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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三通(5)

同事都知道徐萍有了贺国章的遗腹子。大家对这个漂亮的似乎还没长大的女人充满同情。唉,苦命人哪,今后的日子该有多难!没有人知道这是黑一手操办的,大家想也没想过。黑的家庭生活多好啊,那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平淡、知足。黑摆脱了一场劫难,避免了家庭破裂和失业的双重危机,也躲过了一场道德审判,可以放心地在情涛欲海里继续翻腾了。可是徐萍肚子里的孩子尽管将来姓徐,却是他的骨血,徐萍口口声声要自己养大他,却并不了解这个养大的深刻含义。她把全部心思放在肚子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看着肚子一天天鼓起,乐得一张嘴从来就没合拢过。至于孩子生下来了住在哪里?保姆睡在哪里?谁来伺候月子?钱不够用了找谁借?她全不管不顾。老院长看着她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就着急,这个贺国章干的是个什么事啊?学院白添一个负担在其次,这孤儿寡母的,让人看着烧心窝子。黑也急,光急还不行,徐萍不管不顾的,他却不能坐视不理。他得给这母子安一个家,这一操办起来才知道事情不简单,租房(学校分的房子太显眼,不能住),打扫卫生,买生活用品,买妇婴用品,产检,办准生证,诸如此类,能把你的心操碎。黑每做一样,心里就堵上一分,男欢女爱的乐趣终于荡然无存。至此,他才明白英的不易,一转眼的工夫,儿子根都五岁了。这么多年,他基本上在袖手旁观,他无法想象英是怎么过来的。他开始躲避徐萍,有一个周三,坐班车回了家。儿子高兴坏了,先把自己吊在他脖子上,让他在屋里兜圈子。接着让他趴在地上,骑马。这气氛感染了英,她做了一桌子菜,还拿出一支陈年茅台酒。一家人像过节一样乐融融地吃了一顿。晚上他跟英做了爱,英满足地沉沉睡去,他却睡不着,看一看身边的妻子,想一想那个独守空房的女人。他无法让思绪宁静下来。明天要约高喝酒,问一问他如何面对自己的女人。可他知道问了也白问,这种经验无法复制,高的良药治不好他的痼疾。第二天夜里,徐萍爬到他身上,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却不问他前夜的不辞而别,似乎他的离去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徐萍引诱了他,然后满足地沉睡过去。黑又无法入睡了,他看着身边这个孩子一样的女人,不知道她是没心没肺还是聪明绝顶。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出生了,女儿成长了。黑在两个家庭间周旋,这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高兴了,逗逗儿子,兴致来了,抚爱一下妻子,一种纯粹的享受。这个老公或者父亲具有的象征意义更明显些,他的存在对于妻儿来说,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他实际上是这个家庭的累赘。那边,买菜、做饭、洗衣、带女,累是累,却也很享受。他的存在更像是一种需要。所以牢骚和不满时不时就像一个膨胀的气球,嘭的一声就会爆开。这种时候徐萍总是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一脸无辜的表情。他发泄,他爆发,他唠叨,他数落得她一无是处,她却不出声。等他平息下来,她就像没事人一样,对着他笑,跟他说话,陪他吃饭,到了晚上,还引诱他做爱。黑这时才深刻地认识到,英只是他的妻子,徐萍才是他的女人。

学院在这一年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寿终正寝。人员和资产一刀切到广州海关。黑却找到院领导,要求调到上海继续教书。英的工作很好做,她自以为很了解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已经上路了,要他去海关,无论是业务现场,还是机关,他肯定会格格不入。至于家庭,也没什么,儿子大了,上初二了,学习中等偏上,她的工作也清闲,年纪大了,不管团了,管计生。关键是,黑在家里基本上就是个废人,有他不多,无他不少。上海也是不错的地方,她和儿子都没去过,以后可以去度假了。现在教书好,每年两个假期,又是大学,常常只上半年课。问题出在徐萍那里,一向逆来顺受言听计从的她不同意了,她正告黑,如果他坚持去上海,她就跟着去。这是什么意思?黑说,你要我离婚再娶?徐萍说,你爱离不离爱娶不娶,我就是不让你走那么远。徐萍想不明白,受苦受累的日子都过去了,女儿徐雨都八岁了,已经不用他们操心了,他怎么反而要远走高飞呢?八年的日子她享受了三分之一,她毫无怨言,现在连这三分之一都要离她而去。她不干,打死也不干,哪怕毁掉她和黑的一生清誉也在所不惜。

