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姐妹三个都有大名，但相互间不叫大名，叫名字中的一个字。老大虹对老三英说，英，叫蔓吃饭。英说，蔓，吃饭了。幼儿园的露天平台上，天天响着姐妹三个的笑声。园长也学着姐妹三个叫她们：虹，英，蔓。园长都这么叫了，同事就跟着叫，反把大名给叫疏了。你要去幼儿园找三姐妹，千万不要叫大名，你说找刘丽虹，找吴小蔓，找韩英子，没人知道你找谁。
八月中，单位来了三个大学生，就住在大院的一楼宿舍里，天天一起上下班，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在大院里散步，大院里总有三个人的影子，还有声音：说话声，笑声。
先是虹发现了这三个人。三姐妹在幼儿园高高的平台上说话，虹的耳朵就跑到下面的大院里，跟着眼睛也跑到大院里。有一天，虹说，关里来了三个大学生呢，一个高，一个黑，一个娃娃脸。蔓和英听了，没往心里去，人家是大学生嘛。虹是个热心人，幼教是她的本职，可是她觉得她的本职工作不能只是教小朋友，也包括负责幼儿园的一切事。所以阿姨忙不过来时她就成了阿姨，杂工忙不过来时她就成了杂工，虹一带头，蔓和英就跟上，三姐妹忙前忙后，园长看了就很高兴，这就是她的理念。园长在大会上表扬三姐妹，还说，幼师就应该是个阿姨，还应该是个杂工。园长私下里还对三姐妹说，将来不知谁有福气娶你们啊。虹和蔓听了就呵呵笑，只有英的脸红得像一团火。
热心的虹很快就把三个大学生的身份打听清楚了，她咋咋呼呼地说，三个名牌大学生呢，两个中大的，一个华师的。蔓和英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明白了就笑做一团。虹不高兴了，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辛辛苦苦打听回来，你们就这样嘲笑我？蔓就站起来，走到虹身边，抱了抱她的肩，安慰说，虹，你辛苦了。虹说，我们三个跟他们三个是一届的呢。英听了就对着虹笑。蔓说，他们早四年。虹听明白了，却追着英打，她听得惯蔓的语气，却看不惯英的笑容。蔓和英这才知道，虹对那三个大学生上了心。
这天黄昏，蔓和英站在平台的栏杆边，静静地看着大院。一会儿班车进来了，下来一车人，最后是三个大学生。蔓一下子就把目光放在高脸上，好一张周正的脸。高正跟娃娃争着什么，一口整齐的白牙齿，蔓就有种触了电的感觉。英把三个人都看了个遍，把模样都记清了，心里说，大学生是有些不一样。
高和娃娃很有意思。三个人在大院里打乒乓球，两个光板球拍，一个黄色的乒乓球。球台是水泥面的，很粗糙，高和娃娃很用力地打，一会儿球就破了，高就让黑去买球，娃娃说，买一个。黑就真买一个。一会儿球又破了，高又让黑去买。黑不服气，说，凭什么就该我去买？娃娃说，华师的不服啊，今天咱们就欺负华师的，咱们比赛，谁输了谁去买。可是没有球如何比赛呢，高手里捏着破球，眼睛看向旁边的两个小朋友，他们正在玩一个乒乓球呢，两只小手，你推过来我推过去。高走过去，说，小朋友，借乒乓球一用。话没完，球已经到了他手里。球的主人不干，哭着走了过来。高就在口袋里摸，摸出一个工号牌，随手交给小朋友，说，换你的球。小朋友拿着工号牌看，指着上面的数字念。
三局打下来，黑输了，灰溜溜地往大院外走。一会儿手里拿了个球过来。又是三局，黑又输了，又往院外走。这个下午，黑一共往外跑了八次，英的目光就一直跟着黑，没来由地叹息一声，心里竟然起了些温柔的感觉。三个人打累了，坐在水泥球台上休息。高向小朋友招手，小朋友拿着工号牌走了过去。高把一个新球递过去，顺手拿回工号牌，说，咱们两清了。小朋友号啕大哭。高向四周看看，捡起一个破球递过去，说，买一送一。趴在栏杆上的蔓噗嗤一声笑了，说，坏人。
