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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一整晚,长流都有些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像百年来每一个夜晚一样,他将自己泡在书楼里,以求在书中回归宁静。

然而,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他便把手中的书抛向了一边。头一抬,正对墙上裱的字。那不是什么大书法家的作品,那是小妖精练了一下午的字,密密麻麻布了几大张宣纸,其实就两个字——长流。

看着那一个个黑墨染成的字体他不禁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涌起一个念头: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她独自离去。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为他的事忙碌着,总要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为她做些什么吧!可他能为她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此刻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挥毫泼墨,他提笔写下“随水”,再写一个……他一笔一笔,一字一字地写着。月就这样升到当空,几大张宣纸被“随水”覆盖,似乎嫌这样还不够,他的笔依旧不停地行云流水,只愿“随水”流入心田。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那海的气息悄悄靠近而不自知。

随水隐身站在他的身边已有许久,她是来告别的,顺便来书楼拿走一样属于她的东西:一幅画,他为她而作的画。

一幅画、一支珠花,这段爱全部的纪念。

她悄然守在他的身边,他全心绘制着心中的名字,那是一道独立的爱的风景。只可惜有个死鬼盲了心,瞎了眼就是不愿正视。

这样过了许久,一直到长流累得手再也提不起来方才作罢。丢下毛笔,他倦极地倒在椅子上。心头有种感觉,他放不下的那个小妖精就在周围。

“随水,你在吗?”

难得她很听话,乖乖地显现出那道水绿色的幽幽身影,看起来孤单又柔弱。“你在写我的名字?是要送给我的吗?”她倒是很会要礼物。

长流吝啬地将满桌染了她名字的宣纸拥在怀中,不准她碰。“这不是给你的礼物,这是我要裱起来的。”

“小气鬼。”她啐道。跳到放置画的花瓶旁,抽出那卷绘有她相貌的水粉,她学他的样将画抱在怀中,“这总是给我的礼物了吧!”

他沉默地点点头,暗自告诉自己,以后每当想她的时候就画一副她的小像。这辈子,他不允许自己忘了这个小妖精。

“要走了吗?”瞧她穿戴得如此整齐,他估摸着告别的时刻即将来临。

“什么时候走,我不告诉你。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送来送去,人就是麻烦。”她白了他一眼,接着说下去,“我忘了你很快就将成为人,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水域风景很不错哦!我的府邸不算很大,可也有五个常府这么大的地盘。”明知道他不会跟她随水长流,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再试他一试,这就是人类口中的奢望?

长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她,想要将她的每个音容相貌都牢记在心头。他怕,他怕自己会忘记,只因他太想记住。

他们就这样说着聊着,离别的气氛在慢慢攀升。恰在此时,一件鬼或妖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正是这件事,改变了所有拟定的结局。

长流白日里答复徐家的话不清不楚,惹得徐家个个人心惶惶,生怕明日就流落街上。于是乎,在徐夫人的唆使下镜花一改大家小姐的羞涩,月高风黑之下再拜常府。大门是虚掩着的,或许是鬼使神差,她竟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

奇怪!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就算是再晚,府里的家丁也该有几个吧!

揣着好奇,她一径地走向内苑,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书楼。这里真是一处别致的楼阁,镜花小姐不禁幻想起日后她入主其中的景象。

见楼内灯火辉煌,她的心鬼作怪,人竟顺着木梯上了书楼。恍恍惚惚走到书阁廊口,她朝里望去,远远地看见一团蓝色的东西。人的本能趋使她探出头来想要看个究竟——

随水感觉身后有双眼睛在打量着自己,她心头一惊,被离别的伤悲浸泡的感官迅速启动。猛地回过头,她看见了徐家丑八怪。

一双黑眼睛对上一对蓝眼珠,镜花终于明白自己看见的蓝色是什么了,那是头发!蓝乎乎的头发!长长的一直坠到腰际,那上面甚至还插着一支宝蓝色的珠花。再对上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恐惧就像梅雨季节的潮湿,她的心迅速起了毛。

