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的标准间里,设施齐全。两人一组,四间房,皮越最后一个走进房间,陪同他的小姐阿霞,虚掩了门,在卫生间里冲洗身上的浮盐和细沙;他犹豫着,站在房间中央,长裤里的水还在滴答;这就是海南岛,这就是特区风情吗?临来时,在金城传说得沸沸扬扬的海南岛隐秘的私生活,突兀地呈现在眼前,在卫生间的哗哗流水中;社会,看来是真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阿霞帮他洗净了长裤和内裤,晾在门外长绳上,海风吹拂着,裤脚在摇动。皮越围着一条大浴巾出来吃饭,华总对阿霞做了个询问的手势,阿霞摆出一副随风顺水的妩媚舞姿:“华总,海南岛上没有铁石心肠,我早把他搞定了。”七个人都笑起来,皮越呆板着脸,有点不好意思,他时刻操心腰上的浴巾,要是滑落下来,那可是大煞风景,太难为情了。
邓连胥和焦天水也回金城去了,海南岛闷热潮湿的气候,让他们实在遭罪不起;夜间的蚊虫咬得他们遍体红肿,一些挠抓过的地方,溃破之后,流着黄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带来的钱也快花完了。皮越送他们上船去大陆,走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海南淘金梦破碎了的年轻人,他们拥在船舷栏杆边,凝望着海南岛,向岸边送行的熟人们,向自己的海南淘金梦,挥手告别。
新来的客船靠岸了,上岛的人大多数都是到海南岛来闯荡,来圆自己心中的梦想的青年人。他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怀揣着学历证书、身份证明、东挪西借的钞票,也许还有写给熟人们的求助信函。少数几个人会有人来迎接他们;大多数人在码头上四处看一下,回头遥望一会海峡远方那梦幻般的大陆,义无反顾地穿过成群的介绍住宿、帮助联系工作的人群,怯生生地向海口市区走去;打摩的去市中心,还是奢侈享受。
第一块土地批下来之后,华总让皮越住到公司里来,工作方便些,晚上也能照看一下公司的安全。华总很看重他,喜欢他能一步进入角色,迅速展开工作。皮越领到了第一笔钱,整整一千元;华总满面春风地承诺:拿下第二块地的批文,奖励他一万元现金。
龙舌坡的十二亩地上,有四户农民,一共十三间简陋的平房,官员们要求公司和每一户农民谈拆迁补偿合同,四户人家都谈好了,才能向政府提出申请。
皮越和阿霞去和第一户农民谈条件,由于双方语言差别太大,相互沟通很困难。但是在门外旁听的另外三户人家已经听懂了:有老板相中了他们的土地和房屋。四家的男人们悄悄地议了一会,借用了传闻中临近地盘拆迁的价格,每户人家要求补助二万五千元钱的安家费,一共十万元。皮越认为十万元钱可以盖两三百间平房,他示意阿霞给农民们做工作。阿霞向男人们靠近,可是海南岛上的农民们是不和女人谈房价的,他们只对皮越有兴趣,逼着他立刻答应下来。皮越被农民们围在房间里,农民们太穷了,家徒四壁,房间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几样农具扔在墙角。皮越在他们的眼睛里是政府官员,有钱买地,能帮助他们盖起新房。农民们太羡慕那些被征用了土地的人了,他们拿了大笔的钱,向别的地方走出去一二百米,再盖两间平房住下;而钱,却实实在在地揣在他们的腰包里。
皮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摆脱了农民们的纠缠。华总听完汇报,忍不住冷笑起来,他请来了土地管理部门的领导,把前几天的把戏又重新表演了一遍,让皮越给他们两个人每人送了一万元茶水费或车马费。剩下的事,就是皮越带着阿霞,一趟趟跑土地管理部门等等政府机构,一个一个地盖上鲜红的公章。
十五天过去了,最终的结局是:公司拿到了使用土地的批文;农民们的安置问题,由村委会拨地,公司给每户农民盖了三间砖瓦房,就此结束,永无后患。
公司拥有了第二块地皮,陆续有客商来洽谈合作开发写字楼或高档宾馆,华总出面热情接待,逐一婉言谢绝。他只想把第一块地卖掉,龙华路在市中心地段,地价升值极快,已经翻了几倍,他等不及了,要掘进第一桶金,去购买第三块土地,公司的注册资本只有一百万元,不过勉强撑开门面而已。
短短的一个月,皮越完全弄明白了海南岛上最先启动的房地产公司老板们的工作思路:用一小笔钱注册公司——广交有权力的政府官员们——在吃喝玩乐的幕后是现金赠送和小姐陪侍——拿到土地批文,少交一点钱——转卖土地批文,挣一大笔钱——分一部分钱送给有权有势的人——开始另一块土地的买卖工作。
华总的公司只有六个人,人事部长是他的小姨子,还兼任着劳资部、房地产开发部经理的职务。皮越也有了办公室秘书、总经理助理的头衔。
