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古人说过的话他都明白,从理论上他也知道,至玄至奥的禅机,就在绿叶花香里,就在斗笠夕阳中。可是,道理是道理,体验是体验,他无法以自己的心身亲自深入到那种境界里去验证这些佛理。他的心就像一条被放入文火慢炖的锅中的活鱼,欲死不得,欲活不能,只能在无边的痛苦之中不停地挣扎,受尽了熬煎。折腾了大半夜,他自言自语说":我空具一个男子汉的身体,却没有男子汉的气概,连一个女尼都比不上。"他暗暗发愤,一定要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他决定明天一早就一把火烧掉这草庵,抛弃这山中清静的生活,收拾行囊,浪迹天涯,四处行脚,参访大德。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梦中,有人点化他:"你不必离开此地,十天之后会有一位肉身菩萨来向你现身说法。"一日,两日……第十天清早,小鸟清脆的鸣啼刚刚划裂淡淡的晨霭,一轮朝阳刚刚爬上东山之巅,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果然就有一位老和尚出现在了俱胝的草庵前。莫非,他就是那位肉身菩萨?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已被心中巨大的困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俱胝,跑上前去,顶礼跪拜。
"看你神色沉郁,目光迷离,心中必有化解不开的愁闷。"这老和尚简直就是未卜先知。俱胝像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忽然遇到了娘亲,差一点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他一五一十地叙述了比丘尼实际来访的经过,同时也全部倒出了自己胸腔中那像乱麻一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困惑。最后,他迫不及待地请教说:"大师,她,那个实际,到底要我说什么呢?"老和尚一言不发,在他面前竖起了一根手指。宛若被施了定身法,满心希冀得到一个巧妙答案的俱胝,一下子愣住了。
老和尚这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使俱胝十多天来所有的思维卜度、猜测预想,都未用上。在这一瞬间,他的大脑像是被冻结了,一切的思维活动都消失了,心中一片空空荡荡,零零落落。
朝阳的清辉平射过来,透过高大的松林,形成一条条、一缕缕白色的光带。恰巧有一道光线照射在了老和尚那根高峻挺拔的手指上。于是,这手指笼罩着一层飘忽不定的白光,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孤危。它,向上,似乎可以高耸入云穷碧落;往下,仿佛能够直刺地心透黄泉。而且,它还在不停地变化,一会儿如山崖独立,一会儿像苍松临风,时而若雪莲花开在梦幻的高原,时而似小溪流蜿蜒于青翠的莽野……辽阔宇宙,森罗万象,似乎都是这一指之变化显现;大千世界,万事万物,仿佛又都能尽归于这一指!它超越了一切矛盾对立之上,它的世界一片清平。朦朦胧胧中,俱胝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女尼实际的身影,看到了那只硕大的斗笠。渐渐地,渐渐地,她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慢慢地,慢慢地,她摘下了头上的斗笠……终于明白了!万法归一。一切的矛盾、差别,都可以统一为"一"。堵塞在俱胝胸口的乱麻已经荡然无存,心中的困惑也如冰雪消融。后来,他才得知,这个用一根指头点化他开悟的老和尚,叫天龙,是大梅法常的传人。从此,凡有人向俱胝参问佛法,他也总是像他的师父天龙一样,默默不语,只是竖起那一根高峻挺拔的手指。这便是天下僧衲不能越雷池半步的"一指禅"。
数年之后,一个小沙弥拜在俱胝门下。这小家伙异常地聪慧伶俐,也异常地顽皮狡黠。他天真而机智,调皮又捣蛋。他平时很是留心师父的一举一动,私下里经常模仿俱胝那高深莫测的神态。每当师父不在寺里,有人前来寻问佛法,他就越俎代庖,学着师父的样子,也高高竖起一指。
人们告诉俱胝":你的小徒弟也会佛法,和你一样,也竖起手指向人明示禅要。"一次又一次,小沙弥的僭越行径愈来愈频繁地汇集到俱胝的耳中。一日,俱胝将小沙弥召进法堂,微笑着问:"徒儿,这些年你在我身边耳濡目染,是不是对佛法有所心得呀?"小沙弥故作谦虚,道:"我仅仅是略知一二。"于是,俱胝问道:"怎样是佛?"小沙弥不疑有他,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得意忘形竖起了一根手指。"咔嚓"一声,白光一闪,小沙弥那根竖立在二人之间的手指头不见了,像一条被扔掉的活蹦乱跳的小鱼,滑出一条抛物线,砰然坠地。
原来,老俱胝衣袖中早已藏了一把利刃,沙弥的手指刚刚竖起来,就被他刷地一刀削掉了。小沙弥负痛大叫,左手紧紧攥着流血如注的右手腕,向门外逃去。他刚刚跑到门口,俱胝大喊一声:"徒儿!"小沙弥一怔,站立在了门口。
"什么是佛?"老俱胝的狂吼威猛吓人,而他的神情更是咄咄逼人。小沙弥被师父那骇人的神色所迫,来不及思索,便出自本能,下意识地、习惯性地伸出他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手指!天哪,空、空空,空空空!空无一物,哪里还有手指的踪影!