“妖怪!妖怪——”她惊叫着向楼下奔跑,叫声响遍月空,简直像只月圆之夜的狼,再无闺秀气质可言。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待长流反应过来,已挽救不了什么。但他还是追了出去,或许只是为了安抚小姐的惊吓,或许只是为了成就他惯有的君子风度。

“镜花!镜花,你等一等。”

见长流追了出去,随水几乎是出于直觉反应撩开双脚跟在了后面。一跑两追,最终镜花被后苑的池塘困住了脚步,她无处可逃了。即便如此她依旧歇斯底里地嚎着:“妖怪,你别过来!妖怪——”“我是妖,但不是怪物一类的,我隶属精灵级别,比怪物高上一等。”虽然形势危在一触即发,但随水认为还是有必要将自己的身份明确地交代一下,这事关妖精尊严问题耶!

镜花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只想尖叫。“你是妖怪,你不要靠近我。长流,救我!”

“你要是再敢喊我‘妖怪’我就把你踹到水里,你信不信?”她小妖精的脾气本来就不好,死丑八怪还敢一再地挑衅,真是不知死活。

瞧着镜花那双恐惧的眼,长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镜花,随水是水妖精,她是个很好的妖精,你不用害怕。”

他的话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是让镜花的慌乱水涨船高。“你这么帮她说话,难道你也是妖怪?或者……那一僧一道的话说对了,你是……鬼?”

她的声音,她的表情,她的眼神一再吐露出对鬼的厌恶与害怕。长流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准备了百年的台词正式登场。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段《碾玉观音》的说书故事吗?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真的有人因为爱即使做了鬼也要留在人间,你会和崔宁一样恐惧曾经爱过的人,今日的鬼吗?”

镜花连嘴唇都在颤抖,“你是说……你是说……”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她面前不再掩饰,“镜花,其实我早该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水公子,我叫常流,我是常府最后一个少爷,那个曾经和你曾曾曾祖母——水月定亲的常少爷,那个为了救水月溺水而死的常少爷,那个做了百年孤魂野鬼的常少爷。”

他在等待,等待她的反应,或是接受或是抗拒,她将给他一个真实的反应。

而她的反应就是:晕倒!

偏偏她晕得极不是地方,直接向身后的池塘倒去。她直直地坠入水中,落水的身姿极符合她惯有的做作——相当美丽。下一刻,这分美丽将再难维持。

“救……救命!我……我要被淹死……”

“咕噜咕噜”眼看她挣扎着即将沉入水底,百年前水月落水的一幕幕如电击入长流的脑海中。没有再多犹豫,他跳入水中去救她。

从前到后,随水只是呆坐在岸上瞧着他们在水里扑腾。她明明可以用法力让水流轻而易举地将镜花从水中托上岸来的,可她没有动手。她情愿眼睁睁地看着死水鬼面对他所惧怕的水,她也不插手,谁让他救的是那个徐家丑八怪呢!

动作了半天,长流终于将浑身湿淋淋的镜花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代价是他脚上的锁链遇水断开,他的整个身躯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半空中。

镜花睁开双眼正对上的就是这一幕,她用尽了所有力量声嘶力竭地尖叫出声:“鬼啊!有鬼啊!鬼——”

她不用再做什么,她的反应已经明白地回答了长流的疑问。阖上眼,他的面庞划过一抹释然,冷冽的身体在这样的秋夜寒气迸发。

随水以为那是伤心欲绝的表情,她连忙替他分辩起来:“他不是鬼,他只要跟你成亲之后就不再是鬼……”

“随水,别说了。”长流用一个淡淡的微笑阻止了她。转过头,他礼貌地注视着镜花小姐,“时间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我们也要休息了。”说完,他那轻飘飘的身体掉转头,冰冷的手主动拉住小妖精,两道身影丢下失魂落魄的徐家丑八怪,就这样在月光下飘走了。

