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春节,秦昭昭家第一次有她的高中同学成群结队来拜年。高三毕业在即,这是三年同窗生涯中大家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连平常不太爱走动的学生也乐意跟着大部队一家家去串门。
事先电话联系,每到一家拜过年后再叫上这名同学一起继续朝下一家出发。大家都骑着单车在马路上欢快奔驰,阳光打在脸上,笑声飘在风中,一群青春无敌的追风少年。
秦昭昭也跟着去了好几户同学家,周明宇,李国胜,龚心洁、常莉……还有林森。
林森家的两层小洋楼盖得很漂亮。房间宽敞明亮,客厅足有四十平方,一套气派十足的皮沙发摆在中间,茶几上大碟小碟摆满了各式零食水果。林森的爸妈不在家,这天他们一家原本是在大伯家吃饭的。他事先接到电话得知同学们下午要来他家拜年,午饭一吃就赶紧跑回来了。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他一罐一罐往人手里塞饮料:“大家只管吃、只管喝、只管玩。吃好喝好玩好,三好政策。”
因为他家没有大人在,所以同学们决定在他家“长驻”下来好好玩上半天。他家屋子大房间多,这间屋里摆开了一桌麻将;那间房里打起了扑克牌;有的在客厅唱开了卡拉OK;有的在卧室看上了录相;各得其所,不亦乐乎。玩到黄昏都还不想走,周明宇提议不如在林家做晚饭吃,会炒菜的同学负责炒菜,不会炒菜的同学负责洗菜涮碗。这个提议有点过家家的味道,一帮学生们都兴致高涨地拥护。
过年期间,小城家家户户都有腊肉熏鱼腌鸡酱鸭。荤菜不用愁,蔬菜就得上菜市场去买一点。林森作为主人当然负责买菜,他有些为难:“我不知道买什么菜呢,你们要吃什么呀?”
叫他一个男生去买菜的确有点为难他,于倩于是笑道:“那给你配个买菜助理好了。秦昭昭,你跟木木去买菜吧。”
“对对对,昭昭木木一起去买菜。”
她的派遣赢得同学们一致赞同,他们不由分说地把秦昭昭和林森双双推出门去买菜。
菜市场离林家挺近,这在往日被林森视为大方便。有时林妈妈炒菜临时缺根葱少把蒜的,叫他赶紧跑去买,来回不用五分钟。现在他和秦昭昭一块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时,却恨这条路太短了。真是的,菜市场怎么就不离他家远点呢?
秦昭昭却很高兴菜市场这么近。因为一路走来他们都鲜少交谈,她是一向不善跟人攀谈的,林森平时表现得挺会跟人拉呱,但跟她走在一起却有些笨嘴笨舌。刚从屋里走出来时迎面寒风一吹,他竟问她热不热?应该是冷不冷才对吧?她忍不住掩嘴一笑,他察觉出自己的口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之后他似乎生怕再说傻话,轻易不再开口。他不说话她更不会说,于是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了菜市场。路再长一点,这沉默就会显得尴尬了。
沉默到了菜市场后才被打破,秦昭昭在一个卖大蒜的摊位前停下来准备买把大蒜回去炒腊肉。林森看见大蒜突然想起一件事,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
那次他妈妈正在炒菜发现没有大蒜,让他赶紧去菜市场买半斤。他去了一家相熟的摊位买蒜,人家问他要大蒜苗还是大蒜头,问得他傻眼了,只得又跑回家一趟:“妈,你要买的到底是大蒜头还是大蒜苗?”
他妈妈哭笑不得:“傻儿子,没吃过猪肉你也见过猪走路吧。我准备炒腊肉的你说要买大蒜苗还是大蒜头?”
小城地方菜,腊肉总是搭配大蒜苗一起烧出来才让人觉得够味。林森连这还要回来问,可想而知平时是如何的“君子远疱厨”。
秦昭昭听了忍不住发笑,一说一笑间,僵局打破,接下来买菜的过程他们有商有量。
“小白菜要不要买一把?”
“这么多人,一把不够,最少也要两把。”
“再买点什么菜呢?这有西红柿,要不要买几个回去炒鸡蛋?”