海南岛上的人们太喜欢变更自己的工作岗位了,老板们随时在劳动力市场上选择有用的人做临时性的工作;所有应聘的人都希望在短时间内,弄清楚公司的核心机密和工作方法,一旦有了他们喜欢的工作或合适的老板,他们就会跳槽,把老板丢在他自己开办的公司里。为了防止人员过分频繁地流动,华总的策略是:大胆使用人,办每一件事都许以很高的、足以让打工仔们动心的报酬——办成了事先发给你百分之二十的现金——待到另一件事办成时,余下的百分之八十会立刻发给你——其他应得的部分,只能留待再一次的成功之后去兑现。
碰到急于跳槽又坚决要立刻拿到应得的报酬的人,老板们会请以本地人为主的一种松散的地下组织帮忙。这种小事,只要付五百元钱,五六个本地土著小青年会提着绳索和短刀,来把跳槽的人搞定,外地人吃这种亏的太多了。当华老板以资金周转不灵为理由,只付给皮越两千元时,他愤怒了,想甩掉华总,自己去跑地皮指标。海南岛上的经营手段有些下三烂的味道,皮越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太看不起华总们用钱色交织的龌龊伎俩了,南蛮子们也太露骨,似乎海南岛没有搞过“文化大革命”一样。人总应该痛定思痛,热带人的记忆力也许差了点,皮越觉得,下一次运动的重点,一定是华总这一类人、和那些不法的管理土地的政府官员们。
跳槽,跳到哪一个槽里还不是一个样子;那么自己支一个槽,组建一个公司呢?最少要一百万元吧?上哪去弄一百万元呢?存放在母亲那里的钱只有一万五千元,还险些被儿子露了馅;小弟有八万元,毛玉成有三五十万吧?都加在一块儿还差的多啊!再说了,把他们的钱都拿到海南岛来炒地皮,皮越心里没有把握;一个穷人把富人们的钱全部集中起来,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暴力和枪,也许还能够办到。
靠打工挣钱,实现发财梦看来是行不通的,必须钻政策的空子,自己在钢材批文上不是大挣了一把吗?毛玉成在冰箱这个紧俏的商品上不是还在挣大钱吗?海南岛让他大开了眼界,原来国有的土地,也是可以买卖的,可以合法地挣一大笔钱。龙华路上的七亩地,已经转手卖了,华总说扣除一切费用,净赚了一百七十万元——如果不是公司急等现金使用,华总根本不会卖,他会再拖上几个月,等待地价暴涨,挣一笔三百万以上的大钱;华总的如意算盘,皮越心里十分明白。
在第四次和媛媛通电话的时候,媛媛说龙经理到法院来办事,无意中泄露了他请假去海南岛的事。这让媛媛十分震惊,她不在乎他去海南岛,他去美国也行;只是作为妻子,必须知道事情的真相。激怒一个法官很容易,对他隐瞒事实和歪曲真相就足够了——不掌握事实和证据,是法官的职业耻辱和精神愚昧。媛媛声色俱厉地要求皮越:“你是个大学生,公司的干部,别忘记了你的身份;你必须马上赶回来,其他的事等你回来再说。”皮越真的很气馁,龙经理怎么连这么件小事也夹不住,会亲口告诉自己的妻子呢?回去当然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是坐坐轮船和赶赶火车而已;可是八千元报酬怎么办?那可是自己的血汗钱啊!
临来的时候,他带了自己的两千元,媛媛知道这些钱;还有破靴子里的两千元,媛媛不知道;加上华总发的三千元,一共是七千元钱。两千元钱花在路途中、租房子和日常生活上,独身在外,办什么事都得花钱,开销实在太大了,皮越过去没有这种体验。
怎么办才能既离开华总又能要到属于自己的八千元钱呢?办法一定会有的;如何开口,怎么让华总信服,把钱给我,皮越陷入了深思。这是他必须解决的问题,他可不能像那些登船弃岛的人,眼噙热泪,丢下所有的钱向自己的梦想告别。
媛媛要皮越立即返回金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是一个夫妻之间的机密,也许隐瞒到地老天荒的时候,也不会坦诚交代的事情。
法院组织去经济特区参观学习,任庭长已经升任了副院长,自然要安排毛媛媛随行。这个消息,媛媛彻底封锁了,瞒着母亲、婆婆和小舅子、小叔子;她想私下里了解小弟的生意的合法性,钱挣得太快了,这让她心里不踏实;特别是当小弟把二十万元存在她的名下,把存单交给她的时候,她的手哆嗦起来,这分别存在人行、建行、工行、农行的四张存单,就像法庭的判决书一样,让她脸色发白,情不自禁地大大地恐慌起来了。
小弟却是兴高采烈、和颜悦色地说,这是在买卖冰箱时,肖润田在广州和他约法三章的最后一章的内容:把净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五,不附带任何条件,无偿地交给自己的姐姐。这种约束小弟自然乐意遵守,没有肖润田,哪来的生意和利润?把钱交给姐姐,那是件没有任何障碍的事,就像把钱从左手交到右手一样愉快;小弟照办了,他想不到这几乎吓破了姐姐的胆。
媛媛本来是再也不想见到肖润田了,她只盼着尽快搬出去,哪怕回到自己的单身楼上去住也行,只要皮越提出来,她会爽快地一口应承下来。可是皮越没提搬回去住的意见,他跑到海南岛去了。
现在,她是一定要见肖润田了,她必须弄清楚,小弟的钱是不是干净的,有没有法律上的问题,她可不想稀里糊涂的,见钱眼开,陷进什么罪恶行径里去。当然了,她也不会见钱就躲开,合理合法的钱,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吧?法官也是人,不过是个懂法执法的普通人罢了。钱,只要不沾染罪恶,对谁都是一件最美妙的礼物。
