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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成都至察木多

援藏军出师计划,经长时期之筹备,颇极周密。讵一经开拔,障碍横生。尤以夫役一事,最为骚扰。军行所至,四出拉夫,人民逃避一空。三营殿后,夫役多逃亡,行李沿途遗弃,虽出重资,不能顾一夫。纪律废弛,非复从前节制之师矣。读唐人应役出塞诸诗,苍凉悲壮,非身历其境者,不知其言之酸而词之切也。

自成都四日而至雅州,风景与内地同。至是以后气象迥殊,山岭陡峻,鸟道羊肠,险同剑阁而荒凉过之,沿途居民寥寥。师行七月,时方盛暑,身着单服犹汗流不止。过雅州,则寒似深秋,均着夹衣,愈西愈冷,须着西藏毪子衣矣。过大相、小相、乌鸦、飞越诸岭,皆重峰叠嶂,高峻极天,俯视白云,盘旋足下。大小相岭,相传为诸葛武侯所开凿,故名。经虎耳崖,陡壁悬崖,危坡一线。俯视河水如带,清碧异常,波涛汹涌,骇目惊心。道宽不及三尺,壁如刀削。予所乘马购自成都,良骥也。至是遍身汗流,鞭策不进。盖内地之马,至此亦不堪用矣。行六日至沪定桥,为入藏必经之道,即金沙江下流也。夹岸居民六七百户,河宽七十余丈,下临洪流,其深百丈,奔腾澎湃,声震山谷。以指粗铁链七,凌空架设,上覆薄片,人行其上,咸惴惴焉有戒心。又行二日,至打箭炉。

登大小相岭,相传不能交言,否则神降冰雹。予过大相岭时,竭蹶至山顶,见清果亲王摩崖题碑诗,上为雪所掩,以马挝拨之,有句曰:“奉旨抚西戎,冬登丞相岭,古人名不朽,千载如此永。”盖景仰先贤,亦自诩也。同辈回顾,予犹未至,大声呼唤,有应声而呼者,众声交作,天陡变,阴云四起,雹落如拳粗,予急奔下山,后来者多为雹伤。盖雾罩山头,阴寒凝聚,一经热气冲动,雹即随之降落,亦物理使然也。

打箭炉,为川藏交通枢纽地。相传为诸葛武侯南征时,遣郭达于此设炉造箭,故名。其地三面皆山,终日阴云浓雾,狂风怒号,气候冷冽异常,山巅积雪,终年不化。三伏日,亦往往着棉袷焉。驻打箭炉数日,官兵内着皮袄,外着毪子大衣,犹不胜其寒矣。予尝戏谓:内地冬寒,寒由外入,病疟发寒,寒由内出;塞外之寒,寒生肌肤,亦事实也。

一入炉城,即见异言异服之喇嘛,填街塞巷。闻是地有喇嘛寺十二所,喇嘛二千余人。居民种族尤杂,有川人、滇人、陕人、土人、回人。又有英法各国传教士甚多。土人迷信喇嘛教,家有三男,必以二人为喇嘛,甚或全为喇嘛者。盖喇嘛据有最大势力,能支配一切,一为喇嘛,身价即等于内地之科第,故人人以得喇嘛为荣也。

康藏一带,气候酷寒,仅产麦稞。故僧俗皆以糌粑为食,佐以酥茶。富者间食肉脯,以麦粉制为面食者甚少也。糌粑制法,以青稞炒熟,磨为细粉,调和酥茶,以手抟食之。酥茶者,以红茶熬至极浓,倾入长竹筒内,滤其滓,而伴以酥油及食盐少许,用圈头长棍上下搅之,使水乳交融,然后盛以铜壶置火上。食糌粑时,率以此茶调之,且以之为日常饮料。蛮人嗜此若命,每饮必尽十余盏。予初闻此茶,腥臭刺鼻。同人相戏,盛为酒筵,约以各饮一盏,不能饮者罚如其数,予勉呷一口,即觉胸膈作逆,气结而不能下,自认罚金,不敢再饮矣。