三个大学生这才知道平台上有人，一齐往平台上看，都有些呆了。蔓和英走回幼儿园内。三个大学生还盯着平台看了半天，然后才回到宿舍冲凉。高在水龙头下引亢高歌，娃娃在厅里念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蔓一直认为是高带着黑和娃娃来幼儿园找她们的。三个人进了门，却不直接找她们，去找园长，让园长带他们参观。他们说，将来孩子要来这里就读，他们先来考察一下。园长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新分配来的，只有刚走上社会的人才会做这种傻事。园长把三个人让进会客室，让虹给他们泡茶。虹泡茶的时候，蔓和英就躲在窗后看着。园长在审他们呢，年龄、出生地、毕业学校、部门。三个人倒还老实，如实交代。园长就忙自己的了，让虹陪他们参观。虹就招手叫蔓和英过去，一人带一个，她倒是很会分配，蔓陪高，英陪黑，自己近水楼台，霸着娃娃脸。蔓踏踏实实走到高的身边，心里对虹一万个感激，她还一直担心虹看中了高呢，没想到她喜欢的是娃娃脸。英看着黑，想起那天打球的事，他来来回回地跑去买球，就笑了。黑也看着英笑，英就低下头，一会儿把头抬起来，看着黑还是笑，黑倒是不低头，只看着英笑。两人傻笑了一阵，英就发现走廊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就笑着说，我带你参观一下吧。黑说，好啊。这两个老实人就楼上楼下的看，一开始还是参观，到后来就是找人，满大院里找不见那四个人了。
那会儿虹正陪娃娃脸站在楼顶上吹风呢。娃娃脸说，这儿真凉爽。虹说，哪有白云山凉爽呢？娃娃脸到底是中大的，一下子就明白虹的意思了，说，明天我陪你去爬山？虹求之不得，好啊。虹心里得意着呢，高兴自己眼疾手快，心里一团火往上蹿，脸上居然起了片红云。娃娃心里长了只手，想摸一下那片红，却抬手摸了下鼻子，手指上竟然有薄荷的味道。
高和蔓走得更远，他们从幼儿园前面的马路上一直往西走，走进一家甜品店。高进门就对老板娘说，来两碗绿豆糖水。高说，这里的绿豆糖水可好喝了，我一周要来喝一次。蔓说，你还挺会照顾自己的。高有些恬不知耻，说，我也会照顾你。老板娘拿来一碗绿豆糖水，高就让给蔓，蔓又让给高。高说，我刚才说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能让我打自己的嘴巴。蔓就笑了，说，什么呀？老板娘又拿一碗绿豆糖水过来，高就大口大口的，像喝水一样，嚼都不嚼就吞了。几口把一碗糖水喝光了，然后就看着蔓喝。蔓说，肚子里凉不凉？高说，不凉，爽翻了。等蔓喝完了，高说，还来一碗？蔓说，你把我当雪柜呀？
英最后把黑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给他泡岭头单丛。黑不会喝茶，不知道那是好茶叶，英轻易不拿出来喝的。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英看着，问他香不香？黑说香，又补充说，好茶。英就笑了。黑说，你笑什么？我不会喝茶。英说不是啦，低了头笑。然后抬起头说，你知道我们叫你们三个什么？黑说，叫什么？英笑得差点岔了气，说，一个叫高，一个叫娃娃，你叫黑。黑不笑，竟然说，特征倒是抓得很准。英说，那你叫什么呀？黑说，我叫陈赫。英睁大了眼，说，咋叫个沉河呢？多不吉利呀！黑解释说，耳东陈，显赫的赫。英只顾低头笑。黑就看着英，说，看你样子挺老实的，原来也很坏呀。英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来不幽默的，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