和许多个夜晚一样,随水躺在床榻上,一边的凳子上坐着正在为她说催眠故事的长流。一个说,一个听,这个夜晚似乎很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惟一不同的是,小妖精怎么也睡不着,蓝盈盈的眼睁得大大的,精神抖擞地瞧着床前的死鬼。

“你很伤心,是不是?”她直白地问道,一点也不顾及人家大男“鬼”的面子。“你要是真的忍受不了她的反应,我可以用法力将她头脑里关于今晚的记忆全部抹杀,你还是可以娶她的。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哦?”

长流放下手中的书卷,微笑地看着她,“你认为我应该伤心,是吗?”

她诚实地点点头,“你一直很想娶她,可照现在这个情形看来,她明天或许会喊一大帮道士、和尚跑来把你消灭掉。难道你不伤心吗?”

他但笑不语,久久方才开口,“我很感谢她。”

“呃?”这死鬼不会是伤心过度语无伦次了吧!

放开礼教的纠缠,长流撩起长袍坐到了床榻的边沿。俯视着她小小的脸庞,他竟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

“随水,你知道吗?在她露出恐惧神色的瞬间,我突然感到解脱。一直以来,水月的死,我爹娘的死,以至我自己的死都像一圈圈的钢锁锁住了我的心。我总觉得不甘心——不甘心,你懂吗?我一直以为自己风度很好,可内心里我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君子。”

随水不明白他的意思,瞪着湛蓝的眼紧瞅着他。长流不在乎在她面前展现最真实的自己,这正是他要做的。“事实上我后悔了,对于救水月的事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我常想如果当初不救她,我就不会死,这样我娘亲也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早逝,我爹也不会散尽家财出家,最终死在清冷的庙宇里。常家断子绝孙,百年权势毁在我的手上。不忠不孝,我占全了。这全是因为我救了一个自以为很爱的女人。其实我错了,我并不爱她。”

明白这一点花了他百年的时间,或许上苍让他做百年的孤魂野鬼就是要惩罚他,让他弄懂这一点吧!

“我以为我爱水月,其实我爱的只是那个高贵、典雅的表象,真实的水月贪婪、自私、虚伪、无情,就和镜花一模一样。她根本不值得我去爱,更不值得我用生命和常家百年基业来爱。我早已看清了这一点,可我却执拗地不肯面对现实。想想看,你付出了所有的一切来维系一段虚幻的爱情,你逾越了生命只是为了把她送到另一个魔鬼般男人的手上,这是多么可笑的愚蠢啊!等到眼睁睁地看着水月从我的手上死去,我只能将它定义成爱,我只能不断地重复这是‘你这个小妖精不懂的爱’。因为一旦没有了爱这个支撑我的主题,我的精神世界将全面瓦解,我想我会疯的。什么你不懂的爱情,我想真正不懂的那个应该是我才对。”

将心灵最丑陋的一面展现出来是需要勇气的,长流很君子地做到了。伸出手他抚上随水海蓝色的发,在那里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海的气息。

“再孤独了百年后,镜花出现了,她根本就是水月的转世投胎。她们真的是太像了,不仅容貌一模一样,连性格都如出一辙。我想上苍一定是给了我再一次的机会,我一定要娶她。不是为了爱,只是为了百年前水月所欠我的一切,只是为了告慰常家的列祖列宗。我执著于这一点,执着到忘乎所以,执着地忘记了真爱的定义。反倒是镜花今天的反应帮我解开了百年的魔咒,我可以跳出这分执着了。”

虽然不是很懂他的复杂感情,但随水自认听了个大差不差。偏着头瞧他,她认真地问道:“你不再遗憾了?”