蛮人男子,皆衣宽袍大袖之衣,腰系丝带,头戴呢帽,或裹绒巾,足着毪子长靴。女子衣长衫,毪裙,系腰带,头戴八柱,足履蛮项。喇嘛服饰,因阶级而异。上焉者,内着衬衣,外缠红黄哔叽,帽为桃形,靴为红呢,手捻佛珠,口诵佛号。其下,则粗毪披单,交缚上体而已。蛮人住宅,皆为层楼,上中层住人,下层豢养牲畜。屋顶扁平,或上覆泥土,室内及墙壁彩绘山水人物。若喇嘛寺,则楼高有至十层者,金碧辉煌,极为壮丽。

我军由川出发时,适达赖喇嘛由京返藏。途次,得其藏王厦札密报谓:“英兵已退,川军大至,恐不利,宜制止之。”达赖既向清廷求援,又不便反复,乃密令厦札发藏兵万人扼要拒之。川边大臣赵尔丰知其谋,乃自率兵八营由大道进,令我军由北路进,会师于昌都。

全军集中打箭炉待命,约一周,钟统领始至。又准备三日,即出发。由打箭炉出关,即属川边境。其入藏大道,经巴里塘、昌都、恩达、硕板多、丹达、拉里、江达至拉萨。此为川藏驿路,逐站人户甚多。又出关行一日,由哲多塘北向,经长春坝、霍尔章谷、甘孜、曾科、冈拖至昌都,或由冈拖直趋类乌齐、三十九族至拉里,为北路。道路荒僻,尝行一二日无人烟。

藏地行军,动需乌拉驼运。又须二三日一换,故无乌拉即不能行一步。盖弹药粮秣,行李乘骑,每营须二千余头之多,悉取给于沿途藏人。长途行军,决非内地夫役力所能任。即内地之马,一入藏地,亦不堪用矣。尔丰以陆军初入藏,情形不熟,恐猝遇战,乌拉不继,故令我军走北路,为策安全也。

我军由炉出发之日,适雨雪交作,寒风刺骨,军队与乌拉,恒混杂而行。此路名虽驿站,半为山径,砂砾遍地,雪风眯目,时登时降,军行甚苦。沿途绝少居民,抵哲多塘宿营,已晚七时矣。天黑路滑,部队零落而至。士兵喧呼声与牛马嘶鸣声,直至夜半始止。官兵咸缩瑟战栗,不胜其凄楚焉。

由哲多塘经长春坝、道坞、霍尔章谷至甘孜一带,沿途均有蛮村居民,数十户数百户不等。途中亦时有小村落及喇嘛寺。此二十余日中,天色晴霁,道路皆沿山腹或山沟行,甚平夷。犹忆第一日由炉出发,官兵饱受风雪之苦,佥以此去苦寒,必更有甚于此者。殊次日,天忽晴霁,沿途风清日暖,细草如茵,两面高峰直耸,山巅积雪,横如匹练。有时出岫白云与摩天积雪共为一色,凝眸远望,奇趣横生,几忘塞外行军之苦。

余任督队官,每日必于黎明前,率通事蛮人及各队设营官兵乘马先行。一日,将抵长春坝时,天和草软,周道如砥,一望平原无际。蛮人扬鞭策马,疾驰如飞,群马奔逐,勒之不能止。予马术未精,身重腿轻,左右倾簸,几跌下,勉驰至宿营地,已汗流浃背,腿痛不能行矣。

一日,行抵道坞,天尚早,因偕同人闲步近郊。有蛮舍十余家,散居疏林间,草美而细,风景如画。林外一沟,宽四五尺,碧水清浅,鱼多而巨,往来游跃。予等正苦无肴,将取而食之。又疑此地居人甚多,岂无网罟,何鱼之繁殖如是?询之通事,始悉藏人死后,不用棺封土掩。其上者,延喇嘛讽经,寸磔其尸,以饲雕鸟,为天葬;其次,以火焚之,为火葬;下焉者,投尸水滨,任鱼鳖食之,为水葬。故蛮人无食鱼者。余等闻之,乃止。

霍尔章谷居民百余户,已改土归流,设理事官于此,汉人甚多。我军出关后,沿途所见,皆赭面左衽之番人。所食,则酥油糌粑奶酱。荒山野户,又无蔬菜可购,竟日疲劳不获一饱。出发时,原拟多带食品,因修梅力言不可,致途次食不甘味,至以为苦。至是始有物可市,共购猪一头,鱿鱼数斤,切碎拌豆豉炒之,分盛两桶,载之以行。修梅犹啧有烦言,余等亦不之顾。然以后每餐,修梅则较他人食为多,其馋酸真可鄙也。