徐萍先找学院领导,把黑出卖了。院长怎么也想不到,学院遗留的老大难问题不是资产的分割,不是人员的分流,而是一段突然浮出水面的婚外情。学院早已名存实亡,大家各寻出路,不几日就人去楼空,徐萍扔下的重磅炸弹不偏不倚地掉落在空地上。徐萍还不死心,修饰一番,抱着女儿徐雨,敲开了英的门。英那时还蒙在鼓里,偏远的学院离城太远了,小道消息只能搭公车进城。英看着依然青春亮丽的徐萍,看着她怀里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徐雨,吃惊地问:你找谁?徐萍叫声英姐,一肩膀挤了进去。陈根以为爸爸回来了,从书房跑出来,不由得瞪大了眼。徐萍摸了摸陈根的头,把徐雨放下,说,这是你妹。英的头大了,双眼发直,颤声说,你是谁呀?干什么呢?徐萍说,英姐,我是黑的女人。英一步跨过去,把陈根往书房里推,边推边说,进去,进房看书去。又推徐雨,说,你也进去。徐萍说,他们迟早要知道。英突然就发了脾气,大声说,这算什么?徐萍说,对不起。英有些歇斯底里,吼道:对不起有什么用?陈根吓傻了,他从来没见妈这么大声说过话。徐雨也吓着了,叫了声妈。英突然清醒了,说,看看你们,都对孩子做了什么?她让陈根进屋,拉上房门,看着徐萍说,你想干什么?徐萍说,英姐,黑要调去上海,你帮我留住他,我知道,只有你能留住他。英无力地挥了挥手,说,我不想留任何人。徐萍第一次见英,就这么一面,她就知道两人有共同的地方。徐萍抱起徐雨,说声打搅了。

英听着咚咚的下楼声,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别的女人都是来下战书的,这个女人却给她送盟约,要跟她结成统一战线,留住一个废物男人。

周五,黑回到英的家。英已经替他收拾好了行李。黑看着两个黑色的皮箱,脸就白了。他叫了声英。英赶紧挥手说,别说话,什么也别说。黑还是说,对不起。英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两个孩子。黑看着两个皮箱发起呆来。以前偶有出差,都是英替他收拾行李,英心细如丝,放进行李箱的都是他需要的东西。这回他是出长差了,英不可能把他需要的东西都装进去。英说,还缺什么,你打电话来,我替你寄。又说,等根儿大了,可以独自外出的时候,我让他去上海看你。黑不知道两个皮箱里装了什么,但他知道两样东西肯定是装进去了,那就是英的牵挂和决绝。

黑提着两个大皮箱出了门。他没去徐萍那里,叫了辆出租,直接就去了机场。

徐萍想不到的是,黑像她当年要生孩子一样,不管不顾,一张机票,两箱行李,让时空隔断了他和两个女人两个孩子两个家庭的联系。他像娃娃一样远走高飞,让留下的人承担一切。

这个世界没有谁是必不可少的。谁都看得见,英把日子过得像水一样,明亮、恬淡,没有黑,似乎少了一分累赘,她肩上的担子反而更轻松了。当然,偶有这样的时候,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思绪会突然飘远,扯不住地飘过了珠江,飘过了长江。当然不用担心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那个人的安危,儿子是她手里的线,就算他是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他也扯不断。自然,那个叫徐萍的女人,还有她的漂亮得像天仙的女儿(天哪,她把父母的优点占全了),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却不时侵入到她的生活里。她们就像晚来的风,像晨起的雾,挥之不去。

蔓时不时会来造访。她自以为跟英扯平了。根亲热地叫她姨。她总能带来他渴望的美食。显然,高和黑的联系更密切了,而蔓总能第一时间收集到有关黑的情报,并在第一时间奉献给英。蔓这天带来一个好消息,蔓说,那个女人想去上海看黑,黑没有答应。看英毫无反应,蔓又补充说,黑显然没有搭理她。英突然批评起根来,根,看看你,一个男孩子,你怎么就像个馋猫呢?根没有理英,犹自分着他的零嘴,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二一添作五。蔓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有些失落,看着根,讨好地笑着问,分做两份,送给谁呢?英又大声呵斥道:根,进屋写作业。根吓了一跳,看一眼英,叹了口气,心有不甘地进了屋,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蔓讨了个没趣,说,干什么嚷孩子嘛。英说,烦。蔓不知英烦的是她,说,烦来烦去有啥用?还不是自讨没趣?你该学学我。英没好气地说,学不来。

蔓走了,英独自坐着生闷气。她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女人。她要去上海看黑,黑为什么不让她去?他有什么权力阻止她去?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容易吗?看她那个样子,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她怎么可能带好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儿呢?英竟然替那个女人生起气来,在心里骂黑不是个东西。英看着茶几上蔓带来的零食,恨恨地想,陈根这小东西长心眼了,开始为自己的妹妹留零嘴呢。要不是蔓问起,她还真没想到。显然,这两兄妹在秘密联络着,毕竟是一脉相传,打断骨头连着筋呢。英突然无名火起,跳起来,抓起茶几上的零嘴,一股脑儿往垃圾桶里扔。噼里啪啦,零食撒了一地。陈根听到了动静,拉开房门,跑过来,拼了命一样抢救他的财产,嘴里哇啦直叫。英呵斥道:住手。陈根不予理睬,继续他的抢救行动。零落一地的东西给他捡得干干净净,他又把手伸进了垃圾桶。英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呵斥道:不准捡!根不捡,却把头扭向一边。英有些好笑,扳回他的小脑袋,继续呵斥道:不准跟那个小妖精来往。根把脖子梗起,大声说:有本事你跟爸吼去!英一下子傻了眼。这个小不要脸的,他要娘的命呢。这么多年,她还真没跟黑吼过。这一生一世大概也没机会跟他吼了。

