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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肖正如期回来,这是他们婚后最长的一次分别了。他明显的瘦了黑了,肯定是工作忙再加上南方的日照。但整个人却显得精神焕发了,少了几分书生气,多了几分英武。回来后全休一周,他天天陪她。她上街,他上街;她做饭,他洗菜;她看电视,他不看也要在她身边坐着。晚上上床后,他便会在光线柔和的台灯下给她讲厦门的见闻,讲鼓浪屿,讲“小红楼”,讲厦门春天般的冬季;也讲他的工作,讲他在工作中显示出的为大家公认的才华,讲时时常带出许多她不懂的字眼儿,但她仍一字不拉地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交谈了?确切点讲,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对她这样说话了?刚结婚那会儿他一下班就回家,有时没下班,办事路过也要回家看她一看,后来却常常晚饭都不回家里吃了。不回来也不用“加班”做借口,像大部分男人那样。他实话实说:跟朋友们聚了聚。他跟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明显比同她在一起要快活。她的朋友她差不多都认识,有时他会把他们带到家里来,有男有女,一群人聚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肖正是他们的中心,常常一句话就能使他们全体大笑不止。这时典典就坐一边静静地听着,有的听得懂,大多数不懂。来的都是些人尖子,聪明博学。典典打心眼里羡慕他们,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因为他看重他们,他愿意在他们面前显示自己的机智才华,他们能使他的脸明亮,生动快活像孩子一样。她多愿意看他这时候的脸啊。跟她在一起,他已难得这样。不错,他对她的态度始终是温和的,但那温和给她的感觉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冷漠的宽厚。他的心是一个深而富有的世界,她站在这个世界的外面。刚结婚的新鲜和热情,随着他对她身体每一方寸肌肤的熟悉而逐日下降。她感到了,却不知该怎样办,她试图挽回。一次出去逛街遇到了当年新上市的第一批荸荠——肖正如同大多数男人,不爱吃水果不爱吃菜,却独独对荸荠情有独钟——她不顾荸荠小贩的白眼,一个一个挑选买了一兜,拎着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恰好肖正在家,在书房的电脑前做着什么,典典把手中的荸荠挡在了他的眼前,用一种调皮的亲热口吻说:“看!”他挥手拨开了她手中的兜,“先放厨房去吧。我这正工作呢。”她本想接着跟他说说碰到荸荠时的欣喜,说说挑选时荸荠小贩的态度,再问问他愿意怎么吃,煮煮吃还是炒着吃,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知道他的态度并不是真的对荸荠不以为然,他是要有意拉开他与她的距离,他不喜欢她的亲热,尽管她也知道她的亲热有些做作。

晚饭后,他回到电脑前做着什么,他一向不喜欢看电视,于是典典也养成了习惯,不看。她坐在他身后灯光的阴影里织毛衣。她织毛衣不是为了“毛衣”,而是为了“织”。他穿一件紧身羊毛衫,清楚地显出了那年轻匀称的、一动不动的脊背。直到时间久了,他感到累了,才会直起来,双臂伸成一字,使劲向后弓几下。几秒钟过后,重新恢复原状。新婚后他们也是这样,他坐在桌前工作或看书,她坐在他身后织毛活或随便干点什么,但那时他累时却不是用伸懒腰的方法解决,而是站起来,转过身,朝她走来。每到这时,她的心便快活的激跳起来。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什么没发觉依旧低头摆弄手中的毛衣针。他在她跟前站住了,两条长长的腿散发着热情的诱惑。她仍然一声不吭。他也一声不吭。忽然,他不由分说拿掉了她手中的毛活儿随手扔到了地上,她惊叫起来:“看弄掉针了!”他根本不理,用几乎是强迫性的热吻和拥抱堵住了她的尖叫钳制了她的挣扎,她便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天哪,她是多么多么喜爱这男性的有力的强迫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会放开她,用手捧住她的脸惊奇地看:“典典典典,你不是人,你是个小女妖。碰上你我算完了,什么什么都不能干了!”她幸福极了得意极了,瞧,她征服了一个怎样的男人啊!现在想起那一切,好象是想上一辈子的事儿,遥远虚幻得使人不敢相信那一切确实存在过。这究竟是怎么了?她还是她,她并没有变啊。即使是在怀孕的时候,在生了孩子之后,在抱着孩子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仍然会吸引许许多多的目光。老的年轻的同性的异性的。她不在乎这些目光,她只在乎一个人的目光。可惟独这个人的目光不再能被她打动。他看她如看窗前那个写字台,墙角那个衣裳架。那是一种熟悉极了之后的无动于衷。只有他们一块上街,他的眼睛才会由于别人的眼睛而对她露出一点愉快的新奇。这时她便会随之亲热地搂着她的肩或让她挽着他的臂,同她说说笑笑地从那些目光里穿过。她为此感激每一个注视、欣赏她的陌生人,他们使他重新看到了她的价值。可惜他难得上街。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去厦门前的头几个月里,他们常常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他工作上的事他不愿意跟她说,她的事他不愿意听,于是,就没有话了。……

