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去看看姨妈,不知她的病可好些了。”
方雪琴缠好丝线放在江云心的身边小笸箩里,见她无动于衷,试探的问:“娘要不要一同前去?”
“雪儿。”江云心拿着绣花针,怔怔的看着她,说:“你爹那日走的时候说了什么?”
方雪琴仔细回想片刻,说:“爹爹也没说什么,只说‘从未后悔’四个字。后来他上马走后,姨妈笑了,姨丈也笑了。”
江云心释然而笑,“雪儿,将这个交给姐姐。”从袖中拿出一只雕有双生花的玉镯子。
方雪琴疑惑:“要我说什么呢?”
“不必说什么,她看了便知,病也会好的。”江云心真正的释怀了。
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雪琴出了家门,骑着马儿直奔向山的东面的杨宅。
杨宅,白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奠”字,大门敞开,来来往往的人们眼睛红肿,腰上系着白孝带。杨七的大徒弟指挥着师弟们准备丧礼的所有器物。
若大的院子里聚集了江湖上的有名号的、没名号的;商贾中大富的、小富的;官府中品级高的、品级低的;贩夫走卒来自天南海北……杨七的威望不仅仅是一个“响”字了得。
当方雪琴骑马来到杨宅的大门,立即被迎入府内,见到跪在灵堂前烧纸钱的杨柳儿。
“表姐。”
方雪琴怔愣住了,棺前牌位上写有:先父杨氏隐七之位,先母杨江氏慈心之位。
“雪儿,姨妈该顺心顺意了吧。”杨柳儿从手中拿出一只玉镯子,“这是我娘临终前交给我的,一定要留给姨妈。”
“为什么。”方雪琴跪在地上,拿出带来的那只玉镯子,与杨柳儿的摆在一起,“姨妈,这是娘要我带来的,娘说姨妈看见就会明白。”
“呵,双生花,双生花……”杨柳儿红肿的眼已流不出泪水,她拿着两个玉镯子放在灵前,“娘,你安心的走吧,姨妈不再怨恨你了,你安心的和爹爹一起走吧。”
“姨丈?”方雪琴猛然回神,“他……”
杨柳儿抚摸着供桌上横放的一把飞刀,上面血渍已干,“爹爹见娘去了,此生再无留恋,便一刀插进胸膛……陪着娘去了。”
“不——我不相信。为什么?为什么?”方雪琴发疯一般的抓住杨柳儿,“表姐,姨妈未死,姨丈还在,他们活得好好的。表姐,表姐。”
“他们已死。”杨柳儿抱住嚎啕大哭的方雪琴,呢喃着安慰:“雪儿乖,不哭。让爹爹和娘安心的去吧,至少在另一个地方没有怨恨、没有觊觎、没有哀伤。”
“表姐,是雪儿的错,都是雪儿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呜呜,我的错啊……”
方雪琴闷在杨柳儿的怀里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了。如果不是她那固执的娘,如果没有她那薄情的爹,如果她早一些劝母亲释怀,早一些带着玉镯子来见姨妈,姨妈不会久病不医撒手人寰,姨丈更不会自戕随妻而亡。
“雪儿,别哭了,别……”
杨柳儿心跳的厉害,一口气闷在胸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抱住方雪琴的双手无力的垂下,身子更是往后跌去。
方雪琴本就闷在她的怀里,身体的重量几乎倚在她的身上。这下杨柳儿向后倒去,连同她也跟着往前扑。
“你们两个。”
有力的两只胳膊将小姐妹一同圈入怀中,杨柳儿半眯着眼睛看去是岳玉君,连方雪琴也嚎哭着重新扑进安全的臂弯里。
“宣哥哥,姨妈和姨丈……殁了。”
“琴儿不哭,快看看柳儿小姐,她的脸色不好。”岳玉君一边安慰,一边单手托着杨柳儿坐在蒲团上。
“表姐。”方雪琴抹抹眼泪,见杨柳儿面色青紫,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手紧紧的抓着胸口的衣襟,睁大的眼神涣散,“糟了,宣哥哥,你先在这里陪着表姐,我去去就来。”
岳玉君点点头,看着方雪琴箭冲似的跑出去,一溜烟的没了影子。
院子里人越聚越多,杨七的徒弟们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迎来送往,没有人注意到灵堂里。
“这是怎么了?”
方进来吊唁,首进门便看见岳玉君托着杨柳儿的后颈,而她正大口大口的短促呼吸。
“来了来了。”
方雪琴一路狂奔终于从杨柳儿的房中拿来药盒和一碗黄酒,取出两枚药丸放在她的舌苔下,又含了半口黄酒嘴对嘴喂进她的口中。
“琴儿,这是什么病根?竟然用黄酒送服?”岳玉君疑惑,以前只听说过用黄柏煎汤送服,从未听说用黄酒的。
方雪琴叹声,“表姐这病根是胎里带的心悸毛病,黄酒性温,送药可祛寒湿,又活血温补。”
“又来鹦鹉学舌,你几时听来的这些,我怎不知。”杨柳儿气弱语轻的问,胸口渐渐通顺了许多。笑言:“今日倘或你不来,恐怕此刻要随爹娘去了。”转眼看供桌上的牌位,不免又是一阵哀恸。
“柳儿,不如你随我回方家吧。”方进叹气,又说:“雪儿,你也一同回去。”
杨柳儿拒绝:“不!”
