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一个离群索居的单身汉,一个不善言词的沉默者,一个保安公司凶神恶煞的保安员,时至今日,从不曾与女人有过呼吸相濡、肌肤相亲的人生经历,此时骤然看到自己仰慕已久的法官大姐,赤裸着身子在卫生间里淋浴,那种惊惧和冲动的双重战栗,让他如何消受得起?他大口喘着气,强迫自己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要回家,逃离出这即将被罪恶淹没掉的是非之地——好艰难啊!腿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头脑里混混噩噩,几乎不辨东西,两腿之间怎么凭空多了一条硬杠,硌得他几乎寸步难行……
“进来,给我搓背。”毛媛媛在叫,臧嚣机械地转过身来,刚走到蓬蓬头下的水瀑边,媛媛脚下失滑,双手抱住了臧嚣的腰身,僵持了片刻,哀哀戚戚地说:“你们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吗?伪君子,假男人,吃肉的和尚们,脱了你们的皮吧,想干什么就干吧——老猫不看家啦,我一个弱女子,哪里防得住成群的野耗子啊!”毛媛媛闭着眼睛,如泣如诉,似呆似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别说臧嚣一个混沌未开的青年男子,就是百炼金刚的至圣先师,又如何能守定真身,不行人间故事?他抱起法官大姐,迅捷地扑倒在大床上,狂烈凶猛的肉搏骤然展开了……
媛媛醒了,头疼欲裂,身上还有个地方也不舒服,伸手去摸,却是肿胀得不能触碰。又歇了一会,她翻了个身,骇然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粗壮男人,卧睡在自己的身边,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浑身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细加辨认,此人却是邻居臧嚣!她抓了件衣服,一步窜出门外,发现卫生间里雾气迷漫,热水还在喷涌,慌忙关闭阀门,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再看地上,全是男人的衣裤鞋袜,被水浸泡着。她坐在沙发上,头脑慢慢清晰起来,和张队长同桌饮酒的一幕,渐渐浮现在眼前——是张队长把自己送回来的,可是这只“藏獒”是怎么回事呢?昨夜的疯狂也渐渐回想起来,那是多么的舒心惬意、无所顾忌、荡气回肠、欲仙欲死啊!一个没文化、呆头笨脑、没父母亲人、比自己小十几岁的“藏獒”,居然也有颠倒日月,迷幻人性的非凡魔力!这让她有些大惑不解。她有些惶惶然,事已至此,后悔无益,这是第几次失身了呢?实在是有些理不出头绪来——皮越啊,你这个冤家“老二”,你就在大牢里安稳地等待刑警队去破案吧,你不要自己的家了吗?你要我守到哪年哪月呢?
媛媛哪里知道,她打开窗户的一刹那,外面大街上的一辆越野吉普车里,三个男人一起瞪大了双眼,警惕地注视着,长焦距镜头闪着幽光,每一个从单元门口走出来的男人,都被摄了像,很快会受到秘密调查,保不准哪个人会莫名其妙地就此飞来横祸。
昨晚上张队长被“臧獒”一头撞下楼梯,跌得眼冒金星,灵魂出窍,闪挫了左臂,蹭破了几块皮肉。在地上躺了一刻钟,慢慢恢复了体力,酒也醒了大半,由不得暗中思量:“他妈的,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敢在我太岁头上动土?是皮越吗?他越狱了?”张队长大吃一惊,手枪还在腰上,他爬起来,想去踹门抓人——可那男人不是皮越咋办?刑警队长夜闯美艳女法官的私宅,手里没捧鲜花,却握住一只手枪——这算怎么回事呢?更何况,任副院长就住在楼上,投鼠忌器,爱屋及乌,哪个大权在握的人不晓得这个道理?
