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二十七,就不能再等了,因为第二天是立春,习俗规定上腊坟须在立春之前,如果仍然大雪高寒,那么要么步行几十里雪路上腊坟,要么这一年就不上腊坟了。二十七日,天晴了,虽然有雾,但我们还是决定去上腊坟。路上车子很多,白茫茫中辗压出的道路,显出特别的颜色。我总觉得车子糟蹋了白雪,这感觉或许与固存于我心中宽泛的“纯洁观”有关吧,嘿,形而上了。路上冻结处车轮打滑,行驶缓慢;融化处坑坑洼洼,颠簸得厉害。欣喜高岭上的雪被政府组织人力铲除了,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
路上的雪很脏,而路旁田野里的雪干干净净,再远处的雪原由于被浓雾笼罩而看不清晰,我只得收回目光。有的地段,没有雾,阳光令人叫好地照射下来,于是我的视野开阔了,可以远眺近观,欣赏“全景”。只见厚厚的雪被地形随意起伏,高高低低,弯弯曲曲,流线优美;皑皑茫茫,苍苍莽莽,气势恢弘。雪高,高达山巅,耸入天际;雪低,低至池底,落入山谷;弯曲处或堆雪山岗,逗留河沿,或绕树盘径,踯躅村舍。“无私覆盖”的大雪,使大地完全舒展开来,它使我看不出穷乡僻壤的痕迹;“无私容载”的雪地,宛若巨大的冰雕作品,创造了一个浪漫的童话世界。
南方很少这么长久地呈现冰天雪地的自然景观,可是,大雪违逆了许多人的心意,它的美自然也就被带有观念色彩的目光所忽略,人们甚至无视美的存在。我听到的差不多是“骂天”的怨言。美与善是关联的,与其说雪灾之恶,破坏了大地雪原之美,不如说破坏了人们审美的心情。有多少目光可以超越善恶,发现雪原之美?这大概也是种隐私和秘密吧。
正想着,车子又钴进了雾中,这时连路旁的田野也看不分明了。“安全”牵动了每个人紧张的神经。慢行,再慢行!雪原之美也不知不觉在我眼前逃遁而去,虽然我没有手握方向盘,但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道路上,直到车子在山脚下停住。
父母安葬在姐姐家附近的一座山上。姐夫怕我们登不上山,拿了铁锹开道。铁揪却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在我们到来之前,已有一些踏雪上坟的人,踩出一条小路。到了坟前,我抬头望山,山全被大雪覆盖。传来鸟鸣,清悠悠、娇滴滴的几声。鸟们也终于盼来了晴天,可以飞行更大范围,寻找食物。据说这是五十多年来最大的雪。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雪冬。又有多少鸟经历过这样的雪冬呢?如果我在父母坟前说“大庇天下寒士倶欢颜”,无疑有些虚伪矫情,但我真实的心里话是希望更多鸟能在大雪中迎来第一缕春风。多少鸟因大雪封山冻坏了歌喉?因寻找不到食物而喑哑了嗓子?
我摸了摸所有的衣袋,除了——包香烟,一只打火机,没有摸到可以给鸟吃的任何食物,例如年货中的瓜子、花生等。我有些愧疚,同时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这愧疚,以后上腊坟,若遇雪天,别忘了带上一些食物,洒给鸟吃,让它们能在冬天唱到春天,在春天唤醒我父母坟头的草,坟外的草,乃至整个山野的草。
山上不时响起鞭炮声,噼噼啪啪,空谷回音,令人振奋。我们也点燃了鞭炮,给地下的父母与祖宗们带来过年的信息,也给这宁静的山野,增添一些春节的气氛。人类一代代寄托希望,人脉与山脉一样,绵绵延延,生命精神不息。我在坟前突然想起了母亲每回过年都会向儿女们说的一句祝福语:“你们一个个旺旺祥祥的!”这时,我面向山下心里真诚地喊:愿天下所有生灵都旺旺祥祥的!
