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的染布作坊里,小厮急匆匆通报方老爷关于大小姐平安归家之事。这方老爷便是方雪琴的父亲,名方进,乃是清水坊的首富,百姓亦称他为“清水方”。
方进知晓女儿回到家中,心中又惊、又喜、又怒,顾不得交待作坊管事的诸多事宜,便领着小厮骑快马赶回到方府。
从大门口到内院,心急如焚,脚下生风,眨眼间来到正房东边的花厅,隔着门便听见小妾陈素兰与方雪琴互相假意奉承,实为争夺掌家之权,不由得怒发冲冠。
幸好老管家挡在他身前,又适时推开门禀报:“老爷回来了。”
此时,方进双耳不闻,双眼只看见亭亭玉立的女儿,大步流星过去,抬手便是重重的“啪”一声打在稚气未脱的瓜子小脸上,“不孝女,你还有脸回来?!”
“爹爹!”方雪琴捂着左半边脸,立时呆若木鸡的盯着怒火冲天的父亲。
方进高高抬起手,气红了眼睛仿若燃着两团火焰。两年来他的急、痛、悲、怒、不舍……全部化作此刻的恨,想要掌掴这个年幼不知险恶世道的女儿,让她永远记得做错事后要承担不能逃避,否则将会造成更多的错。
第二巴掌扇在方雪琴的右脸,打得她扑进兰姨娘的怀里,整个人已经呆呆板板的没了反应,泪眼汪汪的瞪着怒发冲冠的父亲,脸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方进又抬起手,又要抡下来时被杨七一个箭步握住手腕。
杨七急道:“方兄,你如何下得了手呀。”
一直默默存在的岳宣大步冲过去,将方雪琴从兰姨娘的怀里挖出来,紧紧的护在自己的臂弯内,背转身体阻隔父女俩。
兰姨娘也佯装阻止的站到方进的身后,涂了蔻丹的手抓住他的衣袖。
“兄莫要护短,娇纵了她。”方进气得咬牙切齿,指着方雪琴责备道:“此女累及亲母失子之痛,然知错而不改,竟偷跑出家遭歹人劫迫入匪山,那匪首书信要白银万两,弟区区小户商人,便是卖掉家产也没有万两白银呀。唉!”
杨七搀扶方进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听他絮絮而谈。
方进握紧拳头,垂头叹道:“我夫妻仅有一女,虽疼如至宝,可实在拿不出这多的钱来,三月后那匪首扬言已将小女杀之,我夫妻万念俱灰、心如死水。两年来拙荆思女心切,一夜愁白了头,面容如老妪,夫妻亦没了昔日的恩爱。一年前兄忽闻小女仍活在世间,我日思夜盼……唉!真真是熬着日子活过来的。”
“熬着日子?”杨七娘走过来,一把从岳宣怀里拉回方雪琴护在胸前,怜疼的抚着两团滚烫红肿的脸蛋,“哎哟,真真是狠心的爹,竟把孩子打成这样。”不由得泪如雨下,禁不住对方进暴怒的责骂,“你还是她的亲爹吗?两年来,你将我的妹妹送到慈恩寺戴发修行,名为祈福,实为逐出家门。你让这娼门的女人嫁进来做妾室,全然不顾念夫妻的情分。你有了儿子承欢膝下,却从未忧心过亲生女的死活。今日我们将雪儿送回,你进门便是打骂,无半点疼惜怜悯之情,又让我如何信你口中的肺腑之言?”
方进语塞,怔愣的看着女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呆滞无神,双颊红肿漫延至眼下,原本莹白凝脂的肌肤左右两处紫红色五指掌印清晰可见,泛出浅浅的数道红色血丝。
杨七娘恨恨的骂:“虎毒不食子。当着我这亲姨娘的面前,你不问原由进门便打,难不成是作给我看的?”
方进自知有错,起身作揖,道:“大姨此话真真是冤了我,亲生女归了家,我怎能不心疼?”
“疼不疼,你自己明了。”杨七娘牵着方雪琴的手往门外走,“我们回去,总比留在这里丢了性命强上百倍。”
“不,姨娘。”方雪琴抽回自己的手,转身跑到父亲面前,跪下,大哭哀求道:“爹爹,女儿错了。两年前赌气偷跑,到了那不知名的去处,又遭匪人绑了票。好在有李大娘日夜保全,与岳宣哥哥逃了出来。经此劫难,女儿必乖乖的留在家中侍奉爹娘。求求爹爹原谅女儿吧!”