"什么是佛?"空,空!
那不过是极短的一瞬,却在小沙弥的心灵深处变成了永恒。就在这伸而不见手指的当下,他体悟到了宇宙间最根本的真理--缘起性空。
万法归一,但不能执著这个"一"。任何执著,都是悟道的障碍。举起一指,足可以涵盖整个乾坤;一指空去,十方世界宛然全显!小沙弥"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当然不是因为断指疼痛,而是为了心身无法承载的巨大喜悦--与了生脱死的根本解脱相比,断一根小小的手指又算得了什么!他匍匐在师父面前,托着师父的双脚,不停地磕头顶礼。
老俱胝此时又竖起了那一根横空出世的手指,说道:"从空间来说,十方世僭(jiàn)越,指超越本分。
界不隔毫端;以时间而论,十世古今不离"这个"。"他又说:"我自从得到了天龙的一指禅,平生享用不尽。"景深
那年,笔者带着禅文化研究中心的二十多人,到柏林禅寺参学,无意中观摩到了一场"一指禅"。
这些研究员学历都很高,大都是硕博毕业,有人甚至是博导,但都能自觉遵循寺院的规矩。比如过堂(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剩饭,掉在桌子上的米粒也要捡起来,大家都能做到。
第二天早上,两位年轻博士参加了沙弥们的"行堂"--为大家打饭。早餐主食是油条。坐在我旁边的X教授想加饭,看了行堂的Y博士一眼。这两个人在单位是一个研究室,所以心有灵犀,心领神会,Y端着装油条盆子走了过来。斋堂内止语(禁语),添饭菜当然也不允许讲话。X教授对着Y竖起右手食指。Y夹起"半"根油条,放在了X的碗里。X教授一愣。这时,恰好前边有人也要加饭,Y就赶紧走了……
那顿饭,X教授没能吃饱。回到寮房,X教授问Y博士:"我竖的是一根手指,你怎么才给我半根油条?"Y博士一脸的茫然:"一指,就是表示要一半嘛!"X教授再问:"那,我想要一整根油条,应该竖几指?""竖两指嘛,因为一根油条就是由两股组成的。一指,当然只代表其中的一股了。"
旁观的禅客哭笑不得,是为一记。
在海东扶桑,也曾上演过一场"好戏"。几百年前,在日本某禅寺,一位云游僧前来拜山。在大殿礼佛之后,云游僧问值殿的小沙弥:"方丈大和尚在吗?山僧希望与他问答一番。"所谓问答,是日本禅僧参叩禅要的名称,实际上,也就是切磋禅机。小沙弥刚刚出家,不懂规矩,认为人家前来参问,就是较量高低,就是势不两立。于是,他双手叉腰,挡住云游僧的去路,说道:"我们大和尚是何等的尊贵,哪里有空打发你这样的闲神野鬼?你先和我较量一番吧。若是胜了我,再请大和尚出来收拾你也不迟。"云游僧不屑一顾,嫌他太小。小沙弥说:"老鼠虽小,却能降伏大象。"云游僧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是么,佛经上记载,龙女七岁就明心见性、成佛做祖了。于是,云游僧郑重其事,用手指在面前比画了一个小圆圈。小沙弥想都没想,用两只手比画了一个大圆圈。云游僧又伸出一根指头。小沙弥将右手的五根手指全都张开,伸到他的面前。云游僧又加上了两根指头,变成了三根。小沙弥用手指掰掰眼睛,冲他作了个鬼脸。
云游僧见状,对小沙弥合十拜了拜,然后诚惶诚恐地掉头就跑。直到跑出寺门,跑了老远,他才敢回过头来,叹了一声:"好险!"他心想:我用手比画了一个小圆圈,是问那沙弥的心量是这么小吗,他却张开双手,画了个大圆,意思是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我伸出一根指头问他一身如何,他以五指回应:守持五戒;我再以三指问他三界如何,他掰眼睛是说,三界就在眼中。天哪,一个小沙弥都这样了得,怎么还敢招惹住持和尚呢!