张队长恨恨连声,去刑警队里叫上小马和小吴,坐上警车,风驰电掣地直扑看守所,打开牢房,手电筒光芒聚焦之处——皮越正在酣睡,放出一片鼾声,并不曾有什么分身之术,去搞身陷囹圄、不忘昼夜护花的痴情勾当。张队长叹了口气,只好驱车返回,守在毛媛媛的楼下,关闭马达,熄灭车灯。走下车,点燃一支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要仔细思考一下。
左臂好痛,伴随着一阵阵麻木,没有骨折,可能是严重的挫伤或者神经损害,没有十天半月是恢复不好的,他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膝盖和手指上的擦痕还在钻心的疼,伤口鲜活的创面上,时时有血渗透出来——多少年没吃过这种哑巴亏了?什么叫做磕掉了牙咽到肚子里,张队长心里已经有了恐怖的诠释。
就此罢手,收兵回营吗?哪个男人能咽得下这口恶气?强烈的失落感和妒忌心烧灼得他五内俱焚,几乎痛不欲生。男人们,我们这些男人们,我们在干些什么呢?一个在大牢里酣睡,一个醉扶美女归家、却被天外来客一头撞跌到万丈深渊里,眼看着歹人狎美同归,自己非但不敢破门擒贼,反倒要在这长夜破晓之后,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抓捕真凶。可是,毛媛媛在干什么呢?她在自己的暖巢里,有一个更高大、更强壮的男人陪伴在她的身边。
安静、平和的清晨,看守所里犯人们照例在跑步、洗漱、吃早餐。皮越早已习惯了这里有规律的、单调而枯燥的生活。有时候,他会想起在部队里的五年,统一的服装,统一的生活方式,统一的训练和学习,统一的服从命令,把所有的战士统一在一声声的命令中,这和看守所里的生活有些相似,只不过在军队里有枪,而在这看守所里,比牙刷长一点的木棍也休想找到一根。
看守所里关押的全是嫌疑犯,还没有经法院确定罪刑;同一个房间里,好人和坏人都有,大奸大恶和大冤大屈都同时存在;一部分人会从这里走进牢狱去服刑,以惩罚罪恶,一年一年的去消磨并企盼着出狱的那一天;另一部分人会一步跨出铁门,立刻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回归到浪漫而闲散的日常生活中去。看守所的人都很沉默,担心着自己的未来,有的怕被揭露真相,有的却担心事实不能大白于天下。好人和坏人在同样的条件下生活,慢慢地会从相互戒备到同病相怜,从逐步熟悉到发展出理解和信任,有的时候还会酝酿成一种特殊的铁窗友情来。
皮越仰靠在自己的地铺上,窗户上有铁条紧闭,却并不阻碍新鲜的空气源源不绝地流通进来,又是“五一”劳动节即将到来的日子,他想起了媛媛和皮鼎,儿子咬住一朵花儿,飞快地吞到肚子里的往事,似乎就在身边发生;再过一会儿,他又该用手抓住糖醋里脊,把浓汁抹得满脸都是了吧?皮越的脸上漾起了一丝笑容。儿子,我的儿子,到十月份,该满九周岁了,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他还会认我这个坐牢的父亲吗?怎么对他解释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呢?儿子的书包已经小了吧?也许破旧不堪了,应该给他买一个大一些、更结实一点、更漂亮的书包;九岁的小伙子,能长多高呢?皮越回忆了一下,自己上小学三年级时,身高120公分,儿子不会比自己矮,媛媛也是高个子的母亲啊!
