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也有样东西给你……”申雪莹对刘涛说，“你瞧。”
申雪莹打开了提包，从提包里掏出一双雪白的运动鞋来，啪的一下，就把这鞋放到了刘涛的手里。
“这鞋给我？”
刘涛捧住鞋子，不相信这是真的，申雪莹送东西给他，他一点也没有想到。
“不给你，给谁？”
“凭……凭什么……凭什么给我？”
这是非常厚重的礼物，刘涛只觉得脑子里有无数道闪电嚯嚯乱闪，有无数个闷雷轰轰炸响。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哼哼哧哧地说不完整一句话，变得口吃起来。
“没有什么的。你别激动……不就是一双鞋嘛！”
刘涛的表现反而叫申雪莹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不觉又一次红了。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凭什么要给刘涛赠送这么厚重的“礼物”，她只是觉得自己喜爱这个农村青年。她觉得她只有送给他一件最喜欢的东西，她的心情才能平静下来。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在作怪，也弄不清楚这是不是爱情。反正，她乐于为刘涛做些事情。特别是刘涛送给了她那两只蓝色的发卡之后。
“可是……可是……”
刘涛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刘涛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中一样……白色运动鞋，而且是回力鞋，这是多奢侈的东西呢！农村里穿它的，只是城里来的知青们，看吧，那是多神气的东西呀，雪白的运动鞋，深蓝的军裤，绿色的军衣，棕红的皮腰带，愣是人见人爱的东西呀！这东西当然是刘涛的梦中之物！他渴望着，迟早有一天，他要穿上这样的运动鞋到球场里去打球，到村头的新路上去散步，但他千万没有想到，这个愿望竟然从天而降一般地成了现实，这使他不由得有些发懵。
“真给我？”
“当然。”
“啊！哈！”
刘涛高兴得几乎要蹦高儿了，但是这一刻，他忽然清醒过来了：这是申雪莹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接受呢？申雪莹之于我，仅仅算作是一个朋友，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让人家花钱？况且她也不见得有多少钱，她的生活也很困难呢。
想到这些，刘涛的心情沉静下来，他说：“我不能接受你的东西。”
“为什么？”刘涛的突然变化让申雪莹有点意外，但是她马上便明白了刘涛的意思，她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第一，你是我的朋友；第二，你给了我很多帮助，我得感谢你；第三，我在你家里吃了好多饭，我也是这个家里的……成员；第四，你不也送给了我漂亮的发卡……”
“那是不一样的，但是你送这东西，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再说，在我们农村，鞋是不能随便送人的……你送鞋给我……我……我不能……”
刘涛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而且话也说得不太对路，一时着急起来，竟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刘涛再三推辞，让申雪莹很不好意思，甚至于有些恼怒了。
“这算咋回事儿！热脸碰着了冷屁股，自找没趣儿？”申雪莹真生起气来了，觉得自己很没脸面，“不要拉到！把它扔到破沟里去得了……你记住，我……”
申雪莹再没往下说，她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她原以为刘涛一定会很愉快地接受她赠送的运动鞋，却没想到这人这样固执。
申雪莹气恼地收拾好提包，决定马上离开刘涛家。
刘涛见申雪莹不高兴了，慌了手脚，赶紧抓住申雪莹的提包说：“你不要着急，我说是无缘无故地要人家的东西……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啦！”
刘涛这么说，申雪莹便不再犯恼，慢慢控制住激动的情绪，拿过运动鞋来，仔细地替他穿上鞋带，让刘涛试探鞋子的大小。
刘涛再不敢胡乱支吾，脱掉脚上的破布鞋，准备试穿申雪莹买来的运动鞋。但是等他脱了破布鞋，才发现自己穿着的袜子又脏又破，脚丫子也很不干净。在申雪莹面前露出这么一双臭脚来，刘涛又羞又臊，只觉得脸上就像是烧着了火似的。再看看那一双崭新的运动鞋，他更加局促不安起来，于是死活不肯穿那双新鞋了。
“好吧，既然这样，就先去把脚洗掉了再穿！你也真是的，应该讲究卫生，这样的坏习惯，改掉总是好的。”
申雪莹不再坚持让刘双福试鞋，建议他去洗脚。
刘涛得了这样的建议，如释重负，赶忙把脏脚塞进老布鞋里，逃难似的离开申雪莹，急忙前去洗脚。
刘涛找到洗脚的盆子，打了水到院子里洗脚。这脏脚叫他害臊极了，直到把它连同破袜子浸到洗脚水里，他的羞臊的心情才好受了一些。
刘涛洗着脏脚，决定以后天天洗脚，他要下决心改掉不讲卫生的恶习，免得以后丢人现眼。