小沙弥见云游僧落荒而逃,得意洋洋来到方丈,向大和尚报告,说自己将一位找上门来的云游僧战胜了。老和尚很奇怪,问他是如何与云游僧斗机锋的。小沙弥说:"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云游僧竟然知道我的俗家是卖烧饼的。他用手比画了一个小圈圈,意思是讽刺我们家的烧饼只有那么小小。我随即以两只手尽量往大的比画,说我们家的烧饼好大、好大。他竖起一根指头,问一个钱一个吗,我将巴掌伸到他面前,表示五个钱才卖呢。他与我讨价还价,又加了两根指头,问三个钱行不行,我掰了掰眼睛,数落他眼睛没睁开,不识货。看来,他身上真的没有五个钱,只好走了。"住持和尚哈哈一笑,道:"两个瞎眼汉,相牵入深渊!"禅,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然而,空腹说禅,纵然天花乱坠,也与禅毫不相关;不老老实实用功夫,不懂装懂,只能自己欺骗自己。颂曰:苦瓜连根苦,甜枣核亦甜。懵懂参禅客,鼻孔欺了天。
心语
禅,这些年被用得很滥,什么茶禅,书画禅,现代禅……还有武禅。记得前些年看过一部电视纪录片,片名就叫《一指禅》。画面上是一个像江湖卖艺一样表演的和尚--真假就不知道了。反正这年头假的东西实在太多,不是有人说,除了生你的娘是真的,其他(包括爹)都可能是假的。因此,假和尚也不在少数。电视片中的那个人左右手的食指中指撑地倒立了几十秒,说这就是"二指禅"。那么,不用说,左右手各一根指头撑地倒立,就是"一指禅"了?
果然,一通卖狗皮膏药的演说之后,新的表演开始了。那人用……不是中指不是食指而是用两只手的大拇指斜撇着摁在地上,慢慢倒立起来……这就是辉煌千古的佛门"一指禅"?那么,美国人用牙齿拉动飞机,澳大利亚人用头发拽动卡车,前些日子一个乌克兰人又别出心裁,用自己的胡子抻着一辆吉普车再加四位军人前进了好几米,这些又都该叫什么禅?
如果说小沙弥学着老俱胝竖起一指,徒具一指禅的形式,并无一指禅的内涵;那么,电视片中的所谓一指禅,就只能说是形式的变种。虽然不能说是骗人,也可以认定为假冒。看到这些打着佛教、禅宗的名义,打打闹闹的纷乱现象,中国佛教协会前会长赵朴初生前在参观少林寺时曾有诗曰":天下称第一,是禅不是拳。"
3.别被既有观念奴役
马祖的道场在唐代被誉为选佛场,其烘炉大冶,火花四溅,千锤百炼出众多铜头铁臂、铁嘴钢牙的不惑之汉。遥想当年,马祖会下的众禅德,机锋电闪,气象万千,好不洒脱,好不自在!
天马行空,万里辽阔任逍遥;蛟龙戏水,千顷碧波唱自由。一夕,恰逢清秋月半,万里夜空一碧如洗,一轮明月皎皎孤圆。西堂智藏、百丈怀海、南泉普愿三大高徒陪同马祖赏月。马祖禅兴大发,指着满山月色说道:"正这么时如何?"西堂云:"正好供养。"百丈说:"正好修行。"南泉拂袖而去。
马祖对着他的背影颔首赞叹道:"经入藏(智藏),禅归海(怀海),唯有南泉独超物外。"这个不看经,不坐禅,一言不发,掉头便行的南泉普愿,可谓潇洒至极。难怪连他的老师都如此激赏呢!