感谢厦门!感谢这半年的分离!典典依偎着肖正的臂膀,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他回来了,完完全全地回来了。典典禁不住热泪盈眶。

“喂?”肖正摇摇她。

“嗯?”

“跟你说话哪。”

“什么?”

“你没有听!想什么啦?”

她翻转身一下子把脸埋在了他暖暖的胸上,那颗心嘭嘭地震动着她的鼓膜,泪水流下来了,她悄悄用手隔住,这会儿她不想解释。他把手插进了她浓密的头发里。

“典典。”

“嗯。”

“你听我说。”

“你说呀。”

“我这个人,不好。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我不如你好。……”

什么意思?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用手把她的头重新按在自己胸前。

“她是一个绝对开放型的女孩儿,是个现代人。……我没有经验,……”

她?女孩儿?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了,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她进来了……扑到了我的身上。……”

她努力想离开他的怀抱,他的胳膊不让。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可能的范围尽量缩小她的脸与他的胸的接触面积,这使她感到了累。

他感到了。他沉默了。

“后来呢?”她问。声音轻漂漂的,象一线游丝,象一息叹气,可是他听到了,他又开始说了。

“她扑到了我的身上,抚摸我。我身上只穿着背心裤衩——我已经睡下了,我不知道敲门的是她……她抚摸我……我抗拒不了那种刺激。”

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他放开了她。她回到自己的枕头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典典!”

“嗯。”

“你能理解吗?”

“能。”

“真的?”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她看着天花板,轻声轻气地问。睫毛浓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原以为她会哭,哭得喘不上气,哭得虚脱,哭得休克。可是没有,她没哭。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一片茫然的惊讶,那神情如同一个受了他无条件信任的大人伤害了的孩子,突然之间的迷惑不解远远超过了那伤害给他的痛苦。这神情真能叫人发疯!他双手扶着她的肩急急地说: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不愿瞒你!……”

她仍然那样看他,睫毛浓密的大眼睛缓缓地一张一合。在这样一个单纯得毫无防范的灵魂面前坚持说谎是太困难了。他终于说了。全盘托出。

那女人要他。要他离了婚后娶她。她爱他。为了得到他,她不惜用了那种最卑劣无耻的手段。她利用了男人的弱点。他太软弱了,软弱得不可饶恕。事后他后悔极了。他怎么能要这样的女人做妻子做终生伴侣呢?狡猾,放荡,残酷,具备了坏女人所具备的全部毛病。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苏典典仍是不明白。

“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要跟公司领导说,还要来找你,还要跟,大家说。”

“她是谁?”

“我们公司的。这次一块去了厦门。”

“叫什么?”

他低声说了她的名字。典典想了想,不认识。见了也许认识。她见过他们公司不少人。

屋里静下来了。他看了看她,伸上关上了台灯。回身时轻轻替她把滑到胸前的被子拉上。一直麻木的心被刺痛了。被他的殷勤小心关切尖锐地刺痛了。

她闭上了眼睛。她睡着了。睡着了五六分钟,突然醒来;再睡,又醒;反反复复。睡梦中是安宁的,清醒时是痛苦的,要是这一切能颠倒过来多好呀。他的胳膊碰着了她的腰部,她被烫着了似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地把身体挪开了。她再也没能睡着。怎么办?想啊想啊,想得脑袋都空了。

她决定去找她。

她要跟她好好谈谈,请她原谅自己丈夫。她愿意赔偿损失。只求她不要张扬那件事,不要毁了他的家庭,他的前途,不要毁了他们的孩子,孩子才两岁……

她找到了她。星期天去的,传达室大爷告诉了她她们单身宿舍的位置。门是淡绿色的。典典敲了门。

“请进。”