蔓带来的零食,除了掉进垃圾桶里的,那些被根抢救回来的,他没吃掉的,第二天一早就跟着根一起从家里消失了。英知道根把它们带到了哪里。那个小女孩跟根一个学校,小学部和初中部隔了一堵墙,两个大门并排开着。晚饭时英给根舀饭,顺便问了句:蔓姨拿来的零食好吃吗?根大言不惭地说,好吃,我吃光了。英气得胸口疼了半天,心里恨恨道:真有其父之风。根吃了口饭,看了眼英,突然说,我妹搬来大院了,住在五栋,站在窗口就能望到。英一听呆了,尽管知道这是迟早的事,还是有些不愿意相信。这下可好,以后就低头不见抬头见了。那个女人既然已经叫开了英姐,以后见面大概会一如既往地叫下去。她该如何应对呢?根看了眼英,问:妈,爸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了吧?英觉得心里疼了一下,说,怎么会呢?根说,怎么不会?我有妹妹了,爸至少要把爱分出去一半。英有些心酸,明知道儿子说的有道理,却还是安慰他说,根儿,爱不是苹果,平分就少一半了,爱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就像阳光,不会因为照的地方大了,你就感觉温暖少了,相反,阳光温暖的人越多,这个世界就越暖和。英本来想编个瞎话哄哄根儿,没想到这句话让自己上了心,猛然觉得心里那个阴冷的角落给阳光照亮。根儿既然这么喜欢自己的妹妹,就由得他们来往吧,让两个缺少父爱的孩子尽情享受兄妹之爱吧。

英打开了方便之门,两个孩子就开始像兄妹一样地来往。一开始是结伴上学,或者相约在大院里玩耍,互相交换各自心爱的东西。英在收拾房间时总能发现一个或几个陌生的物品,大到芭比娃娃,小到一根红头绳。英要是留心,就会发现,家里的某个东西突然就失踪了,过了几天,它突然又摆在原来的位置上。当然有些东西就永远不回来了,就像那些给英收拾出来的陌生物品,有的就永远留在家里了。每次逛超市,小家伙都刻意多买一份,一开始还遮遮掩掩的,后来就公开地要买两份,明言是买给妹妹的,甚至买衣服,买运动鞋,都要给妹妹买一份。英要是不答应呢,小家伙就搞对抗,不买两份,我也不要,买了也不穿。自然,那边也有回应,根有一天就拎了个纸盒回来,里面是一双滑冰鞋,他在客厅里公然试穿,还溜了一圈,问英,妈,冰鞋好不好看?英装聋作哑,叫他洗手吃饭。等英把菜搬上桌,看到有大螃蟹,根儿就拿起电话,叫着,妹妹,快过来吃螃蟹。一会儿,小女孩穿得漂漂亮亮的进来了,叫一声阿姨,挨着哥哥坐下了,根挑了个最大的,放在她面前。然后就开始结伴出行,逛超市,看电影,甚至郊游,一开始,要么是英带着两个孩子,要么是徐萍带着两个孩子——很奇怪,居然都很放心,总之两个大人是不见面的,但孩子就是大人的缩影,大人的点点滴滴都写在孩子脸上。自然,偶尔两人会不期而遇,就那么一片天地,还有两个孩子牵扯着,你避无可避。这样的时候,英一直担心的那个问题倒没有出现,徐萍似乎在有意保持双方的距离,好像就是为了不让嘴里的那个英姐突然蹦跶出来,让英为难。两人远远地站着,坐着,就像幼儿园或者小学的两个太不熟悉的家长,关心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孩子。当然,不管承不承认,两人心里暗流涌动,孩子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对方的心。一边是儿子的亲妹妹,一边是女儿的亲哥哥,无论哪边有个伤啊痛的,都会让自己的孩子伤心落泪。

孩子的互相串门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在哪家吃似乎都是天经地义的。倒是两个大人私下较起了劲,有意无意地,总想把饭菜做得香甜可口些,挖空心思找一个郊游的好去处,时不时就会留意一下影剧院,看有没有好电影。至于买东西,早就不用孩子操心了,自然而然的,一式两份,不偏不倚地,好像手心手背,轻慢哪个孩子都是罪过。看着两个小家伙如此快乐,如此情深义重,两个大人倒把心里的伤痛隐藏了,把笑容明目张胆地挂到脸上。生活过到这种境地,两个大人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远在上海的黑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惊得从床上跳下来。

有一天,英坐在大院的草地上,沐浴着阳光,看着两个孩子玩疯了,她没来由地看了眼自己住的那栋楼,又看了看那个女人住的那栋楼,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见面的蔓,天啊,这不就是蔓说的小三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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