面对申雪莹这样的关心，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甜蜜蜜的想法，只是他不敢继续把这种想法进行下去，因为他觉得这种想法太荒唐了。人家是城里的姑娘呢，一个乡下的野小子，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说，他的心里已经有人了。可是人这东西就是奇怪，明明心里想着这个姑娘，如果另一个漂亮姑娘来了，却也同样希望拥有，尤其像刘涛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就是有十个姣好的姑娘跟他相好，恐怕他也不会嫌多的呢！他明白这情形多半应了那句老话，说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而且也明白，这样的情形就是那种叫做“兽性的贪婪的占有欲”！
刘涛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哲学，反正这一刻，他有了一个非分的想法……要是赵楠和申雪莹都来给他做媳妇，可不知道要幸福成什么样呢！他想，只怕要化成了甜水，渗透到她们的身体里，和她们掺到一块儿去，那才叫真正的幸福呢！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刘涛提醒自己不要痴心妄想，独自冷笑了一阵，悄悄地把内心深处滋长起来的非分想法强压下去，一心一意地洗起脚来。他对自己说，“要想娶城里的姑娘给自己当老婆，除非自己永远离开这个到处是灰土的破地方。”
洗完脚，刘涛把那双后跟上开了个大洞的破袜子洗干净，然后晾晒到院子中间的“晾衣架”上。说是晾衣架，其实就是在院子里隔开三五米栽上两根木头，然后拉一道铁丝或者绳子之类的东西用来晾晒衣物的简易架子。
刘涛晾晒好自己的破袜子，趿拉着平日里穿的那双布鞋去试运动鞋。
刘涛进到屋里，才发现申雪莹已经走了，弟弟和妹妹早把那鞋一人一只穿在脚上“享受”起来了。刘涛看见了，心疼得不得了，跳到炕上去，揪住两个小家伙就是几个尻板（就是在屁股上抽打）。他一边打弟弟妹妹，一边把那鞋从他们脚上连扯带拉地脱下来。
两个小家伙见大哥发怒，知道闯了祸，灰溜溜地跳下炕逃出门去。弟弟刘阳是个淘气鬼，他不怕刘涛，临出门的时候还在嘴里故意怪叫了一声。刘涛看他时，他却皱住鼻子，吐出舌头，做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来羞辱刘涛。
刘涛也不管他，仔细地检查鞋子，看是不是被两个小鬼给弄脏了。仔细地看过后，发现鞋子里面已经有了一些污痕，就有些气恼，所幸球鞋的外面并没有被弄脏，也就不再计较。他虽然心里有些不快，但也无可奈何。弟弟和妹妹都很调皮，他是做哥的，只好让着他们。
刘涛得到了申雪莹的馈赠，对申雪莹的友情又更加深了一层，他竭力地想帮助申雪莹做些什么，但又好像帮不了啥忙。他能够做的最多的，只是在家里做了好吃的饭菜的时候，让银环和刘阳带一个纸条儿过去，请她来打牙祭。倒是申雪莹给他的帮助却越来越多。当然，这些帮助都来自学习方面，送练习本，送复习书，还给刘涛解作业中的难题。
有一回，刘涛问申雪莹：“你学习这么好，为什么不继续上学，却到农村里来了呢？”
正在替刘涛解题的申雪莹，听见刘涛问这话，吃了一惊，随即便陷入了沉默。她像是被刺中了痛处，脸上变得愈来愈难看。最终，无法掩饰满腔的辛酸，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刘涛知道申雪莹的父亲因为走“白专”道路，被当成了“反动权威”送到北大荒劳改去了。他以前知道申雪莹家的生活很困难，城里的叔叔怕受到牵连，不敢收留她，为了使她免遭“迫害和批判”，叔叔动员她上山下乡，说农村里的政治运动少些，到那里别人就不知道她是“狗崽子”了，可能会安全一些。
为了远离无休无止的“批斗”，也为了活命，她来到了这里，上学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一种遥远的梦想，虽然她是那样的热爱学习。
“这些事情，你不能随便乱说，在宋刘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申雪莹哭了一阵，抹去眼泪，抽泣着给刘涛叮嘱。
刘涛知道这是申雪莹信任他，才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心中更加感激申雪莹。他替申雪莹难过了一阵子，红着眼睛说：“我虽然不懂多少道理，但出卖朋友的事情，还是干不出来的。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就像对待……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像对待我的……我的……兄弟和姊妹那样对待你。”
申雪莹听见刘涛这么说，流出了更多的眼泪。
胡巧娥见申雪莹哭鼻子，以为刘涛欺负了申雪莹，便责怪刘涛不该招惹申雪莹生气，说道：“你总是个男人，凡事多担待一些。申雪莹多不容易哩，才多大一点人，就离开了爹妈，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受苦。换成你，早该三行鼻子两行眼泪地活不成人了……刚才还见好好儿的，怎么被你惹哭了？”
银环看见申雪莹哭了，心里很不好受，但不知道怎么劝她好。正是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首讥笑人爱哭鼻子的歌谣来，便唱道：“嚎屁胎（对爱哭闹的人的戏称）嚎屁胎嗷嗷，嘴上吊着个尿泡，进门去了轧掉了，上炕去了踏掉了……”
这滑稽的歌谣果然起了作用，申雪莹忍不住破涕而笑。她想：“为什么要流泪呢？我真没出息！还想指望谁？自己的事儿，应该由自己来处理！”
申雪莹想到这些，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