途次,见乌拉千百成群,尚未注意。至霍尔章谷换乌拉。先日傍晚,尚未齐。夜半,闻四野声喧,视之,乃蛮人送乌拉牛马至矣。漫山遍野而来,不下数千。予方虑明晨掉换乌拉,驼装捆载,不知费时几许。迨次晨起视,则一人挟一驼,置牛背上,每驼重逾百斤,竟能举重若轻,约一时许,而二千余驼粮弹捆载已毕,身手敏捷,诚非汉人所及。因见蛮人体力之强,不觉健羡无已。无怪唐代屡为边患,郭马名将,尚不敢言战,而言和也。

每日宿营后,牛马拥挤坪中,蛮人卸装,更为迅速。驼牛二千余头,不及一小时,即卸毕矣。蛮人扬声,驼牛四散,满山满谷,到处龁青。迨黄昏前后,蛮人呼哨一声,但见山头群牛攒动,皆争先恐后,戢戢归来,勿烦驱策。蛮人即就平地立桩,系长绳,排列为若干行。长绳中系无数短绳,拴于牛蹄。牛倚绳,或立或卧,秩然不乱。犹忆一日中夜起溲,弥望白雪,不见一牛,大异之。询之卫兵,始知牛卧雪中,雪罩牛身,望之似无数雪堆,隐约坪中。非转侧雪落,不知其为牛也。

甘孜、曾科、麦削、冈拖一带,嶂峦横亘,冰雪满山。每从山腹过,山水泻冰,宽恒至十数丈,人马通过,须先凿道敷土,方免倾踣。谷底溪流,亦凝结成冰,牛马数千,踏冰过,冰破碎声闻数里。时已暮秋,天候日加寒冷,大雪纷降,朔风怒号,人马牲畜灿若银装。予有句云:

“冰敲马蹄铃声细,雪压枪头剑气寒。”

亦纪实也。

自麦削以西,河深流急,无舟楫,无津梁,故军队渡河皆用皮船。船以野藤为干,以牛革为衣,其形椭圆,如半瓜;其行轻捷,似飞燕;凌波一叶,宛转洪涛,浪起如登山丘,浪落如堕深谷。临岸遥观,若将倾覆焉。乃方沉于浪底,又涌现于涛头。俨若飓风时际,立黄鹤楼看轻舟冲浪,同一怵目惊心也。幸河幅不宽,波澜甚小,舟子一人,摆双桨,坐后梢,顺水势乘浪隙,斜行疾驶,瞬息即登。皮船大者,载重四百斤,小者载二百余斤。小船以一革制成,大船则用二革。其结缝处,时时以酥油涂之,以防渗漏。军队渡河时,先渡辎重,再渡官兵。船小而少,每渡一河,须延数日。计予一营人,渡河已费三日之久。沿途河流甚多,故行军稽延甚久也。惟藏地牛马皆能泅水,每渡河时,先纵一牛过河,系于彼岸,然后纵马牛入水,不待驱策,皆攒望彼岸之牛群集焉。

予渡冈拖河时,宿江干数日,见山中贝母鸡数十成群,飞行地上。闻味极佳,因约同人携枪入山击之。日必获数头,就江干去皮骨,取肉切为小块,拌胡豆酱炒食之,味鲜美,远非家禽所及也。

藏地行军,不苦于行路难,而苦于起床太早。盖自甘孜而后,沿途居民渐少,赵尔丰所定程途,又恒远至百二十里以上,非竟日趱行,即无宿站;无宿站,即无蛮官预备燃料,不能炊爨也。故起床不能不早,且行军均自带帐幕,到处架设,出发撤卸。藏地几于无日无雪,一入夜半,雪满帐幕,次晨早起,须先撤帐去雪,以火烘之,方能驼载。最苦者,天犹未明,帐幕已撤,雪风削面,鹄立旷野中,以候烘帐幕,上驼牛,约须一小时半之久,手足僵冻,战栗呻吟,其痛苦诚非语言所能形容也。行五十余日,始至昌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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