那些简单的消失
正月里,我回老家,发现新增的东西除了楼房,还是楼房。可消失的东西就很多了,那条小巷,那片柳林,那条堤坝,那个伴路的长塘。还有一个很大的方塘,在我的记忆里,塘水清澈,现在它变成了一块脏兮兮的小塘,如果不从一户人家进去再从他家后门出去,根本看不到它,四周的房子挡住了它,曾通过涵闸与河相连的活塘变成了封闭的死塘。
看不到的东西,就再也看不到了。如果它一直保存在记忆里,而不去触动它,也许还好些,可一旦故地重游,发现记忆里一些东西消失了,顿时感到很茫然。记忆不能重现,记忆会变得虚妄起来。想看的东西看不到,哪怕是老屋后一棵曾在上边掏过鸟窝的树消失了,也会很失落,感到人在时光、尤其是世事面前很无奈。保留记忆,并且能有幸在现实中看到记忆里的东西,那种重逢的喜悦,那种被时间记住经历而产生的震撼,都让人感到人生的滋味绵长和隽永。
听说有不少游子回故乡,就是为了到晃动着红红的冰糖葫芦的胡同口站一会儿;在飘着丁香的、闪动着打油纸伞的姑娘身影的雨巷里走一走;就是为了在老屋的阁楼上睡一觉,做个梦;就是为了到老槐树下再乘一会儿凉,回忆一段老人讲过的故事;就是为了在曾滚落了一枚铜钱的石板街上再听一听铜钱滚落的声音;就是为了……
我二伯在台北,八十多岁了,他听说我在北京昌平谋生,非常激动,从我哥哥那里得到我的电话,然后主动打过来,他说他年轻时也在昌平一个小镇子上待过。显然他对昌平的风物人事有着深刻的记忆。现在他侄子在他待过的地方工作,似乎对他也是一种精神慰藉,仿佛琐碎的记忆连接而清晰起来。我说昌平到处高楼耸立。他“哦”了一声。高楼林立的变化能打动他吗?他住在台北、还经常到美国洛杉矶等地去,高楼大厦,他看得太多了。他心中的昌平,是那些他当年与朋友聊天的小树林,散步的小路,等等,我想。
记得二伯第一次回大陆,他没有在家乡小镇过夜,而是住在安庆。小镇已不是他记忆中的小镇了。如果他记忆里的祖居——前后三进上下两层的房子还在的话,他就可能留在屋子里,至少会住上一夜。我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知道他很在意他记忆里的东西。他带着照相机和摄像机,想重现他的记忆,在老街上寻找着,还在安庆司下坡和四眼井等一些他生活过的地方踏访旧迹,他喃喃道,不一样了,再也看不到了……
不让一些记载着历史的东西消失,是可以做到的,可是人们没有很好地做到。如果你是个注重文化底蕴的人,一口塘的填埋,一扇墙的推倒,一幢古建筑的拆除,你都会有生命飘浮失重的感觉,好像我们消失的不仅仅是某种东西,而是生命与精神本身的根。“太现代”的背后是人文精神的失落!曾有人问李敖,你什么时候到北京看一看?他说,某种意义上,不看比看还要好。但是,他于去年还是到了北京。什么心情?他幽默地说:“不是林黛玉,没有眼泪。”
站在我家阳台上,再也看不到火车了。火车在一幢幢楼房后哐当呕当而过。几年前,夜里,一听到火车声,我和女儿就跑到阳台土欣赏那亮着一个个窗口的长长的“房子”,在山冈上游动,短暂而精彩,火车开过之后,黑夜显得更加神秘,似乎是它创造了那个精彩……再也看不到火车了,我家的阳台上。
院子里的空地,不断被居民开垦为菜地,剩下的不能开垦的是那砾石很多的地方。一些孩子在上面玩。那是一面风景。我喜欢看孩子们玩,看他们的神态,听他们说话,他们不时打起架来,可一会儿又好起来。孩子们离幵那块空地后,几只小狗来了,同样在那上面玩得很开心。
后来,那块砾石地也变成了菜地,一对意志顽强的夫妇,把砾石搬走了,然后到很远的地方一筐筐运来了土壤,种上了菜。我再也看不到孩子们在那上面玩耍的身影了。可是狗还往那地方跑,这可把种菜的人气坏了,他们骂狗,打狗。狗惊吓得四处逃窜,它们被主人用铁链子系了起來,日夜“汪汪”地叫,委屈、愤怒……
消失,消失得太简单了。我们在消失中生存,尽管新添的东西不会比消失的东西少。
晚稻