媛媛,我的妻子,我的漂亮的法官夫人,你好吗?你在干什么?想到离婚了吗?能熬得住吗?半年多了,一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多么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啊!结婚以来,最长时间的分别也不过一两个月。海南岛炒卖地皮和秦岭淘金,真让他痛心疾首、黯然神伤,机遇和财富与他擦身而过;金副专员的几句介绍,给他创造了另一个绝妙的发财机遇,可是命运却把自己送进了这与世隔绝的鬼地方,如果抓不住真凶,难道我真的就要终身被囚禁在这里,要把这牢底坐穿吗?每当想到这个问题,他都不寒而栗,万念俱灰;可是他从来不相信噩运会和自己纠缠到底,从前半生的经历中,他坚信凡事都会有个转折,能抓住转折机遇的人,都会走向顺畅通达,甩脱烦恼和晦气,重新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
人犯们在下象棋,这是一种合法的、不会构成伤害的、消磨时间的智力游戏,在牢狱里极受欢迎。每一盘棋都有输赢,钱、香烟、糖果、馒头、菜盘里的肉片,都可以做输赢的筹码;只要能赢,一支烟和一块糖的价值是完全相同的,精神上的愉悦永远高于物资上的收获。下棋的人全神贯注,却时不时地瞄几眼“八仙”,牢房里的权威是严厉而万能的,谁也不会忘记了主宰者的存在。
皮越在想文化革命中的大串联;想在大街小巷里寻找师父的艰难;想陇东山区里的核桃树,想黄狗和麻狼;想太脱拉和自己的武侠小说;想翡翠玉镯和天津来的客商;想洞房花烛夜里毛媛媛在椅子上半嗔半喜的恶作剧;想老丈母娘躺在自己的大床上气喘吁吁;想藏在钢床管里面的那张十万元的存折;想三天三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里饿得奄奄一息;人的大半生会经历多少世事啊!忙乱得从来也没有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能总结点什么经验呢?“尕三”是个忠心不二的好小伙子,应该把他带在身边;李颉是个阴毒狠恶的家伙,带他去淘金护矿会安全一些;“软裤裆”会把我的困境告诉所有的人吗?至少老师是早已经知道了;他们会相信我是无辜的吗?会想办法营救我吗?会为我保守秘密吗?
日子过得飞快,皮越有五年军旅生活的坚实功底,有天生乐观的禀性,有媛媛的倩影在支持他的渴望和幻想,有结实健壮的身体去消磨时光,他时时注视着自己的十几个部下,看不到阴谋和反抗,只有俯首恭顺和小心翼翼;有时候,他也会得意一会儿,不管处境如何,自己总能出人头地,做任何范围里的领袖,手里掌握到实际的权力;可是,牢房里的人犯们经常会有出出进进,为什么就轮不到自己呢?这种望穿秋水的等待和企盼,渐渐把他的好心情蒙蔽起来,让他焦躁不安,目光里流露出烦闷和苦涩。
车副省长在金城大酒店里有一套房间,精致的卧房外面是宽大的会客室,这是高级领导干部的特殊待遇之一,可以公私兼用,即安全又保密,寻常老百姓永远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喊冤叫屈,打扰首长们的工作和休息。
毛媛媛试探性地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听到了车副省长那雄浑悦耳的男中音的亲切问候,这让她十分惊讶:他还记得我的电话,听得出我的声音,这证明我在他心中还有位置。毛媛媛很得意,皮越命不该绝,他的冤案还有一线希望。
在一起吃晚饭是太显眼了,金城的酒店里有无数双认得车副省长的眼睛;去任何一个僻静的角落也不可靠,那太容易招惹起教人遐想的流言飞语。夜幕四合,毛媛媛走进了车副省长的专用大套房。
会客厅里有一圈高大而古板的老式沙发和茶几,衬托出庄严肃穆的气氛,很适合召开重要的专门会议;只有一部硕大的落地式彩色电视机,提示着一种现代生活的必备情调。
车副省长一个人坐在大沙发上,穿着拖鞋,他挥了一下手,让毛媛媛坐在自己身边。他那粗壮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纤纤五指:“毛法官,有什么指示,讲出来听听。”
