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后的凉风呼呼地吹个不停，灰蒙蒙的云朵还在天空涌动。李珍玉孤身一人站立在饮马河桥上，双手按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眺望着远方，任凭泪水随风飘洒。
在与冯成杰离别后的这段日子里，李珍玉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她不仅经历了与亲人死别生离的熬煎；也经历了在生与死之间作出艰难的抉择的磨难。
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有一段时间，李珍玉未能走出悲痛的阴影。父亲病逝，使她觉得她失去了人世间最可靠的那份亲情的支撑。她怨恨老天不公，为什么在她出生不久就要夺走她的母亲，还要在她刚刚成人之时，又夺走她的父亲？心爱的人被强行抓走，使她觉得她又失去了人世间最珍贵的那份真爱的呵护。她愤恨世道不公，为什么在她与父亲死别之时，又要把人为的生离灾祸强加在她的头上？她觉得自己被推进了孤独无助的深渊。她茶饭不思，成天躺在炕上哭泣流泪。
这期间，姨妈祁菊芳像照顾婴儿一样呵护着她，给她送茶喂饭；回乡度寒假的表哥祁玉龙，也守在她的身旁，给她煎药送汤。刚开头，她见到这位表哥，还有点害怕，厌恶，对他存有一定的戒备，到后来，她发现他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心爱的成杰哥不在身边，她不知不觉地把他当成了成杰哥的替身，有限度地接受了他的关心关照。
李珍玉小时候，和祁玉龙、冯成杰都有过朝夕相处经历。她对这一亲一远两个表哥的印象和态度，截然不同。总是对亲的远，对远的亲。因为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哥祁玉龙，爱胡闹，经常捉弄她，吓唬她，所以他一直讨厌疏远这个表哥；有‘奶缘’关系的表哥冯成杰，心肠好，经常保护她，帮助她，所以他一直喜欢亲近这个表哥。成年后，她觉得祁玉龙做事毛躁，只会玩乐，不牢靠。而冯成杰做事踏实，能吃苦，靠得住。她对他俩的看法和态度，至今仍旧没有多大改变。
那天，她姨父去县城打听消息回来，告诉她，听说成杰他们坐汽车走了。李珍玉觉得心情好了一些。对父亲的去世，她也想开了。人有生老病死，没办法改变。正如父亲在病重期间在日记上写的那样，“患疾之苦，自力不可尽拒之；医疾之事，人力不可尽为之。此事，应顺应天意。”父亲病重期间，她一直守在身边服侍他，也算尽了儿女应尽的孝道，和未能尽孝就去世的母亲相比，总算少了些遗憾。心上人远离了家乡，虽然还不知道去了哪里，但还活在世上，还存在着有朝一日团聚相见的希望。她有责任替他尽孝，照顾为养育自己长大成人，付出心血姨妈、姨父。她必须打起精神来好好活下去。心情好了，也有了精神，午饭后，她背靠被子坐在炕上，祁玉龙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碗走进屋，把碗放在桌子上，说：“药煎好了，等一会晾凉了我喂你。”
“谢谢！我自己喝。”李珍玉说。
“我先给你凉杯开水。”祁玉龙说着从暖瓶里倒了一杯开水，又拿起另一只空茶杯，把开水倒来倒去，还不停吹着气。当开水不冒热气的时候，他把水杯贴在脸颊上试了试，才递给李珍玉，“不烫了，先漱漱口。”
“谢谢，我自己来！”李珍玉接过水杯放在炕桌上。
祁玉龙端起药碗用小勺搅了搅说：“不烫了，我喂你吃药。”
“姨妈，姨妈！”李珍玉喊着坐直身子，伸出手，“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来，先尝一口，就尝一口。”祁玉龙舀了一勺药汤，伸到李珍玉的嘴边，非要她喝。
“把药碗给我，我自己喝！”李珍玉避开伸过来的小勺子，伸手要药碗。
祁芳菊进了屋，看到这般情景，笑道：“玉龙少爷，我从来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体贴过。你歇着，我服侍珍玉吃药。”说着接过药碗。
祁玉龙很不情愿地坐在椅子上，另外找话掩饰尴尬：“姑妈，我的好姑妈，亲也罢，远也罢，您已经姓了祁了，您就是我的姑妈。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少爷了好不好？再说了，您现在是我表妹的婆婆，不管咋说您都是我的长辈，再那么叫，我担不起啦！”
“行，只要你以后不再惹珍玉生气，我可以不叫你少爷。”祁菊芳边看着李珍玉吃药边说。
二
那天，祁家老太爷派了辆马车来接外孙女，祁玉龙也跟着回了家。
李珍玉来到外公家，还住在她母亲出嫁前住过的房间里。屋里的陈设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樟木雕花床、紫檀木桌椅、彩绣屏风、红木衣柜、青花瓷花瓶，都还摆在原来的地方。她母亲出嫁后，外公不准别人打动这个房间，先前是留给女儿回娘家住的。后来就成了接待外孙女李珍玉专用客房。
她的大舅妈按照外公的吩咐，亲自下厨，给她炖鸡汤，熬参汤，煮燕窝，加上还有表妹们陪她说话解闷，李珍玉的身体日渐恢复。