“唉!你这孩子,如何教我不心痛啊。”方进扶起女儿,父女俩相拥而泣。在场的不论杨七夫妻,岳宣,兰姨娘,还是老管家,门内门外的丫环老婆子们全都提袖拭泪,感同深受。
一阵呜咽声后,方进缓了缓气,说:“既然你平安无事,便去霜露楼住吧。”
“不,我要住原来的屋子。”方雪琴皱眉不悦的拒绝,眼角瞥向兰姨娘。
兰姨娘表面不动声色,藏在袖子里的手偷偷在方进的背后狠狠掐了一把,暗示他不许答应方雪琴的要求。
自从陈素兰被方进从娼楼赎身接回方府娶作小妾,又为方家诞下小少爷方福,自然“母凭子贵”成为方家真正的当家主母,方进更是把陈素兰当成心尖上的女人宠爱着。但凡是她喜欢的,不管用哪种方法一定要弄到手献给她;但凡是她厌恶的,不管孰是孰非,一律按照她的意思执行。
方进感觉到背后的掐疼,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板着脸说:“玲珑阁已给了你兄弟,你迁去霜露楼住吧。”
“爹爹,玲珑阁是娘亲自为女儿建造的绣楼,怎能给别人住呢?”方雪琴娇声嗔怪,泪珠子大颗小颗落不停。
“你……”左右为难的方进一时语塞,可背后又一记狠掐让他冷下心肠,对门外骂道:“还不快把大小姐的奶娘叫来,陪着她去霜露楼歇着。”
“爹爹!”方雪琴无力的哭着、喊着,可方进只是挥挥手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
杨七娘本要说话却被杨七眼色暗示,只好闭紧嘴巴,万分心疼的看着方雪琴被匆匆赶来的齐妈妈硬拉硬扯出花厅。
一场混乱休止,方进瞥见默不作声的兰姨娘,说:“你也去吧,福儿该醒了。”
“是。”兰姨娘屈膝与杨七夫妻行礼,举止端庄,遂带着丫环婆子往自己住的玲珑阁行去。
花厅里,方进命管家摆宴,为杨七夫妻接风洗尘。杨七娘自然不放心方雪琴,命管家又备了一桌膳食送到霜露楼,与她一起用膳。
岳宣本担忧方雪琴,又碍于自己身为男儿多有不便,只是耐下性子陪在花厅。可杨七却要他跟着杨七娘去,方进只当是杨七的小徒弟,并不在意。
应了声:“是”,岳宣退出花厅,追上杨七娘一起往霜露楼而去,一切不在话下。
席宴间杨七与方进畅快痛饮,绝口不提方家的琐碎之事,令方进感激不已。几次吐露正室夫人没能生得一子来继承家业,他心感不安才纳妾生子。指天誓日称对夫人之忠心依旧,绝不会休妻弃女,罔顾人伦。
杨七一笑而过,提起酒壶为他斟满,浑天黑地的喝个痛快。
子夜时分,杨七被小厮们搀扶着回了客房,方进却头脑清明的往玲珑阁而去。
玲珑阁,曾是江云心亲自为女儿设计建造的绣楼,每一处景致、每一件摆饰皆出自她的手,不负“玲珑”二字。五彩琉璃瓦的画舫式建筑,灯火阑珊下仿若天宫琼宇。
方进站在玲珑阁的门口,环视夜色下的院子,这里曾经充满了女儿银铃般的笑声,便是现下这飘雪的冬季亦觉得温暖如春。莫名间怅然若失,不禁眼角溢出泪来。
“老爷,夜风寒冷,别冻坏了身子。”兰姨娘拿了件披风披在方进的身上,与他并肩站在门口望着满院的空旷。
“雪儿年纪轻不懂事,你身为姨娘,别计较。”方进叹声,牵着她的手回到屋里。
兰姨娘招来丫环倒茶,自己绕到方进的身后为他捶背按肩,柔声道:“她小孩子家家又娇惯久了,耍些小性子也是有的,我怎能和她计较这些个。”
方进闭目养神,微微点头。
兰姨娘下巴微微抬起,贴身的大丫环立即明白她的意思,默默的带着众丫环、婆子、奶娘抱着小少爷一同退出玲珑阁。
“老爷,我还是头次见你发那么大的火气,真真是吓坏了。”兰姨娘轻移莲步来到正面,端起茶杯奉上。
方进接过呷了口,说:“雪儿脾气倔强,她认定的事情便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这点同她母亲如出一辙。我仅有一女,自然爱如珍宝,也娇纵了她。如今她铸成大错,我也是悔不当初啊。”
兰姨娘泪眼朦朦,叹道:“老爷之心,我全然知晓。盼老爷对我们的福儿不要如此溺爱,免得他日后恃强倚宠,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来污了祖宗的光耀。”
方进满目柔情只为面前的女人,叹道:“难为你知书达礼,如你名字般端正朴素、温顺如兰。我方家的男儿个个发奋图强,才华出众。福儿定会光宗耀祖,你不需忧心这些无用的。”
“是。”兰姨娘柔顺的倚入方进的怀里,说:“自古忠言逆耳,我想劝劝老爷,既然大小姐回来了,不如打铁趁热,教导一番,免得她仗着姨老爷和姨太太在家里作客,认为老爷不敢苛责她。”
“我也正想着等他夫妻二人离开后,再好好的教导教导雪儿。”方进攥紧打过女儿的右手,内心又是自责、又是懊悔、又是愤怒。
兰姨娘见他低头不语,语重心长的劝道:“都说:‘子不教,父之过’。老爷仔细想想,她现下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做错事不打紧,只要加以惩戒,再循循教导也是好的。再过两年便是‘将笄之年’,寻到好人家嫁出去衣食无忧,相夫教子才是正道。若哪日闹得婆媳不和、亲戚不睦,她依着倔强的性子为所欲为,岂不是让夫家的人笑话。说咱们这富贵的家门生出不孝的女儿,连三从四德都没教导过。到那时,丢的可不是老爷一人的脸面,连方家列祖列宗的脸面也要不得了。”
方进抬头,探询的问:“依你的意思……?”
兰姨娘看看墙上的时钟,已是子夜时分。“不如趁着她才回来便罚了,待姨老爷和姨太太走后,没了靠山,再施以教导。想来她也不敢再做出忤逆老爷的事情。”
“嗯,听你如此说来,我真该现在就抓她去祠堂跪着,直到她认错为止。”方进将手中的茶杯往她手上一塞,一阵风似的急步而去。
兰姨娘放下茶杯,得意的浅笑着挽了挽发髻,唤来贴身的大丫环,说:“去透风给客房的小丫头,老爷抓大小姐到祠堂罚跪。”
“是。”
大丫环匆匆而去,留下兰姨娘仰天大笑,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