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过后，方进闲步到作坊东边的小院。南边的院墙下，岳玉君光裸着上半身，双臂平展，小臂中央垂挂着装满水的水桶，挺直的双腿丝毫没有打颤。
“达之几时回去的？”
方进背着手站定在他面前，赞许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些许瘦小的身子因为日积月累的锻炼而变得健硕，略显粗壮的手臂也形成小小的肌肉凸起。
“戌时三刻回的。”
放下水桶，确保一滴都不溢出。接过方进递来的干棉帕，岳玉君动作麻利的擦干身上汗渍，疑惑道：“师父这个时候该在朝阳台赏月，怎会来我们这里？”
方进白了他一眼，佯装不悦，“哦——？这里寸土都是我的，哪里去不得。偏生你来安排我的行踪？莫非你日日监视我不成？”
“不敢不敢。”岳玉君吓的退缩，吱吱唔唔的解释，“只因师父每日必去朝阳台，今日不曾去，我才随口问起的。惹师父不悦，我闭嘴便是了。”
方进扭头看向东南角，果然站在这里能将朝阳台一览无余。他总是喜欢站在高处俯览整座方府，犹如立于云端的神仙视万物平凡。现下他仰望朝阳台，心神异常宁静，没有高处不胜寒的孤冷，更多的是对曾经岁月的回忆。
灰败眸子里瞬间闪过晶亮，之后变得炯炯有神起来。藏于骨子里的不可一世重新握回主导权，久经沧桑的脸上傲气十足的冷笑。
“玉儿，记住师父的话。”余光扫到那大汗淋淋，微微粗喘的少年，青涩的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方进指着高处的朝阳台，“你若留给他人踩死自己的机会，那里便是你永不能到达的地方。”
岳玉君抬头看他所指向的地方。自从进入方家作坊，每日黄昏眺望朝阳台上迎风而立的师父，他有时会同情他的孤单；有时会羡慕他的财富；有时会猜度他此时的内心；有时会悲伤自己的薄弱，永远不可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轻叹一声，方进伸手拍拍小徒弟瘦小的肩，率先往岳玉君和孙思君居住的屋子走去。
“师父，你怎会来？”
何大虎端着一盆水从房里出来，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方进和岳玉君。
“咳咳！”方进尴尬的走进屋内，轻声问：“思君的伤势如何？”
“哦，请过脉了。”何大虎跟在方进身边絮絮叨叨的禀告：“老大夫说是皮肉伤，没有内伤，不碍事儿！不碍事儿！”
“嗯。”见孙思君吃过药已昏昏睡去，方进转身出来，吩咐道：“你去叫他们到议事堂。思君有伤在身，就别叫他了。”
“是。”何大虎答应了，将盆里的水泼去，才去召集师弟们。
“你跟着我先过去。”
方进走在前，岳玉君跟在后。
议事堂。
方进坐主位，除孙思君之外的其他人都默默垂首站着。门边站的是作坊里三位老管事，一个个怀抱账簿，面色凝重。
仅方进一个眼神，其中一个老管事立即恭恭敬敬的捧着账簿上来，点头哈腰的笑道：“老爷，昨日清点好的新绸已装入木箱，今早装车时又清点了一回，这是记录。”
拿过账簿仔仔细细的翻看，他沉默不语。其他人也不敢吱声，屋子里静得连蚊子发出的细弱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随意将账簿放在桌上，一一审视站在面前的众徒弟，最终目光定注在何大虎脸上。
“大虎啊。”方进端起桌上的茶杯，凑近唇试了一下水温。原本滚烫的茶水已温凉，茶叶的涩味浸入水中。
何大虎讪讪上前一步，“师父。”
“一会子回去，给玉儿讲讲林府的事情。”看向默默不语的岳玉君，方进故作淡然的问：“我昨儿给你的牌子可带在身上？”
“在。”岳玉君立即掏掏怀里冰凉的银牌子，双手捧上。
方进双手端着茶杯，并不接过，“你留着，可别丢了。待到林府，他们只认咱们方家的牌子。”
“嗯。”岳玉君又揣回怀里，后退一步回到自己的位置。
“今日回去管事去列个单子交给玉儿，明日天亮便出发吧。”放下冷掉的茶，方进端正坐好，直视岳玉君，“玉儿，可有相好的人陪同你一起？”
岳玉君眨眨眼睛，略微踌躇，说：“有几个平日里关照我的师兄，不知能否请他们受累陪我走一遭。”
“哈哈，不错不错。”方进满意的点头，说：“你可会写他们的名字？”
“昨儿师父说要我送绸去落井村，我便早已和师兄们商量过。此时也拟出名册，只等师父作定夺。”
方进不语，伸出大掌来。
不敢迟疑，岳玉君从袖袋里抽出写满人名的纸双手捧举过头，微微低首、恭恭敬敬的送上。
气氛在这一刻凝结，当方进默默阅读纸上的人名时，下面站着的所有人都齐看向瘦小的岳玉君。这少年来作坊不过半年时间，竟能拟出那么一堆人名来？难道他之前便与这些人相熟？