他轻轻地摇着头,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不!所有的遗憾上苍用另一种方式补齐了。”他的目光定在小妖精蓝蒙蒙的眼眸上。她困了,他知道。

“随水。”他在她耳旁喃喃地唤着。

“嗯?”她睡眼惺忪。

“随水长流。”

“嗯。”她已沉沉睡去,梦中有他相陪,永远。

凝视着她的睡颜,长流不曾离去,他在暗自咀嚼着过往的种种。

原来,上苍听见了每个人、鬼的祷告,他给了大家再一次的机会。只是这再一次不一定与前一次相同。曾经,我们放手的,失去的,错过的,遗憾的……上天会用另一种形式补齐,补齐这残缺的完美,因为冥冥中有着命定的安排。

如他,他的缺憾由她来补齐,这才是上苍赏赐给他的“再一次”。

黎明时分,一阵骚动将随水从睡梦中惊醒,抬眼一瞧,长流正卧在她的床边小憩。他睡着的表情很平静,混着惯有的儒雅,让随水看的有点痴狂。

可惜门外的骚动好像存心不让她继续看下去,凝聚法力她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胆敢这个时候就扰人清梦。

糟糕!是徐家带着道长和住持上门挑衅来了。一定是昨晚徐家丑八怪回去后说出了长流的鬼身份,方才将这帮人招来的。她是不担心什么,这帮人类的修行者还动她不得,可死鬼该怎么办呢?他有力量和他们一搏吗?

她想得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一双迷梦的眼正缓缓地睁开,猛一低头她反倒被他吓了一跳。“你醒了?”

长流一清醒立马跳出了床榻五尺以外的距离,苍白的脸被羞涩染红了大半边。“抱歉!我不该睡在这里,这是不合礼数的。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呢?一定是昨晚累了,结果筑成了这等大错,真是……”

他还想罗嗦下去,随水可不想再听了。她一把拉住他飘飘忽忽的身体,“跟我从水道离开这里。”

“啊?”

“徐家带着道士、和尚来制伏你——恐怕还有我。”随水拉着他,这就准备从池塘离开。

然而长流漂浮的身躯怎么也不肯离开,“随水,我不想逃走,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走?”这里是常家百年基业所在,作为常家后人他必须监守在这里。而且……“作为一个男人,我该有担当,不能总让你挡在我前头。”虽然他曾经是男人,如今只是男鬼,但身为男人的自尊还是没有离开他的胸怀。

对于他的坚持随水不是很明白,不过她乐意为之,反正逃跑也不是一个妖精的强项,傻乎乎的水鬼带着自以为是的水妖精这就出门迎战了。

他们坐在正厅里,随水轻施法力,常府的大门这就为人敞开。来除鬼降妖的人还真不少呢!除了徐老头、道长和住持,还有一大帮临安府的老百姓,他们都是来瞧热闹的。

长流端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身形中有着惯有的潇洒大气,不愧是出身大家。随水则坐在他的旁边,两只脚支在椅子上,顽皮中透着一股子灵气——大家胆战心惊探进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徐老头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水……水公子,不!水长流,你这个鬼祸害百姓,今日我们就是来除……除你的!”语句选得不错,可惜缺乏气势。

长流慢慢地放下茶盏,这才拿眼去瞧他。“我住在这里百年,从不惊扰乡邻,需要任何东西都会留下足够的银两。何来‘祸害’一词?”大少爷威严十足的一眼,徐老头哑口无言。

道长不甘落后地上前叫嚣:“你旁边这个蓝头发、蓝眼睛的妖怪又怎么说?”

随水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说过了,我是妖精,不是妖怪。你修行了这么久,连妖精和妖怪的区别都不知道吗?真是慧根不足的笨蛋!”

道长气得脖子都粗了,“你……”

长流轻飘飘地扫了道长一眼,顿时让他们住口。“她是我的客人,也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徐老爷输给赌坊的银子还是她的呢!”