这天，祁家的黄米醪酒开坛了。晚饭后，祁玉龙提着一罐醪酒，端着几样小菜，来到李珍玉住的房间，叫来弟弟、妹妹，一起陪李珍玉喝酒聊天。还特意把那只他姑妈用过的夜光玉制成的小酒碗也找来，斟满酒放在李珍玉面前。
李珍玉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觉得酒的味道不对，有点苦涩，可是其他几个弟弟妹妹都说，今年的醪酒比以往的好喝，以为是自己最近经常吃药倒了味，也没在意，就把那碗酒一气儿喝下去了。
兄妹几个杯来盏往，祁玉龙借酒说事，高谈阔论：“你们知道吗，人们为啥爱喝黄米醪酒？不仅因为它味道好，微酸带甜，酒香中透着米香。还因为它有补气、和胃、疏肝、补肾的作用，所以，中医常用它做药引子，但是，不能多喝，喝多了还是要醉人的。”
小妹说：“我还没见过喝黄米醪酒喝醉的人。”
小弟说：“大哥，你今天喝醉让我们看看。”
祁玉龙拍着胸膛说：“咱是男子汉，它醉不倒咱。你们小娃蛋子、小丫头片子可要小心！”
说笑间，相互劝酒吃菜，进而，喊着“老虎、杠子、虫子、鸡”猜起拳来。不知是身体过于虚弱，还是另有原因，李珍玉才喝了两小碗，就觉得眼困、头晕。她不知道，是有人早在她的酒碗里放进了安眠药。强撑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头睡在枕头上说：“你们慢慢喝，我困了，想睡觉。”
兄妹几个知趣地离去，李珍玉困得要命，没去闩门，和衣钻进了被窝。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了。一觉睡醒，天已大亮。她觉得头懵懵的还有些发晕，进而发觉自己的内裤不知咋的退到了膝盖处，那个部位像被猫儿抓了一爪子，隐隐作痛。她急忙坐起身一看，发现床单上还有一片干了的血迹。心想，是来那事儿了！赶忙穿好衣服，卷起床单，找到她的大舅妈，来要换洗的床单和衬垫物，还把自己的异常感觉悄悄告诉了她。
“玉龙这个坏蛋……”她的大舅妈刷得变了脸色，变得惶恐不安，略停顿了一下，才接上话茬，“都怨他让你喝了那么多黄米醪酒。”
第二天，听说祁玉龙接到了提前返校的通知，李珍玉看见外公提着鞋追打祁玉龙，大舅妈告诉她，那小子赖着不想回学校，该打！祁玉龙借口准备上学要带的东西，不再粘着她了。见了面打个招呼，低头就走。
真正的那事儿，两天以后才来。
回到家，李珍玉解开大辫子，盘成了发髻，把自己打扮成了已婚妇女的样子，祁菊芳见了非常高兴，说：“瞧咱这孩子，这么一收拾，越发干散了！”
兴中学校开学了，田诚义校长来请李珍玉去履行校董的职责。她来到学校，一面当校董，一面学教课。没过多少日子，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出了毛病，老觉得恶心想吐，吃饭时总想吃酸的辣的。这天傍晚，正吃着饭，她忍不住又呕了几声，祁菊芳看见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夜里，睡在炕上，夫妇俩就儿媳妇发呕一事，展开了讨论。
祁菊芳说：“珍玉好像有喜了！”
冯大仓不信：“不可能吧？他们只拜了堂，没圆房啊！”
“你忘了？成杰被抓走的五天前回过家。傍晚回马场的时候，珍玉去送，很晚才回来。他们就不会那个吗？”
“有这事。可是，在荒郊野外……”
“你忘了，我们没成亲前，你在场院里对我做过啥事？你能那样，你的儿子就不能那样？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就是那几天的事。”
“噢，也有可能！”
公公婆婆断定，李珍玉怀孕，是因为她和冯成杰私下偷吃了禁果的结果。
第二天清早，李珍玉正在梳头，祁菊芳笑嘻嘻地走进来说：“珍玉，最近几天，你是不是老觉得恶心想吐，想吃酸的辣的？”
“是的。”
“你有喜啦，怀上小宝宝了！”
“是吗？”李珍玉坦然地笑着说。其实，这句话学校女老师早已对他说过了。
“没错，妈有经验。以后走路、起坐都要小心，可别碰着摔着。”
从这天起，李珍玉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公婆给她的特殊优待。每顿饭，祁菊芳都要给她另做些她想吃爱吃的饭食；遇上刮风下雨，已经成为婆母的姨妈，还要去学校送她接她。
关于生育方面的知识，在那个时代，几乎找不到这方面的出版物，一般人也忌讳公开谈论这方面的事情。女性要获得这方面的知识，一是由母亲亲自传授；二是未婚前参加年轻女子们的聊天聚会。李珍玉母亲去世得早，姨妈、舅妈想说不好开口。她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新女性，从来也没参加过那种尽说粗话荤话女人聚会。因此，她对生育问题的了解，还停留在她对儿时大人们给她说过的那些玩笑话理解上。
祁菊芳生下冯成英坐月子的时候，不满四岁的李珍玉问道：“姨妈，小娃娃是从哪里来的？”
祁菊芳说：“是从姨妈肚子里爬出来的。”
“你肚子里的娃娃是从哪里来的？”
“是吃米吃面变的。没听说吗，米人儿、面人儿，吃到肚子里变个肉人儿。”
吃米吃面就能生出娃娃，这是她得到的关于女人生育问题的第一个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