站在阳台上望秋景,最容易引起我兴奋的是那一片金黄色的晚稻,虽然,我的心情有时并不轻松,因秋气所袭,感到成熟之后将是衰败与凋零的开始。但晚稻给我以审美的愉悦却是持久的,并使潜藏在我生命中的那份感悟自然的经验性的“秋愁”,一下子淡化了。
目光与稻田的距离近百米,视角的倾斜,景物更富鲜活的体态,如果不是记忆的苏醒,我简直不信那些在大地上极有分布规则的、金黄闪烁璀璨夺目的自然物,乃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它太美了,美得让人一时不能进入透视、了解其本质的思维状态。这大概也就是美色诱惑之惯性吧。晚稻存在的真正的意义,很难让我轻易地去揭示和把握,因为作为一个在职业上与庄稼没有直接联系的人,我无法体验农民与土地的那种感情。以致“实用主义”“存在主义”“自然主义”等美学流派相互纠葛,我被陷人暮秋深处不可自拔,被杜威、桑塔耶那、萨特所嘲笑……
金黄色的阳光透进了屋子,顿时四壁生辉,富丽而华贵,映照书橱,灿烂辉煌,书籍整齐排列,蓬蓬勃勃,恍惚一棵棵长势特好的稻子。我的感性认识猛然升华,宛如得到了自然的教诲。当我再次来到阳台上的时候,眼前浮现出我的父母,他们漫步在稻田畔,笑纹里折射出金色的光芒……我依稀记得我家下放农村的那段岁月,由于村子年年闹水灾,早稻很难有收成,没粮食吃,靠政府救济,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每年的晚稻是全家人的寄托和希望。“一天一场东风暴,坐在家里收晚稻”,母亲经常把这句农谚挂在嘴上,让我听得甜滋滋的,减轻了不少饥饿的磨折……
现在,一个季节的面对,欣赏者走过了一段心灵的历程,我终于再次触到了晚稻的生命本质。这时仿佛天地感应,稻田里飞起美的流韵,尽管许多稻子已经被割倒和运走,但流韵迟迟不散,随秋风荡漾大地空间。这是秋之声。农民们虽然卷起他们的杰作,秋收冬藏,稻子进入千家万户,种在屋顶上,幻化成缕缕炊烟;种在墙壁上,从窗户里传出幸福的欢声笑语;种在棉被和帏帐上,温存的甜蜜连着夜夜好梦……
稻子也种在我的书房里,那些书籍中写满了对大地的礼赞,对农民的颂歌,对生活的热爱,对人生的执著追求。谁说“著书不为稻粱谋”呢?书中的“千钟粟”,正是书籍储存粮食的一种形式的体现,这是物质的超拔和精神的张扬。难怪千百年来人们喻书籍为人类精神的食粮,这食粮何尝不是取于大地,取于稻田,不是耕耘与播种的结果?
雨中寻蝶
下雨的时候,蝴蝶们在什么地方避雨?刚刚,它们还在翩翩起舞,成双成对地互相追逐,嬉戏。雨一直在下,蝴蝶全部消失在河的两岸。淋淋沥沥的雨声中时而夹杂几声鸟鸣,从树上还是屋檐下鸟巢中传出?蝴蝶在哪里呢?在草丛中,还是在树叶的背面?
河边的雨声是好听的,雨落在树叶上、树枝上、树干上,落在长篙上、细茎草上、艾草上,落在金银花、牵牛花、喇叭花和那些不知名的野花上,落在黄瓜、瓤瓜、茄子、西红柿等蔬菜和蔬菜的搭架上,落在稻禾上和田埂上,落在静悠悠的河湾和急湍流动的河道上,音质、音量、音调均不同,组合一起,雨声内涵丰富而别具况味,不是那种雨落窗台遮雨篷之乏味单调,也不是那种雨落水泥路噼噼啪啪之沉闷嘈杂。这里的雨声是柔和的,是刚猛的,是绵长的,是激越的,是低沉的,是髙亢的,是恬静的,是热烈的,是抒情的……这里的雨声是树的声音,草的声音,庄稼的声音,蔬菜的声音,鸟的声音,还有蝴蝶的声音……共同编织在一起的。
我相信那些在阳光下舞姿绚丽的蝴蝶们不会因这几天的雨而死去,它们在等待雨歇之后抖掉翅膀上的水珠,继续在河床两岸轰轰烈烈地飞舞,演绎世间的欢乐。现在,它们飞舞的声音化成了那一缕缕雨雾,雨雾缠绕着鸟鸣,穿过雨声抵达蝴蝶的心灵。万物皆有灵,蝴蝶自然是有心灵的,精灵的生命,一定能感知雨声的大小,在光线的明暗中捕捉显现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