吃晚饭时，娃娃对高和黑说，明天去见一个同学。明天是周日，娃娃一早起了床，洗刷干净，走到大院外的马路上等虹。虹来了，两人顺着马路牙子并肩走着，特意绕过一条马路，走到一家早点店，吃粥和肠粉，然后一起去爬白云山。高和黑不知道娃娃重色轻友，直睡到十一点多，两人先后起床，结伴去市场买菜。买了菜回来，一起做饭，吃了饭看电视，电视不好看，就把游戏卡往电视上插，打坦克。打到三点多，也打乏了，看看墙上的挂钟，娃娃还没回来。高说，去院里打羽毛球吧？黑说打吧。两人在院内找了块空地，你一拍我一拍，打得有气无力的。两人的兴趣都不在球上，眼睛老往幼儿园的平台上走神。一会儿，蔓和英就趴在平台的栏杆上，看高和黑打球。高偶一抬头，看到了蔓，蔓就对他扬手。黑往上看，看到英，英对他笑。高和黑就打得起劲了，打出一身汗。
高看着平台说，下来打球吧，双打。一会儿蔓和英换了运动服，从平台的台阶上往下走，蔓一身浅红，英一身纯白，长发都扎在脑后，英姿飒爽，看得高和黑呆了。
到下午五点钟，娃娃和虹爬完山回来，到了大院门口分手，虹走幼儿园的侧门，娃娃从大院门口进来，走到院内，看到四个人正打得热火朝天。娃娃傻了眼，心里说，这四个人不傻呀。高看到娃娃，心里一动，说，文德，你不是说请我们吃湘菜吗？文德说，我啥时候说过请你们吃湘菜呀？高说，陈赫你作证啊，文德说话不算数。黑还没说什么，蔓开口了，说，好啊，好啊，我好久没吃湘菜了。文德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里，百口莫辩。这时虹突然出现在平台上，大声说，谁请吃湘菜啊？听者有份。蔓说，下来下来，娃娃请我们吃湘菜呢。
高看虹和娃娃一上一下的站着，两人都一身休闲打扮，觉得这事不简单。先在心里暗笑，接着用嘴角窃笑。高的表情都进了娃娃眼里，看得他心里发虚，就说，请就请。
都回去冲凉，约好六点半在老湘亲门口集中。三兄弟先到了，站在门口聊天。黑说，咋舍得破费？娃娃说，大财不出，小财不入呀。高说，你是发了回不义之财吧？娃娃听了吃一惊，上周还真拿了笔稿费，在总署的权威杂志上发了篇论文，高大概是看到文章了吧？正说着，三姐妹来了。都穿着连衣裙，虹一身橙黄，蔓一身石榴红，英一身荔枝白。娃娃说，秀色可餐啦。
六个人走进去，食客都把目光投过来，老板娘赶紧跑出柜台，酸溜溜地打招呼，哎呀，我的三个兄弟呀，快坐，姐这就给你们倒茶。好像商量好了，虹跟娃娃，高跟蔓，英跟黑，双双坐了。一对人之间隔着一把椅子。虹笑着看娃娃，说，姐都叫上了？娃娃说，叫声姐不吃亏，打折呢。虹一脸的不屑。
老板娘利索地摆上碗筷茶杯，亲自倒茶。服务员把空椅子撤了。老板娘看出了门道，嘴就不闲着了：兄弟呀，几天没来，都找女朋友了，看一个个嫩得像白菜心，掐得出水来呢，是带来给姐相看的吧？
娃娃说，般配不？老板娘说，般配，一百个般配。看着娃娃说，今天吃啥？由着你点，姐请客。娃娃看着虹说，吃啥？你来点，俺姐请客呢。虹脸上飞起一片红云，扭头看蔓，再看英，说，英，你点吧。娃娃看着老板娘，说，我媳妇害羞呢。老板娘一脸坏笑，把嘴凑到娃娃耳边，耳语：姐等着我弟媳害喜呢。娃娃苦起个脸，摇了两下头，挥手赶老板娘走。老板娘哈哈大笑，把点菜牌交给身后的服务员，照顾别人去了。只听隔壁一个客人跟老板娘打趣，哎，老板娘，我天天来吃，你咋就不给我免单呢？老板娘一脸严肃，说，你又不是我弟。
