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位兄弟结队而来,每位都带着15天的光阴,当一轮月从朔走到望,下一位就把这月从望领到朔;秋分穿着单衣裳,它在悄悄干着自己的事。这一天,昼短夜长的日子忽被切成均勻的两半,再后14天,它要细细地分,修饰黑夜与白天的长短,把农具收集一些靠墙根,依偎农具沉睡。村子里此时有了不为人知的变化。有人听到一个音节发出轻微短促的音响,就立马记起一块多日不曾踩过的田垄,惭愧!黑芝麻在炸秸,赶紧趁着最后几滴露水的早晨下地割,放日头下摊晒,趁正午一束束放簸箕里揉,细小的粒子齐刷刷滑下来,黑中见亮,是细碎的乌金,抓一把很轻,很油润,很干爽,也很暧和,升子一量,就可知晓斤两,放进斗,摇一摇,在风口子处扬一扬,满了,心也就满了。
从这一天起,村里人开始往家封辣椒。辣椒是三伏天的味儿,刚磨成糊糊,呛人,有点气势泅汹的。有人拿出缸,多的是用钵,辣椒是村人少不掉的典型一味,家家都很重视,立秋后,家家门前都支起这么一个晒辣椒的平台,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讲的是卫生。日晒夜露,辣椒的味儿鲜久。表层渐渐泛白,常结层大饼子状,顺手搅一搅插在里边的棒子,便再现鲜活的红,一直晒,直晒掉那仅有的水气,才叫“晒熟”,里边放下些蒜瓣,散发的香气袭人,然后就把陈年的坛、罐清出擦净,口朝天晒两曰,装进去扎紧头,这叫“封头除留点日用在外,等待来年开封。封口的总是老人,悠悠闲闲的,装进去倒上一层菜油,用盖压紧,放在最不碍手的角落,一看这亮晶晶的坛已蒙了潮暗的灰尘,就知晓,这封口就要打开了,就要一勺勺地分它了。
我们每人这时都像分到了点什么,田地把庄稼分给各户,各户把谷物打下来再分。有吃泔水剩饭的,有吃谷子粗糠的,有吃发酵烂臭的,怎么说呢?秋天把大到时间小到剩下的一片菜叶一把谷物都分开,一些归谁,另一些又归谁,似就是那么举重若轻地规定了一下,或者这些我们就从来根本不知道,完全是被习俗安排了一下,但是,我能明白:这是秋风的意思——有人在田埂上砍回成捆的豆子,有人去棉田里拔回棉花秆,有人打掉在树顶上的最后一根老丝瓜瓤,小院里便堆满了,各种气息在穿梭,稻谷从呼呼的脱粒机上滚下来,堆成坡面,一场风旋起,一把锨扬起,金灿灿的谷子就被一条条布袋分了,它们老老实实排着队,按先后顺序走进仓,走到次年的春光里。但这时候,我们收藏起红薯,收藏起种子,这一切都在不久的将来化为甜蜜的渊源。
分不开的是暧暧的阳光和一塘秋水,其间,充满了鸟音。鸟音在阳光里划开一道明亮的痕,一只鸟的经历就永久地留在里面,鸟音在水下变成一片闪烁的倒影,鱼一样灵巧地穿梭,鸟音停在一道篱笆的最后一朵小花上,仍喷出细微的香气,唯独现在,秋分的手要把这一切剥离,把阳光还给天空,秋水还给池塘,鸟鸣还给鸟,香气还给花朵,可是,一件事物一旦出现就与周边的任一事物交糅在一起,谁能留住秋分,谁说秋分不在意一年留下它穿透万物的刻痕?
太阳正往回走的。从这一天起,秋分给出这样一个事实。村人也往回走,但是没有谁承认这也是事实,他们一致同意把冬天当做一年的终点。那里有道坎,九九八十一天,完了,陌上柳葱茏,行人把衣单,却不知道天上的太阳早已走得满头是汗,满塘的水已是热浪腾腾,只要一只来自秋天的种袋,就把这一年的闲田闲地塞得满满当当的。这口袋,盛着新一年光景里的各色颜料,任你涂,任你抹。
这样的布袋,我的村人手中都有一只,除我的村人之外,他人也同样有一只。不过村人的颜料涂在地上,他人的颜料只能涂在心里,除农事之外,农耕的人以及我们谁都不相信日子是带着我们往回走的,谁都不把天地看成布袋/这样的布袋,时而收紧,时而倒空。
秋分来过,一年一年,它都在忙于分割,谁知道哩。