“小师弟，果真是深藏不露啊。”鲁青冷眼瞟向岳玉君，讪笑道：“你来咱们这地界没有一年吧？怎么比咱们这些人还熟门熟路的呢？”
“二师兄此话说得无趣。”岳玉君平声反驳，不卑不亢，“我才来的那一个月连作坊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晓，几次迷失在北院库房的夹道里。如今才勉强记得一些路罢了，何故二师兄说出此等无趣的话呢？”
鲁青看向何大虎，笑问：“大师兄，你出去办差事，哪次带的是自己人？”
“呵，我哪里有小师弟的人缘好。”何大虎冷嘲，因距离师父最近，他几乎把最上面的一排五个名字看得真真切切。故作惆怅的叹息，“这些人平日里装得老实厚道，哪里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个暗藏外心呢。我对他们不薄，竟没有一个人心是向着我的。果真天底下瞎眼的人多，心亮的人少。”
冗长的一段寂静之后，鲁青忽然邪魅一笑，问：“大师兄，听外面的传言，咱们作坊里有奸细。你当初也暗中查了许久，可有什么消息么？”
“奸细自然是有的，且还一直未离开方家。”何大虎冷笑，瞥了一眼身后淡定不语的岳玉君，“自从大小姐回家之后，这若大的宅院里哪天消停过？还不是一些奸诈小人暗中干出来的勾当。”
“嘿嘿，大师兄，说话可要有凭据，别无赖好人。”鲁青话中有话，意在言他的好心劝阻。
“天底下龌龊之事哪里会明摆着的。若没有奸细，怎能把这好日子给搅和的一刻不得安生？”何大虎冷嘲热讽，一股子火药味像连珠筒似的射出来，字字都直指岳玉君。
又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方进也不作声，何大虎的胆子便大起来，伸出手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你说，你带了多少人进到作坊，嗯？”
“大师兄，我来作坊才半年，并且是跟随大小姐一起来的。之后又有杨七叔作保，拜了师父，收为徒。”岳玉君字字铿锵，毫不畏惧，又说：“在我之后，作坊里从未进来新学徒。并且这些与我相交的师兄们……”环视站在身后数十个人，“大师兄该是先于我熟识的吧。”
“你！”何大虎愤愤，指着岳玉君鼻尖的手指颤抖不已，“你胡说八道！我怎会与你一样结党营私？”回身抱拳道：“师父，小师弟孤身一人来到作坊，却在半年间与这么多人勾结在一起，定是暗中图谋不轨。请师父将他及名单上的人一起囚禁柴房看管，待查个水落石出再作定论。”
隐藏在眸子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岳玉君内敛心神，表情依旧平淡无波，语速徐徐的说：“师父，各位师兄，我是什么人，来到方家作坊怀着什么意图，相信师父心中有数。”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那块银牌子，平展在掌心掂量掂量，“若大师兄甘愿辛苦，我让出罢了。”
“混账，你以为这是儿戏吗？”
何大虎暴怒的像吞了火药，抓起岳玉君的衣领半提起悬空，斗大的拳头便对准他的小脸挥过去。只要一拳，便能把他的鼻梁骨打得粉碎。
“住手！”
一声喝斥，方进大掌拍得桌子巨烈的晃动几下，连同冷掉的茶液也洒了出来。茶杯盖更是震得滑下，摔落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
何大虎瞬间松了手，岳玉君毫无预兆的摔在地上，被后面的师兄们纷纷上前扶起。
“无端猜忌同门，行为暴戾乖张，嫉贤妒能不知进取，犯错亦不知悔改。”一口气细数何大虎的错处，方进怒目而视，眼神仿佛射出一道寒光要杀了站在面前的大徒弟，“何大虎，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师父吗？”
“大虎不敢！”何大虎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
“哼，我看你气焰嚣张，行为猖狂，也该好好的罚你一罚。”方进冷斥，“还不去祖师面前去思过。”
“是。”何大虎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站起来时，他几乎用唇语说着：走着瞧！
岳玉君冷眼回视着他，不惧不怖。
“把这账簿拿回去吧，好生安排安排，带足盘缠和买路钱。”方进食指敲打桌上的账簿。
“是。”老管事拿回账簿，答应着去了，其他几个管事也鱼贯而出，各自忙活去了。
方进起身，挥挥手，“你们也去吧。”
“是，师父。”
众人纷纷离开，岳玉君走在最后，一步一回头看着方进疲惫不堪的倒回椅子上休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