这么一说,徐老头顿时短了一截,愣在那儿不吭声了。随水这下可来劲了,“徐老头,你今天带这么多人来除鬼降妖,说白了不就是看上常府了嘛!你们徐家的宅院被你赌输了,你就打算以除鬼降妖的名义占下常府,我说得对不对啊?”

住持出于维护同类的利益,关键时刻站了出来,“女施主不能这么说……”

“一旦他占在常府,你们这一僧一道也被许了好处,是多少来着?每年二百两香油钱?”随水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们的私心。什么佛道?什么除鬼降妖?全是骗人的。

徐老头一看自己的私心被小妖精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再也憋不住地叫嚷了起来:“跟妖、鬼废话什么,大家齐心除鬼降妖啊!”

配合着他的叫喊声,道长和住持从怀中掏出了符咒,点上火,他们将符咒向长流和随水的方向扔过去。这就是他们想了一夜得出的高招,什么水用火来攻,这不就攻上了!

这点小把戏根本不是随水的对手,她坐在那里动都不动,所有火腾腾的符咒就被抛开了。有几支沾上了长流的白袍,他也不慌,扬起手上的茶盏直接用茶水将火浇灭,嘴里还咕哝着,“这件衣衫看样子是不能再穿了,真是浪费啊!”

这场闹剧维持了许久,道长和住持眼看形势不利于自己,渐渐焦急了起来,他们干脆将一大把符咒包在点燃的火折子向心中的妖鬼丢去。

“真是无聊!”随水不耐烦地将一个火折子反方向丢开,不偏不倚它正好烧着了徐老头的衣摆下端。他惊慌失措地去找道长扑火,道长用手随意地扑了扑,不想他手上正握的火折子反而让火势大了起来,连带着也把他的道袍烧着了。住持放下手上已点燃的符咒去帮忙扑火,那被遗忘的符咒沾上了一旁的桌椅。火势逐渐蔓延开来——

不一会儿,满屋子的烟熊熊冉起,看热闹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叫着“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开始向外逃,场面趋于混乱。

每个人都想最先逃出去,后面的挤前面的,男的挤女的,健壮的挤瘦弱的,大人挤孩子。什么礼教,什么美德,什么规矩,全是狗屁!逃出去才是正经,可越是这样大家出逃的速度越是缓慢。一时间,你踩了我,我挤了他,叫骂声、哭喊声乱成一团。

慌乱中,一个孩子倒在了地上,他想站起来,可是拥挤的人群根本不给他站立的空间。后面的人继续向前挤着,孩子跌倒的身体被人踩在脚下,疼痛让他以最大的力量哭叫了起来。

飘在半空中的长流目睹了这一幕,没有犹豫他冲上前去救孩子。近了!他的手就快靠近孩子了……

道长一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扬起手中的火符咒掷向长流,正中目标。

随水猛然回过头,看着长流的手没能触到孩子,看着他的身体晃了一晃,终于倒在了地上。时间在这一刻停住,她任火侵袭上无辜的人群,她任大家在这人间炼狱里拥挤。抽身徘徊在长流的身旁,转眼间她已跪坐在他的身边。

什么是随水长流?她不知道。

这一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将永远地倒在这冰冷的地上,她会还他一个永远,永远坐在这里陪他。

这也是“在一起”?这就是在一起。

“死鬼!死鬼,你醒醒啊!你不是说符咒对你根本不起作用的吗?你怎么可以说大话?你起来!你起来啊!”她用尽一切力量将他拉到怀中,拼命地摇晃着他,可怀中的长流就是不再睁开眼呵斥她这不合礼数的行为。

徐老头、道长和住持一看长流倒下去了,顿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妖、鬼是邪恶,邪不胜正,你们终究不是我们的对手啊!”