方雪琴更是不愿意,“爹爹自己回去吧,女儿宁愿拖着残疾的腿陪在娘的身边。”
“唉,你们两个……”方进看向江慈心的灵位,“真是像极了她们。”
手紧紧握在一起的小姐妹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方雪琴起身拿下供桌上的两只雕有双生花的玉镯子,刻有“慈”字的一只戴在杨柳儿的腕上。
“我来。”杨柳儿拿过刻有“云”字的一只戴在方雪琴的腕上,抬起头对着江慈心的牌位,说:“娘,你说的对。”
“姨妈说了什么?”方雪琴好奇的问。
杨柳儿微微一笑,慢慢站起来,面对方进,说:“姨丈,我娘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生至爱不变’。我想姨丈最是明白的人。”
哀莫大于心死,方进转身往大门外走去,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师父。”岳玉君追随而去。
方进站在大门外仰望天空,喟然长叹,“心儿,我与你终究是无缘无分,落得一世空牵挂。”回头见岳玉君担心的瞅着自己,挥挥袖,说:“你且在这里陪着她们,待头七过后再回来吧。”
“是。”岳玉君躬身作揖,目送方进驾马而去,将一生的遗憾留在无限的自责中。
头七过后,杨柳儿将家中的银两一分为二,一部分留给自己,一部分平均给家中的老老少少。
杨七的徒弟们本不想收下银两,只说让岳玉君留下,再大师兄和向达之领头,重振杨家镖局的威望。可杨柳儿另有打算,心意已决,众人便也不好再强求什么。
岳玉君和方雪琴陪着杨柳儿一起送走了家中的人,唯有向达之留下处理后事。
清明至,细雨绵绵,杨柳儿手举火把点燃被泼过油的灵堂,后面一副棺材里躺着杨七和江慈心。
“爹爹,娘,女儿送你们上路啦。”
杨柳儿大喊一声,手中的火把丢进棺材下面的柴草堆里,立时熊熊大火吞食了棺材。她解下随身的一块玉佩丢进大火中。
“爹爹,娘,这块玉佩就是女儿,它会代替女儿常伴膝下,慰藉爹娘牵念之苦。”
杨柳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抹掉颊上的泪,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向达之动作敏捷的阖上两扇雕花大门,两边的厢房也被岳玉君点燃。此刻整座杨宅被大火吞食,将漆黑的夜照亮似白昼,连天上的云也被浓浓的烟气染成火红色。
“柳儿小姐,走吧。”
“好。”
三人一齐出来,杨柳儿最终锁上大门,与方雪琴一同钻进马车。看着自己的家从雕梁画栋到残垣断壁,她不知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
“表姐,我们走吧。”方雪琴知道离开熟悉的家是多么的痛,那****虽然昏迷不醒,可隐隐约约的痛仍感觉得到。
马车行驶到山脚的转弯突然停下来,岳玉君率先下去到后面解开单匹马儿的缰绳,牵着走到马车边。
“宣哥哥,你要回去?”方雪琴依依不舍,眼睛里闪着泪光。
岳玉君单手将她拢入怀里,轻声说:“我会救出杏花姐姐,你再耐心等几日。”
“宣哥哥,我的脚残疾了,你会嫌弃我吗?”方雪琴哽咽的垂下头,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傻丫头,你可是黑山坳大当家黑山虎许配给我的小媳妇,自能因为小小的脚伤而自我厌弃呢。”岳玉君贴着她的耳边,极小声的说:“待我们成年,我便去求岳母大人,请她将你嫁与我做媳妇。”
“宣哥哥坏死了。”方雪琴嘟着嘴巴抱怨,才看了他一眼,立即笑靥如花,用力的点头,说:“我等你。”
岳玉君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这是岭南一带的花种,名叫朱槿。据说开出的花朵极大极红。想来你住的那地方有热泉,四季温暖如春。这花种在那里极妙,又可做脂胭。”
“从哪里得来的?”方雪琴欣喜不已,将纸包收入贴身的荷包里。
岳玉君笑说:“从二师兄那里偷来的,前些日子他到岭南去收丝,带回来这些花种。我见他不留神,偷了一把出来。”
“真真是学坏了,怎就把孙师兄那点子小聪明学得一模一样呢。”方雪琴食指戳戳他的额头,提了孙思君,不免又悲从中来,低声问:“齐妈妈……真的死了?”
岳玉君叹息,点头,“殁了。孙师兄用马车运回本家去了,找个好的风水宝地埋了,也算是入土为安。”
“那孙师兄呢?”方雪琴忧心忡忡,怕孙思君怨恨她,怨恨爹爹。
岳玉君安慰的笑说:“别担心,孙师兄能吃能睡,已解开了心结。现如今我与他每日跟着师父学习煮茧的技艺,连大师兄都眼馋的紧呢。”
“大师兄其心不正,你可要防着点儿。”方雪琴接过杨柳儿拿来的点心盒子塞进马鞍上的
“无妨,他不敢大张旗鼓的为难我。我每日跟着师父,他怕我在师父面前说坏话。”岳玉君整理一下方雪琴散乱的发辫,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儿,惊道:“哎呀,我可忘了一件大事。”
“何事?”方雪琴疑惑。
岳玉君深呼气,说:“师父要我勤学苦练三年,估摸着这三年我都不能跑出来见你。”
“爹爹有意安排,你和我无可奈何。”方雪琴叮嘱:“宣哥哥,倘或你在方家呆不下去,便来这里找我。我们远走高飞,再不与方家有瓜葛。”
“好。三年后若是一事无成,我定拜别师父,带你远走高飞。”岳玉君与方雪琴三击掌为誓,恋恋不舍的上马,与向达之和杨柳儿作揖道别:“柳儿小姐,向师兄,保重。”
“宣弟保重。”向达之作揖道别。
杨柳儿福了福,“宣弟保重,三年后一定要来找我们啊。”
“是。”岳玉君星目如辉,看向梨花泪雨的方雪琴,柔声叮咛:“琴儿,等我!”
“宣哥哥,我会一直等你。保重啊!”
方雪琴用力挥着手,骑马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连奔驰的马蹄声亦渐渐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