虽然时节是冬季,但大棚种植让冬季也能吃上夏季的菜蔬,比如西红柿和黄瓜都水灵灵地摆在菜摊上。秦昭昭认真看了看说:“西红柿可以买,不过这些西红柿不好,上别处看看吧。”
在同龄人中,秦昭昭绝对可谓是一个买菜的行家里手。菜的好坏新鲜她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不像林森,愣看不出那些西红柿哪里不好了。看起来个个又红又大卖相上佳呀!可秦昭昭却不要,跑去另一个摊位上买了几个个头不大颜色不红还带麻纹的西红柿。
“这些西红柿会比刚才那些好?”
“你不知道,那些样子漂亮的西红柿其实都是靠打催红素催出来的。看起来好看吃起来并不好吃。像这种小西红柿看起来虽然不好看,但吃起来比那种要好吃,吃着也更放心。”
林森这才恍然大悟:“这样啊!看来‘菜’也不可貌相了。”
精挑细选买好菜后,他们拎着大袋小袋往回走。和自己喜欢的女生一起从菜市场结伴而归,手中塑料袋里装着嫩绿的莴苣、翠生生的小白菜、青红相间的西红柿……有家常气息伴着新鲜菜蔬的清香一起幽然绽放。林森觉得这个傍晚好温馨、好美好,温馨美得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张罗晚餐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几个女生轮流下厨鼓捣出了一桌菜肴。男生们起初兴奋不已:“看来你们个个都是贤妻良母的材料呀!”
夸完伸筷一尝味道,表情顿时有异。女生们先声夺人:“不准说不好吃,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晚这桌菜我们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你们无论如何要全部吃完。谁不吃完谁就是文科(3)班的女生公敌。”
男生们谁也不想成为女生公敌,一起做视死如归状:“好,我们吃,大不了就是牺牲嘛!”
老实说这桌菜的整体水平实在不高,几个女生的手艺大都不精,只是勉强把菜做好了。味道有的咸有的淡有的还半生不熟,就数秦昭昭那碗大蒜炒腊肉炒得最具水准,公认为最好吃的一道菜。男生们都朝着林森挤眉弄眼地笑:“木木,秦昭昭炒的菜好吃吧?”
林森当然觉得好吃,感觉上比他妈做的还要好吃。他就着那碗大蒜炒腊肉吃了三碗饭,吃得肚皮实在撑不下为止。
一顿晚饭说说笑笑吃到八点多才散场。林森的父母也回来了,学生们一起告辞,男生负责送女生回家。林森当然要送秦昭昭,她家住得最远,郊区公路还没路灯,夜里行人稀少,不把她送到家他怎么能放心呢?尽管她一再红着脸摆手说不用,他也还是听若罔闻地推出自己的单车陪着她出发了。
郊外的马路一带寂静幽暗,天上一弯皎白月亮投不下太多光芒,四周的远山近树皆是深深浅浅的黑,山间人家的一窗窗灯火便亮得格外璀璨。时而有汽车穿梭来去,带着两柱白光倏地闪过,宛若流星。
没有路灯,光线昏暗,路面状况又不好——东郊这条公路几乎都是跑大货车,柏油马路被压得沆沆洼洼,却经年失修。市政府只知道做门面功夫,光顾着把市区内的主街道扩展翻新,修得又宽敞又平坦,市区外就不管了。
林森已经在这条马路上骑过几次夜车了,比较了解路面状况之烂。一边骑一边提醒秦昭昭小心,慢点,留神看路。他光顾着提醒他,结果自己的单车“马失前蹄”,被一处大的沆洼绊倒,稀里哗啦啦连人带车摔在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秦昭昭赶紧停车问他:“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林森其实有事。他这跤摔了个“狗吃屎”,嘴在地上磕了一下,上嘴唇被磕破了,舌尖一舔火辣辣地痛,满嘴蔓延开了鲜血的咸腥。但他怎么能对秦昭昭说有事呢,在自己喜欢的女生面前狼狈地摔一跤已经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了。如果再告诉她受了伤,好痛,那就更******丢脸。