随水蓝盈盈的眼里风暴四起,洋溢着危险她狠狠地瞪着他们。“什么是妖?什么是鬼?你以为你们是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你以为这世间就人类最高贵,最高级吗?看看这里,看看这些人类——”

她的视线注视着那些拥挤在门口的人们,“火并没有伤害到他们,鬼和妖也没有伤害他们,伤害他们的是自己。如果他们可以一个一个按顺序走出去,大家早已出了这条街。可现在呢?人挤人,挤死人。谁也别想出去,谁也别想逃过这场灭顶之灾。”

收回视线,她用目光惩罚这三个罪魁祸首,“鬼、妖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中的魔鬼、妖孽。记住吧!记住我今天的话,所有的冤孽都是人一手造成的,人必须承担所有的罪责。”

她的话如阴霾席卷了修行者的心,抽回注意力,她的一颗心完全遗落在那副冰冷的躯体上。

注视着怀中的死鬼:痛,在刹那间席卷了小妖精那颗不懂人间****的心。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爱是占有,爱是自私,爱是贪求,爱是监守……爱是水鬼和水妖精在一起,爱是——随水长流。

她不能哭的,水妖精是不能流泪的。可是……可是她真的忍不住了。

一滴海蓝色的水珠离开了她的眼眶,顺着她小巧的鼻梁滑了下来,滴在他苍白的嘴唇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

正在此时,平空蹦出一个额头上有着幽灵标志,头上还长着犄角的小鬼头。不用说,幽灵小鬼降临了。一看这情景,他差点没把自己的两根犄角给拽下来。

“完了!我还是来迟了!”

凑到随水的跟前,他尽一切力量地想要止住她的眼泪,“你别哭啊!你忘了,水妖精是不能流眼泪的。你这是违规操作!”任他说再多的话,作再多的表情也止不住随水那蓝哇哇的眼泪。

他这边忙着,徐老头、道长和住持一看多出了一个妖怪,顿时全力以赴准备下一拨的战斗,幽灵小鬼很不给面子地白了他们一眼,“还斗什么斗?看看你们想要的房子都烧成什么样了!”

三个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火势顺着房梁蹿上了别院,那一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正是徐家的宅院。

“我的房子!”

“我的银子!”

抱着头,三个人这就想要往外冲,冲出去救火。可惜那么多人拥在门口根本冲不出去啊!幽灵小鬼好心地帮他们一把,轻施法力拆了整座府院的墙,谁都不用挤,这不就都出去了嘛!

果然,大家一轰而散,有些人一边走还一边叫喊着:“有妖怪啊!有一个长着犄角的妖怪啊!”

“真是吃力不讨好!”幽灵小鬼气呼呼地瞪着那些自作自受的人类,嘴里还忍不住抱怨,“冲出去又怎样?冲出去还有更大的灾难等着你们呢!真是不知惜福!”

大家很快就会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只听街上有人在叫嚷:“完了!完了!海啸引起钱塘江水上涨,这会儿就快回流进西湖了。临安府要被淹了,大家赶快逃命啊!”

到处是人四处奔走、逃命的声音,昔日繁华的临安府如今成了可怕的地狱。幽灵小鬼反剪着双手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都说水妖精不能流眼泪了吧!你们非要惹她哭,瞧——海啸了不是!说起来都是你们这些凡人多事。”他埋怨地嚷嚷着,偏偏跟父王打了赌,说是他能阻止人间的灾难。这个赌约让他不能不管,真是麻烦!

小小的身体蹲到随水的旁边,他尽量让自己忽略她那可怕的鬼哭狼嚎,这老妖精哭得真不是一般的难听嗳!

“乖哦!不哭喽!”幽灵小鬼好劝歹劝了半天,人家还是哭得稀里哗啦。海啸似乎在陪伴她的眼泪,纷纷涌动起来。终于,小鬼头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大吼了一声:“行了!别哭了!”

