着,但肩膀在抖动,看得出这笑包含了些许癫狂。
“我想证明什么?呵呵……我要证明我比所有人都要强!”
不可否认,自己从来都不是个有多大抱负的人,我只不过是想过我自己该有的生活,既然你们都不给,那我自己来拿,这总可以了吧。我以前可以生活在无望中,但以后我要让“绝望”更绝望,让“低头”永远抬不起头。
刚才的人,不管你是谁,我先谢谢你,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啊。以后嘛……我一定会狠狠地报答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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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正斜倚在那棵曾困住孙翔和胖子的树上发愣,十指紧扣,像是能把血从指间逼出来。苍白无力的指节爬满了浑黄不堪的斑点,双手就像是在风中慢慢腐朽了。他好像在一个上午中失去了很多,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但又像感到这是种解脱。
老头闭着眼,萎缩的眼部肌肉紧贴在眼珠上,他就像是一尊朽残的杉木根雕,静待着最终的到来。
巨树突然发出一声嗡鸣,树叶也不由自主地开始震动,那声音仿佛临渊的猎物发出的哀嚎。老头缓缓地睁开了眼,转身面对着承载着树的巨大山体,浑浊的眼光中透露出一股决然。
“咚咚……咚咚……”
间或的重击声是从山体内部发出来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地向山体表面推进。是什么东西要破开固壳重见天日了。
“终于来了……我可等了不少年日了呢……你奶奶的。”老头的话语中有种释怀之感。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老头也是转身看向了西南方向。那边什么也没有,但老头垢藏晦暗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空间,时间,看见了未来。
那是孙翔的方向,或者说那是新生的方向。
老头笑着摇了摇头,满是嘲讽的意味,不知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他继而想仰天大笑,但才抬起头,就躬身咳嗽了起来,咳了很久才缓过来。老头挺直了身子,一会看山,一会看向西南方,呢喃道:
“变数吗?嘿嘿……在所有定数看来,变数从来都不是问题。定数只要一直向前就行了啊……想我们这些小人物,蜉蝣于世,也只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唉……”
老头一边说一边走向了山体,那笑意带着往昔的随性与傲然,洒脱与不羁,渐渐演化成了一种巅峰的微笑。这笑这有他自己能读懂。他走得是那般恳切,像是对一部伟大史书的颂读。
临近山体,笑意骤止,步伐立停。老头的身影在山体旁显得越发瘦削渺小。他伸出双手,仔细地探索着石壁的纹路,最终手指停在了某处,他将手指尽数插了进去。
山体开始了吮吸,老头在吮吸中急速衰老着,甚至都能看到那灰败的皮肉交错着坠落。
终于要结束了吗……
老头快要被吸进山体的最后一刻,再次看向了西南方:“臭小子,咳咳……千万别让我失望了啊……”
“咚咚,咚咚……”撞击声愈发急促,充满了不甘,还有一点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山体开始剧烈摇晃,无数的山石雷奔着冲下山,腾起了漫天飞屑在空中四散,它们像是一层永远不透光的纱,封存这永不该现世的秘密。
但有些事注定是要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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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是满口地吞噬着空气,但依旧不能填补起孙翔由心而发的空缺感。待肺部的灼烧不再那般强烈,他攀着树的旁枝站了起来。每条经络都隐隐传来一阵酥麻感。背靠着树干,孙翔看了看方才藏人的广叶杉,现在什么也没有。他又警觉的扫了扫四周,那丝寒意也不在了。
混合着秋日泥土特殊气味的空气钻入了孙翔的鼻腔。孙翔嗅着这口气,感觉到一种从来没体会过的馨香,是一种类似于襁褓的味道。
“这就是木之气息的味道吗?”孙翔凝了凝神,再次看向四周,他能看见在空中飘荡的暗绿色的流苏,它们有的会顺着孙翔的吐息在他的周身游荡。
孙翔就利用这些绿色的精灵,运气游走了一遍经络,出奇的发现那些淤结十六年的经脉塞点竟都被打开了一个小孔,虽然很小,但那些从未被气息洗刷过的地方,在接触到经脉的一瞬间,就似苏醒了一样,发出了十分享受的轻吟声。孙翔顿时倍感体力充沛,精神力也一下恢复到了顶峰。
“怎么会一下子就打开了呢?外公这么多年给我遍请名医,也一直没什么效果啊。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就是天生命贱,非要给人逼着才能向前走吗?孙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毕竟这是好事啊,就也不再多想。但内心过度的透支不足以让他展现自己的喜悦了。
孙翔活动了一下手脚,准备去将剑取回来,心中暗自许诺:
“以后,剑再也不能脱手了,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既已想通了自己今后之路,经脉也已贯通,老天爷似乎这么多年第一次站在了自己这边,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拼命向前冲吧!
不得不承认,心中有了想要去证明的东西,人的心境真是变得不一样了。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搔痒感从孙翔的右手手心处传来,他也不自觉地看向了手掌,只见手心处泛起了一层青灰色的光芒,却并不是很纯正,其中夹杂着许多细小且不规则的颗粒,在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孙翔以为是手中沾染了什么东西,便想将其抹去,可是怎么抹都抹不掉。那青灰光芒不受任何物体的阻碍,它是直奔孙翔眼睛而来的。正在不解时,突然,孙翔看见掌心的皮肉一阵翻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下流动。
接着,这突起处越鼓越高,继而挣破了孙翔的皮肉,他甚至听见了骨肉分离时的撕裂声,但却是一点痛觉也没有。他紧盯着伤口,伤口在不断地向四周扩张,逐渐变成了一个椭圆形黑色空洞,但没有一点血迹流出。
这……这是什么情况啊?
那黑洞仿佛具有勾人心魄的能力,孙翔的神智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丝紊乱。就趁着这一丝紊乱的时间,一团闪耀着淡青灰色光芒的浑圆珠状物从黑洞中缓缓升起,并最终稳定在了那黑洞的中央。那些可怖的细小颗粒聚在了一起,镶嵌在了珠状物之上,像极了一条狭长的瞳仁。
就像是一只邪异的,阴狠的眼眸长在了孙翔的掌心一样。
这只眼此时也盯着孙翔,那目光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像是极难读懂一件事物,狭长的瞳仁也不禁收缩了几分,更显诡谲森然。过了不久,这只眼像是有些疲劳了,略带怅惘的移开了视线,它朝四周看了看,才缓缓地闭合上了。
孙翔头脑还处于发蒙的状态,这件事似乎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只是呆呆地看着掌心。
而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恢复如初,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只妖异之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