声音很年轻。典典的手心出汗了。

一间非常整洁、简朴而又舒适的单身小屋。写字台,小床,两个书架,书架上排着满满的书,书前摆着不少女孩子喜欢的小玩艺儿。床铺非常平整,淡蓝色的床罩上洒满了阳光。小屋的主人从写字台前回过头来,写字台上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她多年轻啊,不会超过二十岁。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额头雪白晶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股精灵气。苏典典轻声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女孩儿脸倏然涨红了,通红通红。这使典典心中涌起一丝柔情。但女孩儿很快镇定了下来,并以主人的身份请苏典典脱外套,坐下,并泡上了一杯色泽碧绿的茶。心中的那丝柔情顿时消失了,而且又开始发慌,事先在心里说了多少遍的话全噎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出不来。倒是小姑娘比她老练。

“他跟你谈了?”

“嗯。”

“你……怎么想?”

“……”

“也许这话不该我说,不过我想既然你来了,我们还是应当真诚相待好好谈谈。”女孩儿低头看着旋转在手里的一支黑色签字笔,那笔好几次几乎掉到地上。她并不像她自己期望、认为的那样成熟。她就这样看着笔跟苏典典说话,“你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幸福吗?”

‘请你原谅他!我们愿意赔偿损失!求你不要上单位对别人提这件事。看在我的,不,看在我们女儿的面子上,她叫晶晶,才两岁,非常聪明,都会背好几首唐诗了……“

女孩儿不再转动笔,抬起头满腹狐疑看苏典典。苏典典禁不住哭了。她不愿意哭,她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出软弱,可是她生性软弱,她用劲全身力气压制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女孩儿也沉默了。苏典典绝望地等待判决,好久好久,她听到那个年轻的声音说:“谁说的我要把那件事上单位里说?”

“你不说,对吗?”苏典典抬头巴巴地望着女孩儿的脸。

女孩儿垂下了眼睛,自语着:“这当然是他说的了。这话我好像说过,对了,是临回来前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说的。在谈到评选十佳青年企业家的时候,他说他很想被评上,他有希望评上,我就这个话题跟他开了几句玩笑。他倒当真了,他是太聪明了,总是这样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苏典典痴痴地望着她,阳光中,那张年轻的面孔是多么细腻、光泽、纯洁啊。尽管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典典已感觉到她的回答了。女孩儿就此沉默了,再也不肯说什么。苏典典起身告辞。她送她到门口,突然问:“是他叫你来的?”

“不。他不知道。”

“我想也是。他不敢。”

“你,真的不会说,是吗?”

“当然。这不值得,我觉着我自己更重要呢!”

口吻里带着开玩笑的轻松,但那变得雪一样苍白的面孔却无法遮蔽。苏典典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间小屋。否则,她会犯傻,她会搂着敌人那纤小的肩、抚摸着那剪得短短的头发大哭的。她还太小太小了啊,才二十岁,以后,叫她一个人怎么办呢?这种事她只能一个人承担,只能一个人。……

回到家中,典典软得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了。肖正下班回来了,已经做好了饭,并把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他问她去哪儿了,她说跟徐姐一块吃饭去了。他当然的信了,因为她不会说谎。她的心对他是敞开的,像她这样柔弱、简单的女人无法在自己心中保留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入夜,他试探着向她伸出了一只胳膊。她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张年轻晶莹纯洁的面庞,但是她没有动,他是她的丈夫啊。他的呼吸粗重了,忘情地抚摸她吻她。忽然,如一道闪电,她脑子里响起一句白天她未及思索的话,“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最后在一起?可他说他和她只发生过一次关系。是他撒谎还是她撒谎?典典记起了他从厦门回来时当天晚上的情景:他很冲动,半年没在一起了。可是却不行,最后也没行。他对此的解释是回来前发了一次高烧所致。当时她信了,为什么不信呢?

……一滴冰凉的汗珠落到了她的脸上,是别人的汗。她感到厌恶,但还是忍住了。既然她不能离开他,就必须忍,什么都得忍,他以前的冷落,他现在的谎话,他此刻的汗水。……

完事之后,他很快地睡去了。她却几乎一夜未眠。想起了自己刚结婚的时候,想起了结婚之前,想起了在医院里的那些日子。痛苦中回忆幸福的时光令人分外的痛苦。这件事还不能对父母说,徒然让他们担心。但是她必须得对什么人说说。她是过于柔弱了,柔弱得无法永久独自承担一个秘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一个能与之畅所欲言的人,如果这个人不是她的丈夫,她的生活便是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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