这声呵斥总算是让随水暂停了眼泪,她缓缓地转过头用那双死了亲爹似的蓝眼睛哀怨地瞧着幽灵小鬼。那眼神是一种控诉,好像是他把那么善良的死鬼又害死了一次似的。

小鬼头毕竟还是个小鬼头啊!在如此悲伤的眼神中屈服了,他慢慢地矮下身子重新蹲到她身边,用同样哀怨的声音抽噎着:“你……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大魔头似的,要不……要不你继续哭?”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幽灵小鬼沮丧地垂下头喃喃自语道,“其实你根本不用哭得这么伤心,你怀中的那个水鬼只不过是被重物击中了脑门暂时昏厥罢了。过一会儿……”

“你说的是真的?”随水停住哭声突然吐出的话语吓了小鬼头一跳,他在她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这下她可逮着了。扯住他的衣袖,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我要怎样才能让他醒过来呢?”

小鬼头缺乏经验的脑袋转了一转,“喷点水或者打他一个耳光吧!”他也不是很肯定。

随水听风就是雨,高高地扬起手就狠狠地给了昏厥的死鬼一记重重的耳光,力道之大让幽灵小鬼都不忍心看,他真要怀疑这一巴掌过去就算人家清醒过来恐怕也会被再次打昏。要知道人家好歹也是个文弱公子兼书生嗳!怎么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呢!要不是看她刚刚哭得那么伤心,瞧她这么重的一耳光他真要以为她和人家有仇。

小鬼头胡思乱想的这工夫长流还是没能清醒过来,随水拿出一不做二不休的气势扬起手准备第二波进攻,在这节骨眼上长流的眼皮总算是小小地跳了两下。后来,幽灵小鬼盘算着他恐怕是怕被打得魂飞魄散才会如此自觉地回魂。

长流一醒过来就觉得左边的脸庞火辣辣的疼痛,他捂着脸迷迷蒙蒙地定睛看去,“随水?”她的蓝眼珠红彤彤的,那色调搭配得真醒目。“你……你怎么了?是哭过吗?”这样子的她楚楚可怜,还真有点小家碧玉的气质呢!

幽灵小鬼总算是逮到机会告状了:“你都不知道她刚刚哭得那个惊天动地,西湖的水恐怕都涨上岸了!”

长流凝望着随水,终于微笑着探出手来抚上她的脸颊。“你以为我魂飞魄散了,是不是?”

小妖精紧张地点点头,紧抿着的唇吐不出一个字。他笑了,用笑容包容她的担心。抛开所有人间的礼数,他将她揽进冰冷却安全的怀抱中。“傻瓜!我怎么会魂飞魄散?我怎么会失约呢?我说了,我要陪你随水长流啊!”

感动和爱在小妖精的心中汇成一团祥云,下一刻湿润再次席卷了她的眼眶。幽灵小鬼不禁头大了起来,他双手撑到她的面前不住地劝慰着:“别!您别……别又哭了!您这一掉眼泪,海水也会跟着咆哮的。别……”

他的话未落音,“哇——”的一声,水妖精极没气质地哭了个翻天覆地,人家恋爱了嘛!苦了一旁的幽灵小鬼,手足无措地忙活着,手舞足蹈地阻挡着,然而怎么挡也挡不住海的浪潮。

怎么挡也挡不住妖精们了解爱情的脚步!

尾 声

欢天喜地的爆竹声,这是谁家女儿出嫁的喜悦。原来是徐家的镜花姑娘大喜的日子啊!瞧!大红花轿,大红盖头,大红新娘,一切都是红扑扑的喜气。

然而,徐家早已不再有什么喜悦可言。

那场人为的大火和幽灵小鬼放逐人群的行为毁了整个常府,将常家所有的历史永远地埋于地下,这不失为一种绝妙的纪念。

偏偏常府挨着徐家,徐宅的大半边也毁于火灾。赌坊来收债的时候见到那副情景,差点没把镜花卖去万花楼抵债,幸亏镜花那个当官的表哥出面这才保住了她的未来。只是,经过这场变故,徐家已是一贫如洗,镜花再也不是什么小姐。她匆忙地嫁给了表哥,只为了摆脱这种贫穷的生活。