他尽量把流血的嘴唇吮干净,不想被秦昭昭发现。没有路灯的郊区公路帮了他的大忙,她在黑暗中没有注意到他磕伤了嘴。继续骑上车前行,他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房门一打开,明亮的光线一跃而出,他赶紧后退两步站在阴影处。
“林森,谢谢你送我回家,进来坐一会吧。”
“不了,也不早了,你休息吧。”
如果没受伤,秦昭昭的邀请林森求之不得。可是现在他嘴里还一直有血咸咸腥腥的味道,显然血还在流。他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的狼狈相,只能忍痛谢绝。
回到家林森立马对着镜子察看自己受伤的嘴,一看吃了一惊。整张嘴都肿了,而且上嘴唇靠近人中的位置裂开一道很深的血口子,那道口子几乎把一瓣唇分成了两瓣,看起来简直像兔子的豁嘴。他马上叫起来:“妈——”
只喊了半声声音就断掉了,因为受伤的嘴唇配合不了声带的扩充。
即将步入十八岁成年的男生,平时好逞强、好面子、好摆一付男子汉大丈夫的架势。可是一到方寸大乱之际,依然像个小男孩那样本能地第一时间就叫妈妈。
因为儿子的叫声有点异样,林氏夫妇一起跑来了,他们都被儿子的模样吓了一跳,好好的嘴怎么豁成兔唇似的?立刻带他上医院。他小婶婶这天刚好值夜班,带着他们去急诊室看医生。
“冯医生,我侄子骑车摔伤了嘴。您看看,上嘴唇裂了一道口子,这可要怎么处理好哇?缝针的话会留疤的,那样就破相了。”
小婶婶说出了林森心中暗藏的隐忧。虽然男生不像女生那么注重容貌,却也爱惜自己的脸,谁愿意嘴上多道疤?谁愿意破相?他只是不好意思流露出来而已。现在小婶婶替他说了,他很紧张地看着医生,几乎是竖起耳朵等他的回答。
那位冯医生把林森嘴上的伤口仔细察看半晌,说先不要缝针好,用一块伤口贴把裂开的嘴唇严丝合缝贴在一起,试试让它自己长合。这样不会留疤痕。
一块伤口贴担负起了十八岁少年的“面子”问题,未来的容貌是美是丑,就全指望它了。
这一晚林森是怀着忧心入睡的。他时不时轻摸一下贴在上嘴唇处的伤口贴,暗暗祈祷它可以快点长好,痊愈得没有任何疤痕留下。而那块伤口贴实在很体谅他的心情,第二天上午当他忍不住小心撕开一角察看伤口情况时,裂开的上嘴唇果然已经紧贴在一起了。虽然伤口处还有血痂,嘴还是肿肿的,但想来消肿掉痂后不会有疤痕留下。
林森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放下了。人一放松,他回想起昨晚的担心紧张甚至祈祷又觉得难为情。自己啐自己:真没出息,一点小伤就表现得女里女气的,不像个男子汉。
午饭后周明宇打电话叫他一块去玩电玩,他因为“形象不佳”没有答应。听说了他“形象不佳”的原因后,周明宇哇哇大叫:“你送秦昭昭回家受的伤,应该让她来慰问你呀,怎么瞒着不让她知道呢。你不好意思叫是吧?那兄弟我替你打电话叫去。”
他顿时就急了:“不要不要,你千万别叫她来。”他可不想被喜欢的女生看见他这付嘴肿得像猪头的丑样子。
“哦,我知道了,你现在形象不佳,不想被她看见。那这样吧,我就让她打个电话来慰问你好了。”
林森迟疑了一下,要让秦昭昭知道他摔得这么惨吗?会不会太丢脸了?迟疑间,周明宇已经挂断电话了。他想一想没有回拨过去,他还是很想听听秦昭昭的声音。她还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呢,他很期待接她的电话。
和周明宇通过电话后,林森就一直守在电话机旁,心神不宁地等着秦昭昭打来电话。偏一响再响的电话都不是她的声音,不是找他爸就是找他妈。其中二婶打过来请教一种毛衣针的织法,他妈拿着话筒说了半天。急得他不行,唯恐这个时候秦昭昭会打过来,被她们占了线。
“妈,您快点,我在等电话。”
好不容易他妈讲完电话,他爸又拿着一个电话本过来轮流给熟人打电话拜年。一般情况下,他对父亲不敢对母亲那么呼呼喝喝,只能轻声细语跟他商量:“爸,您待会再打行不行,我在等电话。”
林爸爸觉得奇怪:“你等谁的电话,这么上心?”
他不自然地偏过头去避开父亲的注视:“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