一天早上,普愿行堂,提着桶为众僧分粥。马祖故意问他:"桶里装的是什么?"你若是回答是粥,就根本不配马祖一问。这个问题如同"从哪里来"一样,是禅宗勘验学人常用的一句话。后来,到南宋,大慧宗杲禅师将之发挥到了极致,也解释得最为清楚。他时常手拿一个竹篦子,说:"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不得下语,不得无言,不得思量,不得卜度,不得拂袖便行,一切总不得。"在"一切总不得"情况下,你试着道一声,是否能说得出来?普愿当时说:"你这老汉该闭上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马祖被人家当面抢白一顿,反而像吃了一个糖瓜,甜滋滋地走了。
唐贞元十一年,四十八岁的普愿被信众请到池阳(今安徽贵池)南泉禅院开法传禅。由此,人称"南泉大师"。因他俗姓王,所以也常常自称"王老师"。
普愿大师在法堂上对众僧说:"王老师我要卖身了,可有谁要买?"就有一个不怕死的僧人走出来说:"我要买。"普愿道:"不说贵价,也不说贱价,你怎么买?"这僧无言以对,果然"死"在了当场。普愿的上首弟子赵州从谂代他回答:"明年来给和尚缝一件布衫。"一天,该上堂说法了,南泉普愿却关闭了方丈的门,并且用灰围在门外,说:"若是有人说得出意思就开门。"弟子们有的答东,有的答西,恭恭敬敬,认认真真,但都不契合他的禅意。
赵州在门外高喊:"苍天!"普愿应声将门打开了。一个上午,寺里的监院招呼众人出坡。普愿也从方丈走了出来,问:"今天出坡干什么?""拉磨。"
他一把拽住监院的衣袖说:"磨随你拉,但不能让磨盘中心的轴转动。"不让轴转,磨盘还怎么能动?监院愣在了当场。南泉的话涵天盖地,我们虽然也能从中朦朦胧胧感受到一些东西,却无从表述那玄奥的禅机。我们姑且理解为:我们的人可以拉磨,可以迎接万方,但我们的心不能跟随着磨转,不能为外物所转化。也就像一位高明的舵手,任你东西南北风,我皆可借来使用,但我的船自有一定的航向,不能为你所吹的方向所左右。
一次,寺里东、西两堂的僧人为争养一只小猫而引起了矛盾。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双方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热火朝天。普愿到来之后,既未追根溯源,评判是非,也不区分哪一方有理无理,而是一手抓住猫儿,一手高举起戒刀,对众人说:"你们谁说得出来,我就不斩这只猫;说不出来,一刀斩了它!"热热闹闹的场面立刻冷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呆若木鸡。刚才他们个个伶牙俐齿,说三道四,口若悬河,现在经普愿这么一问,却都像面对女尼实际的俱胝一样,没有了开口之处。整天人我是非,说长道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耐大得了不得,眼下你们钟爱的猫儿命在旦夕,快把你们的真本事拿出来呀?你们的巧舌如簧呢?你们的花言巧语呢?你们不是能将死人说活吗?
"……"许久,许久,众僧无言以对。南泉普愿大师无可奈何地轻轻摇摇头,一个无声的叹息宛若一朵白色的小花,枯萎了,凋零了,坠落了……南泉普愿大师手起刀落,把那猫斩为两段。当晚,赵州从谂外出归来。南泉普愿将东、西两堂争猫之事告诉了他,并问道:"你若是在场,会怎么说?"赵州一言不发,弯腰脱下一只草鞋,顶在头顶上走出方丈。南泉普愿说:"那会儿你若是在,就能救得了猫儿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杀生为佛门第一大戒,南泉普愿是一代宗师,为何要斩杀那猫儿?
古人说,穷则变,变则通。普愿大师以小猫的死活逼拶两堂僧众,把他们逼到山穷水尽之处,力图让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转回身来,翻然顿悟。可惜,他的良苦用心最终化为了一杯苦酒。他,究竟要僧众们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