她以为只要嫁过去,日子就会慢慢地好起来,金银珠宝还是会回到她的身边。

她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的丈夫作为南宋的官员在与元作战的过程中,因为临阵叛逃而被处斩;她不知道,那场战役之后,南宋被灭,随即改朝换代;她不知道,作为一个寡妇她将再次回到临安,再次回到这西子湖畔;她更不知道,再次的归来,她会因为无家可归而投湖自尽,最终沉浸在这碧玉般的湖底——所有的一切发生在五年后。

她可曾知道,百年前,她的曾曾曾祖母——水月在出嫁五年后也是回到了临安府,也是路过这西子湖畔,也是选择了投湖了此一生。

百年前,上苍给了水月再一次和常家公子共度余生的机会;百年后,上苍将第三次的机会给了镜花。然而,百年轮回,一切终未改变。

原来,上苍确实给过一再的机会,而我们却将它一一弃置,一一荒废,水月、镜花皆虚幻。

多说无益,今天的镜花还是那个红彤彤的新娘,美丽、高贵、典雅……虚伪的新娘。

“看什么看?你很舍不得她吗?”一阵粗鲁的声音从常府坍塌的一隅传来,有一个穿着水蓝衣衫的水妖精在吃醋呢!

她的身边有一个飘在半空中的白衫水鬼好声好气地安慰着:“我哪是在看她,我只是在想不知道水域有没有婚礼,不知道你穿上新娘嫁衣好不好看。”

“我们那儿才没有这么多无聊的礼节呢!”听上去似乎不怎么耐烦,小妖精的脸上却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紧拉着他的衣袖,她大步向西湖走去,“快走啦!否则傍晚前我们赶不回去的。死鬼,你快点啦!”

被称呼成“死鬼”的水鬼不说话,漂移在空中的脚紧赶了两步,他将她带到了怀中。相拥的身影向那碧绿的湖水深处飘去,在那里有他们的新家,在那里他们要随水长流。

蓝白相映的身影渐渐消失,他们的身后一大一小两个同样长这犄角,同样有着幽灵标志的身影显现出来。

小鬼头挠了挠犄角,不好意思地垂着头。“父王,还是你的法力高强,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于这次海啸呢!到时候咱们冥界可就要人满为患了,咱们也没了安宁。”

冥王极有风度地挥了挥衣袖,看着远方的西子湖突然轻笑了出来。这一笑引来儿子诸多不解,“老爹,有什么不对吗?”

“他不是水鬼。”冥王浓黑的眼眸闪着智慧的光芒,面对儿子的迷糊他静静地解释起来。“那个水鬼曾经是鬼,百年的不甘凝成的怨气太浓太重,竟让他化为怨灵孤独地守在这宅院里。难怪阳光、符咒或是其他什么除鬼的方式对他都不起作用呢!是那个水妖精,她乱打乱撞竟然除去了他身上的怨气,如今他不再是怨灵,也不再是水鬼,他是一个真正的‘灵’。或许有一日,法力还会超过那个小妖精呢!”

小鬼头干瞪了一眼,“那有什么用?再高的法力他也是被那个老妖精欺负的命!”就跟老爹一样——他在心里咕哝了一句。

“你还不是一样!小小年纪成天惦记着苍不语未出世的女儿,真不该告诉你预知的未来。”冥王不客气地回他一句。他这个儿子似乎忘了他那些看透心思的本领还是从他这个作爹的身上学来的吧!“回去了,你娘很担心你。”

夕阳下,这一大一小两抹身影循着一道隐形的空间顺着西子湖畔慢慢地走着。

身后,那残缺不全的常府书楼中挂着一对裱起来的字,它们分别源自水鬼和水妖精,它们共同表述着一个永远——

随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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