英一个劲地笑。娃娃说，别尽顾着笑，你点个菜。英倒不客气，说，我点个带皮牛肉。娃娃就看着黑笑，说，这么快就知道你爱吃带皮牛肉了？黑辩解说，我没告诉她呀。娃娃说，那就一人点一个菜，男替女点，女替男点，看是不是心有灵犀。娃娃带头，点剁辣鱼头。虹点红菜苔。蔓点腊味合蒸。高点炖甲鱼。黑点炝炒包菜。英听了脸就红成火烧云。虹看着英红了脸，心里就有些不乐意，觉得三对人里，还就她和娃娃达不成默契。一会儿菜上了，大家吃得热火朝天，黑一头一脸的汗，连鼻涕都吃出来了。英殷勤地侍候着，一张张地给他递纸巾。虹越吃越没味，好像舌头打了麻药。人家黑和高，怎么就能点到女朋友喜欢吃的东西呢。其实娃娃点剁辣鱼头是费了心思的，这是一个大家都喜欢吃的菜，可是虹偏偏不喜欢吃鱼，就喜欢吃猪肉。那盘鱼她一筷子也不动，娃娃专门挑了两块面筋肉给她，她愈加生气。蔓说，虹不吃鱼，你别夹了。娃娃一听就急了，赶紧叫老板娘加菜，老板娘亲自来了，问：弟要加个什么菜？娃娃说，有什么招牌菜？老板娘报了一串菜名，所有菜都是招牌菜。娃娃不知如何取舍，脸就白了，原来还以为自己心眼多，没想到倒是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好好的点菜，搞什么男替女，女替男呢？英看着就着急，抓过黑的手，在上面写猪肉。黑就在娃娃的大腿上写猪肉。娃娃就在一串菜名里挑了个农家小炒肉。英松了一口气，看着黑笑。黑趁机就把英的手抓紧了，英抽了两下没抽走，就由着他抓了。
等小炒肉上来，大家都吃饱了，虹也就吃了两筷子。可是心里到底平衡了，脸上就带点笑。大家一齐往回走，虹故意落后，等娃娃走过来，低声说，你跟老板娘挺熟的嘛，都咬耳朵了。娃娃觉得这个醋吃得太没道理，可是心里高兴，这个女朋友算是到手了嘛。娃娃说，嫌我没先咬你呀？抱着虹就咬耳朵，虹一挣扎，嘴唇就贴着面颊一路滑到脖子上，虹觉得脖子上像水一样的掠过，忍不住惊叫出声。
二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啊。其实不光出名要趁早，干什么都要趁早。应该说，娃娃是最得这句话精髓的。他是这批大学生里最早成家的，最早生孩子的，最早提副科长的，最早搬出单身宿舍的。似乎是一转眼的事，有一天，虹和娃娃抱着孩子来了大院，小家伙眼睛很大，眉毛黑黑的，鼻子高挺，从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出虹和娃娃的影子。他长得可漂亮了，虹和娃娃长相上的缺点，他一样也没取。英惊喜地把孩子抢过来，抱在怀里，怜爱万分地亲亲这里，摸摸那里。还没过足瘾，小家伙已经到了蔓的手上。蔓的喜爱有些夸张，龇牙咧嘴的，简直就是在掐。小家伙倒不认生，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任由大家像传递奖品似的传来递去。逗弄了好一会儿，大家才想起问名字，虹说，叫文章。蔓说，名好，姓也好，幸亏老豆是名牌大学生，也幸亏老豆有个好姓。六个大人陪着孩子在大院里玩，直玩到午饭时间，高提议去老湘亲吃饭，他请客。虹却说，要回家吃，家里做好了。就把文章从英的手里接过去，捏着他的小手向大家摇，拜拜，跟阿姨拜拜，跟叔叔拜拜。
剩下的四个人还是去老湘亲撮了一顿，高请客。点了四个菜，一个豆腐鱼头汤，吃得没滋没味的。有些日子没在一起吃饭了，老板娘看到他们都有些诧异，连说稀客，送了两支珠江啤酒。娃娃和虹结婚的事她也知道，问在哪儿摆的酒。高说广州酒家。老板娘就哼了一鼻子，说没情没义的东西。又问高，兄弟，你几时摆酒？请不请我？高说，你是我姐，哪能不请呢？老板娘却说，你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黑看了看老板娘，以为接下来该说他了，老板娘却扭了下屁股，进了厨房。吃完饭出来，进了大院，四个人就分开了，高和黑回宿舍，英和蔓回幼儿园。英走了几步，扭头看了看两个男人的背影，就知道所谓的姐妹和兄弟情分，该慢慢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