这样突兀地直接切入正题,毛媛媛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原本想先经过些七沟八梁九道弯的寒暄怀旧之后,慢慢寻找能张口求救的机会,委婉地把自己的困境告诉车副省长;若现在直截了当,见面就单刀直入,开口恳求帮助,她实在是觉得尴尬难堪。
已经开始了,总得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毛媛媛把自己丈夫的遭遇,用非常简洁的语言,在五分钟的时间里,讲解得清清楚楚;又用坚决果断的语气,请车副省长帮助,尽快弄清案情——皮越不能总在监狱里呆着,时间长久了,一个再正派的人也会慢慢地被熏陶成一个潜在的罪犯。
车副省长燃着了一支烟,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要求。一大笔货款,又死了两个商人,皮越是主要的参与人,有罪无罪谁敢妄言,抓不住真凶,皮越的事就是一个死结,这可不是打几个电话,随手安排一下就能解决的事情。他深思了一会,松开她的手:“这倒是个大事情,难怪我的毛法官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后院着火了,救火队都不灵了。这样吧,我先了解一下情况,过几天你再来,也许能找到什么好办法来帮帮你。”
一个是在人民法院工作的经济庭长,一个是主管全省政法工作的副省长,日常工作中只有在仰视或俯察时才能偶然相遇的目光,此时又为了有所企求与有所承诺的因果关系,在很突兀地揭露出主题之后,一时陷入难堪的沉闷之中。毛媛媛来时两手空空,她根本就不想带什么礼物来,她知道大首长们是什么也不缺少的,若送礼搞不好会弄巧成拙。她索性以攻为守,提出一个半秒钟之前才闪现出来的念头:“车省长,我在法院里干烦了,你能给我调换个工作吗?”
“换个工作?你想干什么?考虑好了再说,我可从来没有同时答应过一个人提出来的两个要求。”看到毛媛媛俏丽的面容,车副省长想开个玩笑,试一试这个美人儿的应变能力。“怎么了,想先办自己的事,让老公在看守所里多蹲几年,争取一段长时间的自由生活?”
“不对,大首长,为了老公早日恢复自由,我宁愿在法院里再干上十年。也许,熬成了一个老太婆,就没有什么是非和烦恼了。”
“烦恼,又有记者和你过不去了?”
“没有,只是我一个人太孤单无助了,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老公总不回来那怎么能行呢?”毛媛媛低声分辩着。
车副省长又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抚摸着:“人生是件很难看透的发展过程,许多不该发生的事,却迟早要和你正面碰撞;要有勇气面对现实,要学会在逆境里勇敢地生活下去。”他指了一下茶几上的一把钥匙,“你可以常常来我这里,先电话沟通一下,就不会有人打搅你了。我们碰到的困难是你无法想象的,手里掌握着大权力的人,心里必然装着一份大烦恼,大遗憾,大失望,大痛苦。在我的眼睛里,你还是个小女孩,只不过比别的女孩子更可爱一些,更漂亮一些罢了。”
车副省长仔细地望着她,想从她的眼睛里了解一下她究竟听懂了多少,可是毛媛媛那明媚的一双大眼睛里,有些潮湿,有些迷茫,似乎在望着他身后的某一个地方;他忍不住也回头望了一下,身后是淡黄色的一副挂毡,一只骆驼在月夜里孤独地行走在沙漠上;他稍微用力握紧她的手,把她的目光重新吸引到自己的脸上:“你有预感吗?也许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会发生,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祸福相依,患得患失,都是些与人类纠缠不休、相伴相弃的生存经验。你有勇气吗?”
媛媛的手已经出汗了,多半是车副省长大手掌里的汗水濡染的,她犹豫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拿起茶几上的钥匙,在手里把玩片刻:“我没有明显的预感,看不清明天会发生的事。可是我知道,住房是很私人化的地方,拿了别人的钥匙,又经常去开门,那肯定不是件好事。”她沉吟了一下:“我不缺乏勇气,不怕变化和突然,应该发生的事,迟早都会发生,想躲避是不行的;事情来了又走了,一切还会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