任副院长一行四人到达广州,住在广州法院附近的宾馆里。肖润田请大家便餐,他和任副院长见过面,谈过一个饼干盒子的问题;时过境迁,如果放在今天,别说是一个饼干盒子,就是两三个,他也决不会去找任副院长讨要,用时下的话来讲,那是“毛毛雨,丝丝细啦”,肖润田已经不屑为之了。
任副院长此行带队,主要任务是学习深圳特区法院办案和治警方面的工作经验,顺便也考察、领略一下经济发达地区的建设成果。他很担心自己和部下在广州这个花花世界受到什么不良影响,社会上无聊的风闻太多了,金城还是社会主义体制,任副院长在这个体制下很适应,他不想有什么大的变化。
接受肖润田的招待,真是勉为其难,任副院长讨厌这个身板魁梧、相貌英俊的老板:一个伴舞出身的人,没有知识文化,在广州做生意发财,穿着名牌西装,他的经历,他的钱,一定会掺杂着许多应该由人民法院来管辖的问题,和这种人同桌吃饭,简直就是在迎接潜在的挑战。
任副院长换了便装,吃饭时告诉肖润田,这一次到沿海地区考察,时间安排得很紧张,明天要去深圳,三天后去珠海,返程的火车票广州市法院负责安排。言外之意,传递给媛媛和肖润田的信息是:你们只有今天晚上的时间,有什么话就抓紧说。
肖润田陪媛媛去珠江边上散步,五月下旬的江边,凉风习习,一扫白天的热浪,乘凉和观景的人很多。珠江两岸有许多巨幅的霓虹灯广告牌,时时变幻着色彩和图案。珠江比黄河宽阔得多,水流浩大而平稳,珠江上的铁桥似乎和金城的黄河中山桥一样的笨拙、厚重,像一对历尽沧桑、分居两地的老人。媛媛独对这纯钢铁搭建的桥梁衍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她在桥上徜徉着,往返徘徊;汽车驶过,脚下的振动和在黄河中山铁桥上的感觉一模一样;肖润田不知道她在体会什么,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像一个大哥哥在细心地呵护小妹,担心稍不留意,她会消失在这茫茫的人海中。
媛媛知道时间宝贵,她也没有心思去欣赏珠江的夜景,她只是想顺从他一会,按他的想法去做。当她终于忍耐不住,询问他在广州做什么工作,或者说做什么生意的时候,他邀请她去自己的公司里看一看,媛媛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肖润田的公司在中山五路一家宾馆的五层楼,租了四间房。在他的套间办公室里,媛媛稍一巡视,第一眼的印象是房间和办公桌椅比金城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的办公室要气派和漂亮,她多少有点惊讶。肖润田知道她的秉性,打开办公室里所有的灯,让她在雪亮的光芒照耀下,验看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媛媛看到了广州润田电器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肖润田,注册资金一百二十万元;她特别注意了颁发执照的日期,是1987年2月28日,也就是说,两个多月前才领到的营业执照。
都仔细地查看过了,是一个合法经营的公司,她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肖润田问她喝点什么,她有一点担心,想起了传说中饮料里潜藏的那些猫腻,这可是在广州的夜晚,任副院长正在等她回去,她摇摇头,谢绝了。
“媛媛,战友文工团里的教训,足够我一辈子警惕的了,违法乱纪的事,再也不会去做。”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仔细地看着她。“西北人真可悲,电器在广州很便宜,只有大西北的穷人们肯花高价去买冰箱和彩电。路程遥远,国营商业动作太慢,没有私人买卖的积极性;毛玉成抓住了贸易上的时间差,他挣的钱是干净的。可是下个月就不行了,冰箱会大批量上市,我知道有一批东欧的冰箱,很快会进入北方市场。”
“你为什么不帮助皮海,让他也挣点钱?我的小弟一直在帮他,他们的兄弟情谊很深,把货分给他一些,让他也挣点钱。”
“除了你们姐弟,我不想帮别人。告诉你的小弟,人要靠自己,把挣钱的机会让给别人,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要在广州,会输得倾家荡产。”
毛媛媛望着肖润田,感到他有点冷酷;分别的时间太久了,社会的大变革改造了每一个人;那个满面稚气,为了一支狂热喜爱的手枪而甘冒风险的肖润田,永远地消逝了。
媛媛想走,肖润田去套房里间,拿出来一只精美的饼干盒子,用塑料袋系牢,交给媛媛,说出些让她似懂非懂、不解其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